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初登乐坛之际,在波兰境外第一个发现其非凡才华的是德国人罗伯特·舒曼。他看到肖邦的《降B大调变奏曲》(作品第2号)时,立即认定肖邦是天才。事实的发展也说明了舒曼确具慧眼。然而,第一个骂肖邦的外国人也出自德国,是一个叫路德维希·雷尔斯塔布的评论家。他出于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结,把肖邦的作品贬得一文不值,还讥讽肖邦在“拼命努力,不仅要为手指,而且要为音乐发明点什么新玩意”。他没料到,肖邦真为浪漫主义音乐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所幸,此公后来多少改正了自己对肖邦的错误看法。还有一个德国人,他对肖邦超越了自己的作曲成就和名声而心怀妒忌,因此对肖邦的作品做出了不公正的评价,这人便是伊格纳兹·莫舍莱斯。
莫舍莱斯是波希米亚裔德国人,生于1794年,比肖邦大16岁,早就是一位名气很大的作曲家和钢琴家,尤其在法国和英国。他接受的完全是古典乐派的教育,所以他基本上属于古典派。但他和出生于18世纪80年代的胡梅尔、菲尔德、卡尔克布雷纳、韦伯等人一样,又是当时很走红的辉煌风格音乐的颇具代表性的作曲家之一。肖邦在华沙时就熟知其作品,一向把他当作前辈来尊重。1830年11月8日,肖邦在去维也纳的路上,曾应一位指挥朋友之强烈邀请,在弗罗茨瓦夫一次音乐会的彩排前,试弹过莫氏的《降E大调钢琴协奏曲》,效果惊人,致使原定参加彩排和当晚演出的钢琴手被吓跑了,于是那位迷恋于肖邦演技的指挥便逼着肖邦代替原定的钢琴手出场。
从知道肖邦的名字起,莫舍莱斯本人就对肖邦很关注,一旦肖邦有什么作品发表,他就要拿来细读、弹奏并记下自己的感受和看法。他在1833年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在空闲的晚上,我很愿意弹奏肖邦的练习曲和他的其他作品,在其新颖和民族色彩浓厚的动机中,我能找到许多迷人的东西。但是,我的理念随之我的手指,总会碰到某些生硬的、非艺术的、对我来说不能理解的转调。我觉得,有时其整体太过温情,并不适合男人和有修养的音乐家。”
直到1835年,他在日记中依然抱怨弹奏肖邦作品时会遇到困难,但评价已高了些:“我真诚地尊崇肖邦的原创,他给予了钢琴家们最新的方向和最吸引人的东西。令我本人不舒服的是那些不自然的、常常是奇怪的转调。我的手指有时会碰到那种转调而对付不了。我尽力练习也白搭,必须很费劲才得以解决。”
1838年,他自称已克服了这些障碍。“现在我弹奏塔尔贝格、肖邦、亨泽尔特和李斯特这些当代英雄的所有作品。在其中我发现,构成其效果的主要就是经过句,他们由于双手所取的手型,能轻易地弹奏这些经过句。我出自对技术关心较少的学派,双手够不到那么宽。我现在的新方法已赢得了越来越多的支持者。我努力走中间道路,不过已不畏惧任何困难,也不拒绝新的效果了,但仍将尽力保持住过去年代的最佳成果。”
他与肖邦于1839年不期而遇,并立即写信告诉了家人。“终于在莱奥处意外地遇到了肖邦,他刚从乡下回来。他的外表与他的音乐完全相符,纤弱而富于幻想。应我的竭力要求,他终于弹了琴。现在我才弄懂了他的音乐,也明白了为什么他的音乐在妇女中间会引起那么高的热情。他即兴演奏的作品,如果别人弹奏,会变得杂乱无章和缺乏节奏;然而,这在他手下全是令人陶醉的独创。我弹奏其作品时,他那不专业的、生硬的转调,仍会令我费解;但经他一弹,却丝毫不使人感到刺耳和不舒服,因为他那纤细手指的移动就像仙女的脚灵巧地掠过:他的弱音——piano好似水气在蒸发,根本不需要用强奏——forte来营造对比。这就使他根本不渴望具有德国学派要求钢琴演奏者的那种乐队效果。感觉就像是一个人被歌唱家强烈吸引着,而那歌唱家则完全不顾自己的伴奏而随着感情的涌动在尽情地发挥。在钢琴家中他是独一无二的。他宣称很喜欢我的音乐,无论如何,他很了解我的作品,他当着我的面弹奏了自己的练习曲和最新的作品——前奏曲。继而我也在他的面前弹奏了我的许多作品。……谁能想到,他除了感情丰富外,还是个极好的模仿者。他很风趣,无忧无虑,在模仿皮克西斯、李斯特和一个驼背的非专业演奏者方面,无人可比。”
