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士大夫的隐逸生活尽管受到现实的限制,有大隐、中隐和小隐之分,但对于林泉的向往,几乎成为他们与生俱来、挥之不去的情愫,也是他们重要的精神特征。这种投向自然怀抱的冲动带来了山水诗、山水画创作的繁盛,也成就了他们独立的人格特征和隐逸精神,实现了迥异于“治国平天下”的另一种人生价值。
南朝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谈到了画家的创作动机:神之所畅,孰有先焉。文人画家画山水,畅神是第一位的,而要达到神有所畅,必须要放下一切,心无旁骛地融入山水中,在山水即我、我即山水的“物我一体”的状态下,进行无拘无束的自由创作。这就像石涛说的那样,感觉自己是在代山川立言,能与山川神遇而迹化。这种状态下画出来的山水,已然由眼前的山水,归化为了心中的山水。
在理想的山水间添加一两处居所,让画家的心得以安住,当然是山水画不可或缺的内容。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对于山水之乐、自然之趣,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知识群体,能像中国古代文人那样体悟至深。从现存最早的山水画——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中,可以看到房屋与山水、人与自然密切交融的关系。自隋唐起一直到两宋,在荆浩、关仝、董源、巨然、范宽、郭熙、马远、夏圭等各家山水中,建筑物成了不可或缺的内容,它们大体分为四类:一是宫阙楼台,二是寺庙道观,三是山亭水轩,四是村屋书舍。元以降,随着宫廷绘画的式微以及文人画的兴起,三、四两类建筑物逐渐成为主流,这两类建筑物作为隐居文人游玩和栖身之所,除了少量装饰讲究、堪称精舍外,绝大多数都较为简朴,体现出崇尚自然、返璞归真的理念。
文人画家在山水中画房屋,也有一个选址问题。有人喜欢把房屋画在溪流淙淙的山脚水岸,有人喜欢画在背阴抱阳的山腰上,有人喜欢画在蜿蜒曲折的山路尽头,有人喜欢画在一览众山小的峰峦之巅。这些看似漫不经心、随意而为的画屋方法,其实都寓含了中国文人的居住理想和生活哲学,并受到古代风水学说的影响。
被誉为文人画鼻祖的唐代诗人王维在构思山水画时,就经常考虑到风水布局问题。在传为他所作的《山水诀》里这样写道:“初铺水际,忌为浮泛之山;次布路歧,莫作连绵之道。主峰最宜高耸,客山须是奔趋。回抱处僧舍可安,水陆边人家可置。”这段文字中的主峰、客山、奔趋、回抱等词语,均为风水学术语,而“回抱处僧舍可安”“水陆边人家可置”,也是古代风水学的选址要诀。王维晚年隐居蓝田辋川,绘有《辋川图》,从现藏日本圣福寺的唐人摹本来看,此图描绘了群山环抱中的一处庭院,院子背后有主峰高耸,两边则有比主峰稍矮的山体环抱,前方有江水流过,院内有亭台楼阁、树木掩映。从绘画角度看,该画创造出一种淡泊超尘的意境,而从风水学角度讲,画中的庭院占据了上佳的风水位置。
山水因有人居而生情,点缀在山水画中的房屋,无论其所占画幅的比例是大还是小,描写是隐还是显、是虚还是实,都是画面的灵魂所在。明末清初龚贤在其《画诀》中说,山水中的房屋犹如人之眉目,门户若眉,堂奥如目,眉宜修,故墙宜委曲环抱,目不宜过露,故内屋宜敛气含虚。考察历代名迹,包括倪瓒的《水竹居图》、王蒙的《秋山草堂图》、周臣的《春山游骑图》、唐寅的《骑驴归思图》(图1)等,那些深藏于溪山幽谷中的房屋,无不发挥着画中之眼的作用。
图1 明 唐寅《骑驴归思图》上海博物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