关于西方声乐艺术的起源,最早可考的历史追溯至上古时期的古希腊文明 。古希腊文明首先发源于爱琴海南端的克里特岛,而后文明中心又转向希腊半岛南部的迈锡尼,约自公元前2200年至公元前1100年先后经历了米诺斯文明和迈锡尼文明,这一时期即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爱琴文明”时期。迈锡尼文明约在公元前12世纪开始走向衰败,并于公元前11世纪末在战争中彻底毁灭。究其原因,除了战事也许还有天灾等因素,至今尚无定论。总之,曾经的城市、文字、精致的手工艺品以及辉煌的宫殿等在相当短暂的一段时间内灰飞烟灭,爱琴文明成为历史。此后,来自希腊北部的野蛮游牧民族多利安人(Dorian)主宰了这一区域。由于他们的文明程度较低,古希腊在其统治之下重新进入相对简单化、原始化的社会状态。自多利安人的统治开始,古希腊分别经历了荷马时期、古风时期、古典时期和希腊化时代四个阶段。 在此期间,有关“声乐”艺术的概念并没有产生,但诸多声乐元素伴随着诗歌、戏剧的发展开始鲜明地呈现出来,对后来西方声乐艺术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英雄史诗、抒情诗、戏剧等文学体裁是当时声乐元素的主要载体。
爱琴文明覆灭之后,古希腊迎来的第一个发展期是“荷马时期”(约公元前1100年—前800年),因荷马史诗的影响而得名,但由于此时社会文明发展封闭落后,亦被称为“黑暗时代”。荷马史诗是诞生于这一时代的大型英雄史诗,内容取材于公元前12世纪的特洛伊战争 ,以歌颂希腊民族的光荣历史和赞美勇敢、正义的英雄精神为主题,刻画了上至天神下至百姓的诸多人物形象。最初它只是关于英雄神话故事的一些零散段落,以吟唱的形式流传于民间,经常在公众集会场合由诗人 来表演。约在公元前9—前8世纪由盲人诗人荷马(Homeros)将这些故事和短歌进行了集合整理,形成了较系统的大型史诗,并分为《伊利亚特》(Ili-ad)和《奥德赛》(Odyssey)两个部分,但仍然是口口相授,直到公元前6世纪才被记录成文字。公元前3世纪—前2世纪又由亚历山德里亚(Alexandria)的学者们将其再次编订,两部分各分为24卷。古希腊时期的诗、乐、舞是未分离的统一体,在当时希腊人的心中,这是一种“很自然的综合” 。荷马史诗也是按照一定的旋律来演唱的,当然只是单旋律 ,并且更接近于念唱。诗句采用六音步长短短格的韵律,每个音步由一个长音节和两个短音节构成。两个短音节大致相当于一个长音节的时长。亚里士多德认为这种格律“最庄严,最有分量” 。在柏拉图(Plato)的《理想国》(Republic)中也有讨论这种节奏韵律,提及当时的韵律有三种常见形式:长短格(trochaic)、短长格(iambic)、长短短格(dactyl)。 吟唱史诗时通常会用里拉琴(Lyra) 进行简单的伴奏,事实上,伴奏主要就起到节奏的作用,旋律只是附庸,而节奏又基本服从于诗歌韵律。在吟唱中,诗人虽多为即兴表演,但很多常用的诗句或唱段都形成了固定的套用模式,以方便记忆如此冗长的数以万计的诗行和应对随时的表演需要。荷马史诗不仅本身的结构形式体现出了其特有的原始声乐元素,另一方面,诗行的内容之中也多次提及关于当时已存在的歌唱形式。比如在《伊利亚特》第一卷中有记载“阿凯奥斯人的儿子们 整天唱悦耳的颂歌” 来赞颂阿波罗神。在《奥德赛》第24卷中描述了阿基琉斯战死后受到厚葬的礼遇,“缪斯姐妹,九位总共,引吭动听的轮唱哀歌” 。这些都表明在荷马时期已有祭神颂歌、哀歌等歌唱形式。史诗中也多次提到在各种环境下吟唱诗歌或者伴琴而歌的场景,并且谈及歌唱对于餐宴的重要性和普遍性,“舞蹈和歌唱,二者乃盛宴的伴随” 。