几天后,莫舍莱斯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比起上次来,今天的肖邦又是一副模样。按照约定,我和另外两人(Ch.和E)拜访了他。Ch.和E着迷于肖邦,特别是他的《降A大调前奏曲》(6/8拍子),该曲中由踏板控制的降A音不断地迂回往返。在肖邦家,我们碰到了来自彼得堡的奥布列斯科夫伯爵夫人以及几位男士,他们都非常崇拜我们这几个艺术家。肖邦的一个好学生古特曼弹奏了他的《升c小调谐谑曲》,乐曲还只是手稿。之后,肖邦弹奏了也还是手稿的《降b小调奏鸣曲》,第三乐章是葬礼进行曲。”
自此,肖邦和莫舍莱斯结下了友谊,而且相好到常去某几个沙龙里多次四手联弹莫氏的《降E大调奏鸣曲》。这些演出在音乐爱好者中引起了很大的兴趣,直传到国王耳中。莫氏在那封家信里还写道:“我接到国王路易·菲力普的副官佩尔蒂伯爵的一封信。伯爵曾几次听到我俩演奏我的奏鸣曲。他想必在宫中谈起过这件事,信函还传递出了信息,说‘王宫渴望着能体验我已领略过的最高的艺术感受’”。
之后,他和肖邦就收到了邀请,于1839年10月29日进了王宫,即圣·克劳德宫,并在那里举行音乐会。
莫舍莱斯在10月30日的日记中对这场音乐会做了详细的描述。“晚上9点,佩尔蒂和夫人坐马车来接我和肖邦。那天大雨瓢泼。我们进到灯火通明的王宫,感觉真是太好了。我们被领着走过一排富丽堂皇的大厅,进入一个方形沙龙,见到了国王一家及其家族成员。一张圆桌旁边坐着王后,她的面前摆着个漂亮的针线筐(难道她要给我缝制钱袋?),她身旁坐着奥尔良公爵夫人阿代拉达及王族的其他夫人们。这些高贵的妇女们相互间很客气和亲密。王后和奥尔良公爵夫人都说,想起我在杜伊勒利宫给她们演奏的情景,她们仍很感激。国王走到我面前也说了类似的话,谈及那已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我说是这样的。接着王后问,普莱耶尔钢琴是否已根据我们的要求准备好了,是否已摆放到位,要不要特殊的灯光,琴凳的高度是否合适,等等,以示关心。
“先是肖邦坐到钢琴前。他演奏了几首自己的练习曲和夜曲,引起了听众的赞叹,他们把他视作宠儿。我弹奏了自己的几首较新的和过去的练习曲,也得到了我前面的演奏家所获得的同样的掌声。然后我们俩一起坐到钢琴旁。肖邦像通常一样弹奏第二声部,然后便响起了赞叹:‘真是天籁之声,太辉煌了!’唯有它才会打断这些高贵的听众对这首奏鸣曲高度集中的注意力。王后对一位夫人说:‘如果我们请他们再来一次,是否不大礼貌?’而这对我们来说就是命令。于是我们以更大的激情再来了一遍。最后我们就由着灵感的支配放开演奏了。
“肖邦充满热情和生气勃勃的演奏强烈地触动着听众的心,他们向我们俩发出了赞美。接着肖邦又独自再弹,依然是那么投入,那么充满魅力。随后由我就莫扎特的主题做即兴演奏。我以《魔笛》的序曲作为有力的结束。整个晚会上,国王都认真地倾听着我们的演奏,这是比一切都更为珍贵的赞美。对我们而言,最珍贵的不是国王通常喜欢随意赏赐给艺术家的那些钱币。肖邦和我像兄弟般为共同的胜利而高兴。这胜利由我们两人各不相同的才华共同铸就。终于我们可以喝点冷饮补充一下体力了,那是11点30分才上的。然后我们离开了王宫。那时已经雨过天晴,而我们刚刚经受的则是一场赞美和恭维的‘大雨’!
“从此,肖邦和我几乎每天都要在社交音乐会上演奏一次那首奏鸣曲。这首奏鸣曲竟然成了时髦话题,人们不加任何限定词地简称它为‘那首奏鸣曲’!”
两位艺术家因这场在王宫中举行的音乐会而获得了奖赏。莫舍莱斯得到了一个贵重的旅行箱,上面刻有“国王路易·菲力普赠”的字样。肖邦得到的是一个漂亮的塞夫勒高级瓷花瓶(在二次大战前收藏于克拉科夫查尔托雷茨基博物馆内——笔者)。
根据上述情况,两位音乐家之间本该有着很好的关系。但莫舍莱斯心里对作为作曲家的肖邦总怀着一种苦涩的不悦,这很可能是他摆脱不了“不如肖邦”的低人一等的情结所致,或者简单地说,就是产生于通常的嫉妒,因为年轻肖邦的作品比他的作品更加有名、更加受人欢迎。
人们不由得想到莫舍莱斯对肖邦和肖邦作品所说的一些极端矛盾的话,是否就是他这种心态的表现?
