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人自古有石头情结,来自旷野、形同丘壑的奇石作为大自然的缩影,很早便得到他们的青睐。东晋末年,堪称中国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守拙归田,农事后常在一块巨石上休憩,在那里饮酒、赏菊、看山、赋诗,终日徘徊不已。他将这块大石头命名为“醒石”,似乎想说正是得益于这块石头,让他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这个故事引得后人羡慕不已,直奉其为赏石祖师。自陶渊明之后,随着文人士大夫追崇老庄、寄情山水之风日炽,田园诗、山水画相继兴起,中国人注重内心感受、艺术趣味和人文意涵的赏石理念也逐渐形成,并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出现了所谓“水无石不澈,山无石不雄,城无石不古,殿无石不华,园无石不秀,庙无石不灵,斋无石不雅,人无石不安”的恋石情形,并发展成为中华审美传统中耐人寻味的重要组成部分。
到了唐代,文人墨客赏石、藏石、咏石蔚然成风,以石为师、以石为友、以石为伍、以石为乐的大有人在,甚至还有人以石为终生侣伴,须臾都不能离开。据明代奇石专著《素园石谱》记载,唐代大诗人杜甫曾将一块奇峰突兀、意境幽远的奇石供奉于草堂中,与乡人共欣赏,并取名为“小祝融”,将之比作南岳衡山五峰中的最高峰,可见其对此石喜爱之深。唐代的其他诗人如白居易、刘禹锡、张祜、陆龟蒙、杜牧、范成大、陆游等,也都是奇石爱好者和收藏家,写过不少赞咏奇石的诗文。白居易的散文名篇《太湖石记》,写的就是当朝宰相牛僧孺“待石如宾友,视之如贤哲,重之如宝玉,爱之如儿孙”的嗜石故事。他在文中这样写道:三山五岳,百洞千壑,缕簇缩,尽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也就是说,奇石是一种微缩景观,能收纳各种自然风貌于一体,文人士大夫优游于此,就仿佛置身于大自然,也可以达到“适意”的境界。
宋代的文人墨客,嗜石程度超过前朝。而且,宋人画石如画山水,比起隋唐有勾无皴的稚拙手法,显然要丰富得多,也更加普遍。最令后世津津乐道的是大书画家米芾的恋石故事,米氏喜欢藏石、赏石、论石、画石,甚至还拜石,对于石的痴迷程度堪称千古一人。据宋人叶梦得《石林燕语》记载,米芾初入州廨,见奇石便呼为兄弟,还要行三拜九叩之礼,难怪被人称为“米癫”。他只要遇到奇妙之石,必想方设法收入斋中,并一一品题。玩兴高的时候,终日足不出户,即使外出,也要把体型较小的珍品藏于袖中,以便随时取出来观赏,且美其名曰“握游”。他的上司杨次公担心他玩石废事,专门去衙署正言相劝,岂料非但没让他回心转意,反而被他拉入到石迷的行列。米芾后来终因嗜石丢官,但他并不后悔,甚至还自作《拜石图》以表得意之情,为后世留下了有趣的题材。他根据自己的赏石经验,概括提炼出“瘦、皱、透、漏”四大要素,直至今天,这依然是人们评判太湖石优劣的标准。
与米芾同期的大文豪苏轼也热衷于藏石、咏石,在扬州知州任上,他曾获得绿色和白色英石两块,其中绿英石极尽透漏峭峙之态,令他想起不久前梦中所见的榜书“仇池”两字,遂将之命名为“仇池石”,爱不释手。当时的驸马都尉、著名画家王诜得知后借去赏玩,迟迟不肯归还,苏轼万般无奈之下,写诗表达了不满,引起朝堂议论。他知道王诜藏有唐代韩幹的《二马图》,提出以画换石,最后迫使王物归原主。苏轼遭到流放后,身边就带着这块仇池石。流放途经江西湖口时,他又看到一块名为“壶中九华”的奇石,爱不能罢。八年后遇赦北归再过湖口时,欲花重金购来与仇池石做伴,怎奈人虽还在,石已易主,这让苏轼惋惜不已,不久后便带着这份遗憾离开了人世。
除了藏石,苏轼还发表了不少赏石理论,最有影响的莫过于“石文而丑”。在他看来,石头之雄奇、秀美,皆由于丑,因丑而千态万状俱出。他在表兄文同的《梅竹石》图上题赞曰:“梅寒而秀,竹瘦而寿,石文而丑,是为三益之友。”这种以丑为美的观点,对于中国传统美学产生了巨大影响,并在他的传世名作《枯木怪石图》中得以体现。在这幅画中,怪石嶙峋、枯木尖削,笔意迂回、奋力激荡,流露出作者耿耿不平之气和郁郁不满之情。难怪米芾评曰:“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其胸中盘郁也。”
宋人嗜石、画石之风直达天庭,连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的宋徽宗也沉湎于此。宋徽宗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艺术皇帝,他为建皇家花园“艮岳”,遍搜天下奇石异卉,在全国搞起了“花石纲”,造成民怨四起,这在《水浒传》里有生动反映。他不仅迷恋奇石,为搜集来的奇石命名品评,还精心绘制奇石图,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祥龙石图》(图2),就是一幅经典之作。该画以焦墨勾线,再用浓淡墨层层渲染出太湖石的坑眼,法度严谨、工整精雅,结构简洁、气质高华,是典型的北宋院体风格,具有“蜿蜒势若龙”的态势。