当然,英雄史诗不仅仅局限于荷马史诗,如公元前7世纪—前6世纪出现的诗史集群,包括《库普利亚》(Cypria)、《小伊利亚特》(Little Iliad)等,篇幅较荷马史诗而言较为短小,故事独立成篇,内容仍是围绕《伊利亚特》《奥德赛》中的事件展开。再如生活在荷马之后的著名诗人赫西尔德(Hesiod)也擅长此类冗长的诗史创作。尽管他的生活时代已属于古风时期,并且诗歌的题材内容也有了很大转变,但其韵律风格仍秉承荷马式的英雄史诗之风。富于哲理的教诲诗《工作与时日》(Erga Kai Hemerai)和对神系的归纳《神谱》(Theogony)以及叙事诗篇《赫拉克勒斯之盾》(Scutum Herculis)等都是他的传世之作。英雄史诗主要在荷马时期盛行一时,但很多诗篇未能流传下来。总而言之,作为英雄史诗的杰出代表,荷马史诗是欧洲可考的最早的文学作品,西方声乐艺术的最早体现亦来源于此。
文化艺术的发展总是与社会经济及政治体制的进程息息相关。古希腊与现代希腊国家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因为古希腊从未作为一个统一的国家出现。公元前8世纪,古希腊形成了两百多个大大小小政权独立的奴隶制城邦(Polis),其中以雅典和斯巴达最为强大。此时的古希腊民主城邦制发展繁荣,氏族社会解体,海上贸易恢复,各民族大举进行移民运动,使城市文明得到极大的发展,城市商业和手工业从农业中分离出来 并成为经济的主导。城邦的兴起促使新的社会和经济形势得到确立,人群间的集体感情逐渐淡漠,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思想内容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而推动诗歌等文化艺术活动的形式和内容都随之发生了重大转变。由于上述原因,在公元前8—前6世纪的古风时期,更具体地说,应该是在赫希尔德之后,用以描述历史上宏大英雄业绩以及神话传说为题材的传统史诗便趋向衰落,取而代之的是注重个人情感倾诉的抒情诗(Lyric)。前文中提到,荷马史诗中有多处如颂歌、哀歌等关于民间歌唱形式的记载,诸如此类的民歌还有祝酒歌、情歌及讽刺性的寓言诗歌等。抒情诗即在这些民歌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古风时期是抒情诗发展的鼎盛时期,当然这种诗歌的兴盛一直持续到公元前5世纪的古典时期。相对于英雄史诗的宏大壮观,抒情诗则短小精致,从几行至几百行不等,它更能适应此时期人们的心理特征,注重表达内心世界和抒发细腻的情感。它的韵律更加灵活,音乐在其中也占有更加重要的地位。根据风格、内容的差异,抒情诗又分为琴歌、双行体诗、讽刺诗等不同形式,都有特定的乐器伴奏,同时各自具有鲜明的特征。
琴歌可谓当时最流行的抒情诗类型,有独唱琴歌与合唱琴歌之分,一般用里拉琴伴奏。在里拉琴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基萨拉琴(Kithara) 也是重要的琴歌伴奏乐器,但一般是为特别专业的诗歌艺人所使用,并更多地用于赛会或庆典仪式等较大的场面。琴歌都有分节,独唱琴歌所分各节音步韵律和节奏都是相同的,而合唱琴歌则有首节、次节和末节之分,各节的韵律与节奏不尽相同。独唱琴歌以表达个人的内心情感为主,在上流的贵族阶层流行更为广泛。古希腊时期存在一个与此相关的重要文化现象——“贵族酒会”(Symposium),它是贵族阶层社交、政治活动甚至彰显贵族身份的重要方式。