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是一种心迹。青年喜欢诗歌,中年喜欢小说,老年喜欢散文随笔,这是文学阅读所预示的生命轨迹。
读画也大抵如此。就个人经历来说,二十来岁喜欢梵高的激情、雷诺阿的艳硕和蒙克的忧伤,尤其在梵高的画里,那些夹杂在黄、橙色调间的蓝色笔触如同烈焰一般,一旦触动视线就有被点燃的感觉,而蒙克的那些散乱而纠结的线条,仿佛又是从病躯中抽离出来的缕缕忧思,把人带向了生与死、爱与恨的边缘。这大概算是愤青读画了,是20世纪80年代处于知识饥渴、激情荡漾、尼采哲学与弗洛伊德学说盛行的背景下的审美潮流。这些充满个性的风格迥异的西方近现代绘画席卷而来,在青春期敏感心理和荷尔蒙的混合作用下,产生令人震慑的共鸣,留下了深刻的情感记忆。
三十来岁起,激荡的内心渐趋平静,审美活动中的传统基因和民族情愫日益滋长,林风眠、赵无极甚至于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的画作悄然走入内心。此后一段时期,随着生活环境的改变,考察中国近现代美术的发展轨迹,思索东西方艺术的诗化融合,成为自己的学术视角和审美取向。特别是后来长期工作、生活在东西文化交会的新加坡与马来西亚等地,更加深了对跨文化研究的兴趣,以香港美术史为博士论文选题,便是当时的一个自然之选。
四十岁后,读画的心情更加信马由缰。每当夜深人静时,苦茶一杯,心随画游,日间的烦虑便消遁在这咫尺千里之外。画读得多了,入眼入心的反而少了,品味也变得越来越难以满足。特别是当时重返南洋工作,乡梦迢迢、明月寂寂,对于传统艺术的探寻和眷念占据上风。渐渐地,梅清的清奇、石涛的纵逸、金农的古拙以及黄宾虹的浑厚华滋,仿佛如荡荡山风沁入心脾,成为我内心世界的故乡明月、天涯知音。而在此时,业师王伯敏在画史研究之余所结出的“学术之花”——他晚年富有创意的画,更诱发我深入传统,领悟其中的奥妙和“内美静中参”的道理。这样的美好体验,便伴随我迈入知天命之年,一直到鬓丝飞白的今天。
晚明黄汝亨说,人之有幸,无如画中行。金农说,有书有画,方岁月之无虚。读画,不时地作画中行,让倦怠的心灵憩息在水墨氤氲的画卷里,让胸中的块垒消融在水阔山遥的意境中,这种寄寓丹青的超逸自古皆然,并已深入到骨髓。丰子恺在概述弘一法师生平时谈到,人生有物质生活、学术文艺生活和宗教生活三个阶梯。的确,这三个阶梯或多或少、或隐或显地体现在旧时代文人生涯中,但把宗教截然看作比学术文艺更高的一个精神层次,其实未必尽然。从个人凡根未脱的角度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黄宾虹的山水画艺术,其洞悉天机的自然哲学和内营丘壑的人文情怀,在精神感染力上并不亚于一个修行有道的宗教家。
茫茫艺海,悠悠我思,四十年个人读画史是在国家改革开放的背景下展开的,国家幸则个人幸,愿余生还在和平开放的大环境下徜徉艺海,读画品画,读自己喜欢读的画,读出其诗、品出其趣、悟得其神,享受读画带来的无限乐趣,坚固读画得来的文化自信。神州无处不物华,他日若能乘一小小读画舟,阅尽两岸一片青葱,又能登上高高读画楼,遍览天下名迹之粉本,则幸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