例如,1848年肖邦在伦敦逗留,当时不在伦敦的莫舍莱斯从莱比锡写信要求肖邦和他女儿建立联系。信上说:“我女儿要是能再见到你,更深地了解她所崇尚的音乐,并听到你这位作曲家亲自演奏,她将非常开心!”还说:“要是她能在什么地方对你有什么用,将是她的幸福!”这封信写得很真诚。
1849年9月,莫舍莱斯来到巴黎,一听说肖邦病重便去看望,在日记中他痛心地记述道:“很遗憾,肖邦的健康状况令人失望。我目睹的景象证实了有关的传言。从卧床不起开始,他姐姐就守护在他身旁。他病痛难耐,命运悲惨。”
肖邦死后,他写道:“肖邦的离去,给整个音乐艺术造成的损失很大。诚然,他不是古典派,没有留下任何大型作品,但其作品却拥有独具一格的特征:真挚的感情,敏感和独创。”
我们再看看他对肖邦创作的另一种观点。在1847年的日记中,他对肖邦的创作这样说:“年轻的肖邦来巴黎了,目的是学习按照共和派的方式弹奏钢琴。这就是在他的玛祖卡和叙事曲中为祖国被践踏的自由而哭泣的所有东西。说真的,但愿能从他的演奏中找到不止一个优点吧!至于他的创作,肖邦只是偶然有好的乐思,但他不能自圆成一个整体。在新出版的《大提琴奏鸣曲》中,有些地方给人一种印象,似乎有人坐在钢琴边,一次次弹击着键盘不同的地方,试图能碰到一个走运的乐句。”须知,这是他在肖邦最重要的作品都已问世的1847年说的话!
这里还可以提出另外的证据,说明莫舍莱斯对肖邦的成见。钢琴家米哈乌·赫尔兹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我永远不会忘记和莫舍莱斯的第一次谈话。时间大约是1860年,地点在莱比锡,我去那里是为了进修音乐。当时莫舍莱斯担任音乐学院的院长,从小我就总听人说他是个杰出的钢琴家。虽然当时他已是一个年届80的驼背老人,我还是决定报名上他的钢琴班。当我向熟人征求意见时,大家都建议我弹奏他的某一首作品。恰好我随身带着他的一首钢琴即兴曲,而且恰恰是完全按照肖邦的精神谱写的,作曲家显然是受了肖邦的影响。我从未想过,这位年迈的大师对肖邦竟有成见。但我第一次到他家后就相信这一点了。我照当时的习惯身穿一件轻骑兵短上衣,他一下就认出我是波兰人。当我证实了他的判断时,他略带讥讽地说,‘那你一定要弹肖邦啦,因为所有的波兰人都不断地弹奏肖邦、肖邦’。他说话的口气表明,他完全不赞同我们对肖邦抱有的热情。他看到我手里拿着乐谱,就问是什么作品?当我给他看了是他自己的即兴曲时,他的脸一下子就温和了许多。‘你是在哪里买到的?’我告诉他是在华沙,在那里经常有人演奏他的作品。听到这个消息,他十分满意。接着他建议我弹一下这首即兴曲。
“当我弹奏时,他称赞了我的演奏方式。接着他一定要我弹些肖邦的作品。我给他弹了《降B大调玛祖卡》。曲终,他夸奖我对这首玛祖卡的诠释,但又指出,他的理解不同。说完他就坐到钢琴旁弹了起来,是完全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弹的,就是外国人弹肖邦玛祖卡的方式,没有一丝玛祖卡节奏的概念,没有任何源自民间音乐的洒脱以及伤感,而缺少了这些,肖邦的玛祖卡就失去了全部的诗意。弹完后,他问我对他诠释玛祖卡的方式喜不喜欢?我回答说:‘我们波兰人按照民间方式理解肖邦的玛祖卡,弹奏时,正是要突出其中包含的这一民间音乐的要素。’‘是的,’他说,‘我相信你理解得很对。但是你必须承认,这首玛祖卡我弹得很好,因为我完全是按照乐谱弹的。我得承认,虽然你弹得与我不同,也弹得相当好。我还要说,在一次音乐会上我听到肖邦的一个女学生弹奏过这首玛祖卡,她也弹得很好,但完全不同于你和我。我还要再说,我还听到过肖邦本人弹过这首玛祖卡,当然他弹得极好,但又完全不同于你我,也不同于那个女学生。所以我的看法是:一个作曲家的作品,每个人都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弹奏,而每个人又都可以演得不错,先生,那就意味着,他算不上什么作曲家。’”
赫尔兹还说:“随着年龄的增长,莫舍莱斯对肖邦的不悦,有时表现得更加明显。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学院的一个有才气的同学拉法尔·约瑟夫(后来他作为钢琴家在美国名声大震),在走进莫舍莱斯的钢琴班时,带着一个谱夹,里面全是肖邦的作品,因为他是肖邦的热情崇拜者。莫舍莱斯天生好奇,看了其谱夹,发现除了肖邦的作品外,竟没有任何其他人的东西。于是,他怒火中烧,浑身发抖,他啐了口唾沬,使劲把乐谱摔到钢琴上。当然,据我所知,莫舍莱斯只不过是个例外。在莱比锡的音乐家中,我从未遇到过任何其他像他这样的人。”
梁全炳 姚曼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