而诗歌演唱恰恰是酒会上必不可少的内容,会上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项目就是一种独唱琴歌表演,称为Scolion,每一位客人都要和着里拉琴的伴奏演唱。 自古风时期开始直至希腊化时代 的整个古希腊社会都盛行贵族酒会,对诗歌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无疑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独唱琴歌的著名诗人有泰尔潘德(Terpander)、阿尔凯乌斯(Alcaeus)、萨福(Sappho)等。以萨福的琴歌来说,诗行细腻感人,作品有时柔情脉脉,有时又彰显奔放,从她留下的断章残片中可判断出,她使用了50种不同的韵律, 虽然诗歌曲调已无从考证,但其诗文所含的韵味和艺术性足以对后世产生深远的影响。下面是她的著名诗篇《暮色》(残篇)译文:
黄昏星,
收敛起所有,被黎明驱散的——
收敛起绵羊,
收敛起山羊,
也收敛起孩子到母亲身旁。
与细腻的独唱琴歌不同,合唱琴歌则倾向于表达多数人共同的情感,具有场面性、集体性。它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合唱,而只是单旋律的齐唱,常与舞蹈相结合,载歌载舞。合唱琴歌的题材涉及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以表现欢乐、哀悼、歌颂等不同的情绪,它包含颂神歌、酒歌、婚歌、葬歌、胜利歌等多种类型,在各种祭祀节日和集会活动中被广泛使用。在各种祭神活动中,尤其是阿波罗神的祭祀仪式,合唱是必不可少的突出特征。各种官方的庆典活动也必然要有合唱队的出席,并且倾向于组织尽可能多的合唱参与者,当时的合唱队已可多达600人。 另外,在体育竞技活动期间,演唱赛会合唱歌以及各城邦为欢迎胜利者而表演的胜利歌都是重要的活动内容。合唱琴歌的诗人以品达(Pindar) 最为著名,他创作了日神颂、酒神颂、胜利歌、赛会合唱歌等各种题材的大量合唱琴歌,尤以颂歌见长,被尊为“崇高颂歌”的典范。如果说独唱琴歌特别受贵族青睐,合唱琴歌则更受到广大民众的喜爱。
双行体诗也是重要的抒情诗类型,又称为哀歌或芦管诗。其节奏缓慢平和,第一行为六音步扬抑抑格节奏的史诗韵律,第二行略有差别,即第三音步少两个短音节,第六音步少一个长音节。 与琴歌不同,双行体诗在吟唱时以高亢的阿乌洛斯管(Aulos) 伴奏,题材除了政治、爱情等主题,还有墓志铭这一特殊形式。另外一种值得一提的抒情诗体裁是讽刺诗,它源于民间的嘲讽,措辞较为生活化,并经常伴有粗俗不雅的内容。在音乐方面,它节奏较快,伴奏也灵活,有时用里拉琴也有时用阿乌洛斯管,但音乐色彩在这种充满讽刺、诅咒的诗行中作用并不大。由于品位不高,讽刺诗在古风时期之末即已趋向衰落。
相比而言,抒情诗对于声乐发展的贡献比史诗更为持久。在戏剧诞生之后,抒情诗仍作为重要的表现形式融入悲剧的表演中,甚至对后来一统天下的基督教仪式音乐的形成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早期的基督徒在以传统方式吟唱诗歌的基础上,逐渐把抒情诗配以更具旋律性的音乐作为赞美诗来歌唱。创作于公元170年的著作《教导者》(Pedagogus)中附有一首保存完整的早期基督徒所唱的赞美诗《献给救主基督》,其语言为希腊文,并且具有鲜明的抒情诗的旋律, 由此,抒情诗与基督教音乐之间的渊源也可略见一斑。另外,抒情诗中独唱琴歌的艺术形式与浪漫主义时期艺术歌曲具有极高的相似度,其内在关联与渊源将有待进一步考证。