图2 宋 赵佶《祥龙石图》(局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石头的造型具有不确定性,这给文人墨戏留下很大的自由发挥空间。宋以降,文人画日渐兴盛,奇石也像孤高傲岸的君子或静默澹泊的隐士,越来越多地进入到文人画家的生活中,出现在他们的笔下。元初画坛领袖赵孟与夫人管道升,都喜欢在吟诗作画之余,摩挲把玩几案上的奇石,他们所收藏的奇石,据时人周密在《云烟过眼录》中记载,有灵璧石“香山”一座,名石“垂云”“沁雪”两方,都极为古朴典雅,与主人的诗、书、画风格相仿。赵孟画的《秀石疏林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以干笔枯墨皴擦勾勒而成,林石萧疏秀逸,颇多飞白之痕,卷尾画家自题七言绝句云:“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明晰阐述了以书入画、书画同源的理论,对后世文人画的发展产生了极大影响。明代董其昌曾这样评论赵孟画石:“赵文敏尝为飞白石,又尝为卷云石,又为马牙钩石,此三种足尽石之变。”元代柯九思也擅长用书法笔意来画竹石,他在存世之作《晚香高节图》和《清阁墨竹图》中,运用具有草、篆书意的披皴、解索皴笔法来画湖石,圆浑中透出脱俗的清刚之气。
明清两朝是园林艺术大发展时期,许多江南地区的文人画家借由参与造园的经历,在赏石、藏石、画石等方面赢得了新机遇,他们所画的奇石,手法上更加个性化。例如,吴门画家文徵明在规划修筑苏州名园拙政园时,画了许多园林题材的作品,其中晚年杰作《真赏斋图》(国家博物馆藏),前半段几乎全是凸凹嵯峨的太湖石,这些石头的画法工而见拙,具有一定的装饰性,反映出当时文人画家的趣味。花卉大写意开创者徐渭擅长以淋漓的笔墨来抒写郁勃之情,他画的山石纯用水墨泼成,与水墨牡丹、芭蕉相互映衬,透出一股愤世嫉俗的豪放之气,缘物抒情的意味十分明显。
清初“四僧”在画石方面也各有所长,个人风格十分突出。例如石涛在他的《西园雅集图》中画了许多形态各异的湖石,其中卷首一石中锋勾勒、侧锋作皴,石面施以“没天没地当头劈面点”,石脚又作“夹水夹墨一气混杂点”,可谓石奇法奇情也奇,既画出了石性,又抒发了才情。八大山人画石多以简笔大写意为之,所画花鸟画中的石头常作孤峰独立之状,起到统领全画的作用,花鸟倒成了补缀。清中期,“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专画幽兰竹石,他画的墨竹清雅洒脱,石头峭劲凌厉,体现出“画石存岳意,画竹引清风”的志趣。郑板桥曾说自己画石好为大块,空勾斧劈,偶作细笔皴染,考察他晚年所作确实如此,颇具倪云林笔意。“扬州八怪”另一位杰出代表金农也喜画石,他画的多是与芭蕉梅竹相映衬的园林湖石和石笋,这些石头斑驳黝黑,再配上“写经雕版”式的奇妙题款,极有古拙隽永之趣。(图3)
图3 清 金农《花卉图册》之一浙江省博物馆藏
历经了宋元明清各朝文人画家的个性化探寻,画石之法千变万化,自成家数者不胜枚举。以流行了三百余年的《芥子园画谱》为例,收入该书“山石谱”中的历代名家画石皴法,计有披麻皴、乱麻皴、芝麻皴、大斧劈、小斧劈、云头皴、雨点皴、弹涡皴、荷叶皴、矾头皴、骷髅皴、鬼皮皴、解索皴、乱柴皴、牛毛皴等近二十种。这些画法既反映出中华大地自然风貌之复杂多样,又抒发了南北文人之匠心独运,是文人画家热衷于赏石、画石的具体体现。
近代以来,随着海派崛起和金石画风盛行,画家们更加重视石头在画面中的表现。其中,吴昌硕每画必有石,他画的石头千姿百态、雄浑古朴,在画中起到重要的组构、衬托甚至压轴作用,使画面结构在变化中得到平衡,使画中花卉显得更加妍丽,也让画家的艺术精神得以充分发挥。此外,齐白石画石笔简形拙、质朴自然,有大巧若拙、大音希声的审美效果;潘天寿画石用笔方折、结构奇险,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撼人力量;朱屺瞻画石色墨浑然、苍朴雄强,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迈情怀;钱松嵒画石中锋用笔、波磔跌宕,有海枯石烂、古厚苍茫的韵致。学者画家王伯敏也喜画苍苔拙璞,他曾画璞石三块,以纪念诸乐三先生的敦厚品行。
综上所述,中国文人赏石是一种天人合一的艺术赏石,全然不同于西方偏重材质和几何构造的科学赏石;中国文人画石是一种感物喻志的表达方式,巧妙地寄寓了人生况味和志趣情怀。面对风格各异的历代文人画石,在体味深藏其中的文心岳意时,不免也令人担忧,交织在这些笔墨肌理中的思想文脉,是否还能在讯息万变的现代社会中得以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