继英雄史诗、抒情诗之后,古希腊在其古典时期 迎来了戏剧发展的高峰。古希腊戏剧分为悲剧和喜剧,它们风格迥异,却都源自于祭祀酒神的歌舞仪式中。因此,我们首先必须了解在西方声乐史中举足轻重的“酒神”。古希腊的宗教信仰具有“多神”特性,也就是对众神而非某一位神的崇拜,并且与神话故事密切相关,神话中诸神与宗教信仰的诸神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诸神的形象主要源于荷马史诗中的记录,而后赫西尔德在他的《神谱》(Theogony)中较为系统有序地对“神话版”的宇宙起源说及诸神的谱系做出了统一。总的来说,以宙斯为首的神族有12位主神 ,居住于希腊北部的奥林匹斯山(Olympus),他们分别是(见表1):
表1 古希腊神谱中奥林匹斯山十二主神及职责
(续表)
其中据神话记载,酒神狄俄尼索斯是宙斯和忒拜公主塞墨勒的孩子, 天后赫拉施计将塞墨勒害死,宙斯及时救出塞墨勒肚中不足月的孩子狄俄尼索斯,并将他缝于自己的腿中,待足月后再次降生。然而长大后的狄俄尼索斯仍受到天后迫害而变得疯癫,他四处游荡,并有一群放荡不羁的侍从随行,所过之处一路传授人们酿酒技术与葡萄种植的秘密,留下欢歌笑语。酒神的磨难经历本身体现着悲剧性,但他的重生以及为人们带来的丰收和美酒则都象征了生命的活力,给人以生命的力量,成为人们赞颂的主题。同时,众人狂放的欢歌笑语又彰显着喜剧精神。在这些集悲喜特性于一身,又颇得人们颂扬的形象中,悲剧和喜剧皆由此而生便顺理成章。古希腊人认为人间祸福由神掌管,他们崇拜诸神以取悦于神,求神赐福。祭祀活动也因此成为人与神“沟通”的重要方式。酒神狄俄尼索斯又作为丰收之神以及狂欢之神,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因此,春秋两季的酒神祭祀成为古希腊人祭神传统中的重中之重,并且,歌舞和戏剧成分在祭祀酒神的活动中比起其他祭拜仪式尤为突出,戏剧庆典是大酒神节上最为重要的部分。
在祭酒神仪式上,人们披羊皮或戴羊角,装扮为半人半羊的酒神陪侍者萨提尔(Satyr) ,欢歌狂舞或表演赞颂酒神的情景,祭祀中用的牲畜也是羊。古希腊悲剧(Tragoidia)在古希腊语中为“山羊之歌”之义,不仅名称上体现着它与酒神的渊源之深,其形成过程也直接脱胎于酒神祭祀歌舞。最初的祭祀酒神仪式只是在山野乡村进行的庆典活动,事实上那更多的是一种结队游荡并在途中纵情狂欢甚至淫乐的自然人性释放行为。之后经过一系列发展和演变,才确立了一定形式的歌舞表演,并衍生出真正的戏剧形式。根据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在《诗学》(Poetics)第四章中的论述,悲剧源于这种扮演萨提尔侍从的歌舞表演:“悲剧起源于狄苏朗勃斯 歌队领队的即兴口诵……” 狄苏朗勃斯是“从头至尾以歌唱表达内容的艺术” ,发展至悲剧则成为歌唱与对话交替表达的艺术。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在《悲剧的诞生》(The Birth of Tragedy)中也做出了解释,同样认为悲剧诞生于此游荡队伍之中。游荡的人们在狂欢时“沉浸在某种心情之中”,这种难以抑制的情绪使人们产生了想象,在想象中把自己作为酒神的侍者萨提尔,“然后,作为对这一自然现象的艺术模仿,萨提尔歌队产生了。” 仅仅是歌队表演性的合唱行为当然还不能称之为戏剧。接下来,由于这种全民参与的大规模庆典活动与当时城邦民主制度和自由气氛颇为符合,在公元前560年,此活动被引入雅典城内 ,又经过一段时间的衍化,于公元前534年,表演队伍中出现了第一位歌队之外的演员,他扮演不同于歌队成员的角色,并与歌队进行对话。歌队中有歌队长,也有学术观点认为第一位演员是由歌队长演变而来。 总之,正是第一位演员与歌队的对话,这一看似简单却极具突破性的表演形式为戏剧的产生推进了重要一步。之后,著名的悲剧作家埃斯库洛斯在创作中又增加了第二位演员,也就是有了两位演员的对话。这使得原本随意性的表演形成了稳定的对话、戏剧冲突以及戏剧动作,歌队的规模也在这时被确定下来为15人。至此,对话与音乐表演相结合的戏剧形式——悲剧宣告诞生。
古希腊悲剧中的声乐元素直接体现于歌队的表演中。首先,歌队的唱段在悲剧中具有相当重要的结构功能。亚里士多德指出:“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它的媒介是经过‘装饰’的语言……所谓‘经过装饰的语言’,指包含节奏和音调(即唱段)的语言……” “作为一个整体,悲剧必须包括如下六个决定其性质的成分,即情节、性格、言语、思想、戏景和唱段,其中两个指模仿的媒介,一个指模仿的方式,另三个为模仿的对象。” 可见,“唱段”是悲剧中模仿的媒介之一,是悲剧中不可或缺的构成部分。并且在这一相对复杂的表演形式中,歌队的演唱把语言、音乐和戏剧表演自然地统一成为一个整体。当然,歌队的演唱在不同的悲剧作品中所占地位是有差异的。这在古希腊最伟大的三位悲剧作家埃斯库洛斯(Aeschylus,公元前525年—前456年)、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公元前496年—前406年)和欧里庇德斯(Euripides,公元前480年—前406年)的创作中得到鲜明的体现。这些作家不仅创作剧本,同时还担任导演、演员、剧务等工作。 在“悲剧之父”埃斯库洛斯的创作中,歌队的功能和力量总是得以充分的彰显。他的作品多是三联剧,即剧情连贯而又相对独立的三个小故事,完整保存下来的有7部,如《普罗米修斯》《波斯人》《祈援人》等。以《祈援人》来说,直接以歌队的入场歌作为起始,并且歌队担任了主要角色,唱词约占全剧一半的篇幅。《波斯人》也是以歌队的歌唱为起始。歌队在埃斯库洛斯的悲剧表演中身兼数职,既是旁观者,又是参与者,同时还是剧情推动者。稍晚些的索福克勒斯在他的悲剧创作中增加了第三位演员,削弱了歌队在表演中的作用,这些举措虽然减少了歌唱的成分,但却使音乐和戏剧的比重趋于平衡,使古希腊的悲剧结构和艺术效果得到了进一步的完善。然而歌队的地位至此还没有被削弱到底,接下来,欧里庇德斯让歌队的命运发生了重大转折。他将歌队视为剧情发展的障碍,在他的作品中,歌队不仅无法参与剧情,即使脱胎于悲剧雏形时期的虔诚祈祷与赞颂部分也无法得到保证,歌队担任的角色往往与剧情无关,几乎沦落为幕与幕之间的连接工具。若抛开剧本的影响,就演出现场来说,歌队所处的位置也可以说明歌唱表演在戏剧中的地位确实是受到限制的。在古希腊戏剧演出的露天剧场中,天然的山坡作为观众席将中心的平台呈半环形包围起来,中心的平台就是表演舞台,可以根据剧情的需要被划分为不同的区域。演员脚穿厚底靴,头戴面具,在中心的舞台进行表演。歌队一般情况下却只在舞台前被称为歌舞场的专门的圆形区域内歌唱或跳舞。从酒神祭典仪式中的歌舞表演发展至欧里庇德斯的悲剧表演,声乐元素的比重在不断减少,但必须指出,这并不意味着声乐在戏剧中可发挥的功能作用已经损失殆尽。相反,从声乐艺术的角度来讲,恰恰是在其参与戏剧表演的发展进程中开始得到审美调控的体现,应该说是一种进步。并且欧里庇德斯忽视音乐的做法并未受到一致认可。亚里士多德曾对此作出批判,认为“应该把歌队看作是演员中的一分子。歌队应该是整体的一部分并在演出中发挥建设性的作用。” 而这一关于戏剧性与音乐性的平衡问题,在歌剧诞生之后仍然是人们长期关注和争论的焦点。
另外,声乐在悲剧表演中的表现形式灵活多样,不拘一格。既有整个歌队的齐唱,也有演员的独唱,还有歌队成员与演员轮唱的抒情诗。其中,齐唱是使用最普遍又最为重要的歌唱部分,发挥着推动或预示剧情、塑造人物形象、渲染庄严气氛等多种功能,进场歌、幕与幕之间的分场歌、退场歌都是歌队齐唱来担任。歌队入场后的齐唱称为斯塔西蒙(stasimon),有时有舞蹈的伴随。由歌队队长负责给出全体歌队成员统一的节奏和音高。各场之中歌队成员与演员的轮唱或由演员独唱的抒情诗称为孔摩斯(kommos),亦是戏剧表演和对话的有机组成部分,“歌唱与戏剧表演整体的融会贯通,是衡量一出悲剧成败的重要标准之一” 。换言之,悲剧奇妙地将最原始的独唱、轮唱、齐唱等歌唱形式融为了一体。
喜剧(Komoidia)在希腊语中意为“狂欢歌舞剧”,它也与祭酒神的庆典活动一脉相承。在仪式上,人们歌颂酒神之余,还会根据时政、笑闻等编成讽刺、喧闹的歌舞来进行即兴表演,这便是喜剧的最初来源。这些讽刺性的歌舞又不断借鉴民间滑稽表演的形式,而最终发展成为喜剧。喜剧表演的现实性、讽刺性较强,但由于其中常常带有诸多猥亵、低级的成分,发展之初便只能作为一种点缀,未登大雅之堂。喜剧得到认可是在公元前487年,雅典政府将其纳入酒神节的表演,并举行喜剧竞赛,使它开始享受到与悲剧同样的礼遇。古希腊喜剧本来有两种形式,一种称为西西里喜剧,但未能有完整剧作流传下来,并且也没有关于歌唱参与其中的记载。另一种是阿提卡喜剧,分为旧喜剧、中期喜剧和新喜剧三个发展时期。我们现在所提及的古希腊喜剧,一般就专指阿提卡喜剧。它保留了歌唱的成分,但在不同的发展阶段,歌唱在其中的地位却大不相同。唯一一位有完整作品流传于世的旧喜剧作家是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公元前446年—前385年),他的剧作《鸟》《阿卡奈人》《马蜂》等都被认为是难以超越的不朽杰作。在旧喜剧中,由24人组成的歌队尤为重要,他们扮演着各种公众角色与演员一同参与剧情表演,我们可以通过阿里斯托芬的作品来进一步明确歌唱者在旧喜剧中的作用。在《云》中,歌队充当了苏格拉底学校里学习诡辩术的学生,并分成两队进行辩论练习;而在《鸟》所塑造的虚幻王国中,歌队又身着五彩的鸟类戏服,作为会说话的鸟们炫耀着自己的鸟喙。后来,随着雅典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的失败, 政治民主受到限制,诗人及民众的思想和心态都发生了改变,以政治嘲讽为主要内容的旧喜剧逐渐淡出,而被中期喜剧所取代。中期喜剧主要以社会、哲学内容为题,政治评论或嘲讽的内容基本不复存在,也因此,歌队的戏份被大大的削弱了,甚至一度被取消。这一时期没有完整的作品保存下来。发展至希腊化时代的新喜剧,则完全以世俗生活、家庭及爱情为主题,此时歌队的作用甚微,几乎只被作为故事分场的间隔之用。
从英雄史诗到抒情诗,从抒情诗到戏剧,在诗乐一体的古希腊文化中,声乐元素的体现越来越鲜明,表现形式越来越复杂。而后,在与古罗马文化的融合中,这些声乐元素得到进一步继承和发扬,逐渐形成独立于诗歌之外的“声乐艺术”,并长久地影响着宗教和世俗的音乐文化发展,也为二十几个世纪后西方歌剧的诞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