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怕老,但中国的传统艺术却偏偏爱老。人们在欣赏中国书画时,常以“老到”“老辣”“老拙”“老境”等词语来称赞书画家的笔墨功力和深邃“艺境”,这与古人崇尚的“古朴”“古雅”“古拙”“古意”等一样,都是中国书画家们梦寐以求的境界。“老”之所以受到追崇,成为艺术美的化身,原因是多方面的,最重要的根源恐怕在于中国传统艺术讲求积淀,强调功夫在画外。所谓“画中老境,最难其俦”,只有读书破万卷,胸中有丘壑,下笔才有神,意境方悠远,这是历代文人画家留给后世的经验之谈。“老”虽然不完全与年龄挂钩,但必须经历过长期的磨砺和酝酿,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体现。
“老”在中国书画艺术美中的表现含蓄而丰富。首先,“老”是一种积累,是学深养到、终成大器的体现。杜甫曾以“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来赞美庾信的文章,到了老年更加雄健奔放。孙过庭论学书法,要求开始时平正,逐渐走向险绝,最后又复归平正,从而达到古意盎然、“人书俱老”的老境。其二,“老”是一种放下,是一无挂碍、从心所欲。米友仁说:“画之老境,于世海中一毛发事泊然无着染,每静室僧趺,忘怀万虑,与碧虚寥廓同其流。”也就是说,只有心淡如云、万虑皆消,方能进入炉火纯青的老境。其三,“老”是一份天真,是返璞归真、直达本我。董其昌说,学书须熟外生,又说“天真烂漫是我师”,这也就是灿烂至极归于平淡。赵之谦认为,善书者唯三岁稚子与积学鸿儒,三岁稚子见天质,积学鸿儒具神秀。其四,“老”是一种归纳,是大道至简、万宗归一。石涛以“一画”来概括画道,视“一”画为众有之本、万象之根。金庸受老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思想的影响,以无招胜有招来描述武艺的至高境界。其五,“老”是一种通达,是融会贯通、天人合一。魏源说:“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技与道、艺与神之间的转变,关键在于参悟,只有参透本质,才能达到触类旁通、一通百通的境地。
老境以其浑厚、自由、朴拙、简约和通达,生动地传达了中国人的人生观、哲学观、自然观、审美观,这与西方艺术审美形成了明显差异。当中国文人画家沉浸于寒山寻古、松窗读易,经年累月地积累画外功夫,不断磨炼线条笔墨,使之趋于平正老到,以便于写出物我交融的意境时,西方画家则孜孜不倦于人体解剖,研究物理和光影变化,让自己笔下的人物故事更加生动感人,更具有说服力。这样的情形不独限于绘画,中国的戏曲、武术等也都以渐修为主,通过曲不离口、拳不离手的勤学苦练和心领神会,逐渐从量变走向质变,实现艺术上的飞跃。陆游《夜吟》之二有句云:“六十余年妄学诗,工夫深处独心知”,以“工夫”论诗,讲的也是这样一个道理。
为追求“老境”,达到一种带有永恒感的艺术境界,中国传统书画家往往潜心研习,不到晚年很难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是中国读书人普遍接受的成功之道,十年寒窗只是一个艰辛的起步而已。传说王羲之受到东汉张芝“临池写书,池水尽黑”事迹的启发,勤学苦练,仅洗砚染黑的池水就达五六处。其子王献之学书,用尽了十八缸清水,其第七世孙智永禅师学书,磨秃的笔头竟能堆出一座高高的“退笔冢”。由于要经历漫长的积累过程,大器晚成就成为中国书画艺术创作的一种必然。现代中国画大师齐白石与黄宾虹,就是这方面的成功范例,他们都是在古稀之年后才越画越好,越画越臻于“老境”。齐白石60岁后开始“衰年变法”,十年的关门变法令其画风焕然一新,耄耋之年后逐渐达到艺术巅峰(图4)。黄宾虹也历经了从“白宾虹”到“黑宾虹”的演变,70岁后创变渐成,耄耋之年后更趋老到,以黑密厚重的积墨画风把中国画推向历史新高。
图4 齐白石《无量寿佛》1948新加坡广洽纪念馆藏
俗话说,酒是陈的香,姜是老的辣,只有历经人世沧桑和艺术磨炼,才能到达“人书俱老”“人画俱老”的境界,这就是中国人信奉的生活和艺术哲学。与此同时,书画的陶情冶性作用,也让画家们得以延年益寿,这正如董其昌所说:“黄大痴九十而貌如童颜,米友仁八十余神明不衰,无疾而逝,盖画中烟云供养也。”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中国画是一种老人的艺术,正如它是一种文人的艺术。画家落款时,年龄越大,越愿留下自己的创作年岁,比如齐白石、黄宾虹、刘海粟、朱屺瞻、黄君璧(图5)、钱松嵒、陆俨少、杨善深等长寿画家,晚期作品都如此,这不仅便于后人查考,而且还使作品显得更加珍贵。反观西方画家,艺术生涯的黄金时期往往是在青壮年,随着年龄的增大,体力的下降以及激情的消退,技巧也越来越难以为继,这就难怪一部分中国油画家晚年要么搁置画笔,要么像朱屺瞻、关良、丁衍庸、吴作人等人那样,转而研习中国画。
图5 黄君璧《白云飞瀑》1981
当然,对于“老境”漫无止境的追求,也导致传统中国画创作母题变得狭窄,有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感觉。美国汉学家高居翰回忆说,他年轻时打算选择中国山水画作为研究方向,这让他的老师颇为不解,认为那些看上去都十分相似的山丘林木,能有什么特别的研究之处。的确,当一个画家处于精神和情感生活非常活跃的青壮年时期,他的笔墨语言肯定还没有成熟,需要经年累月地反复练习,等到他笔墨功夫过硬后,又早已错过了激情浪漫的年代,只好用最完美的笔墨来表现不断重复的母题。这也难怪人们对于徐渭、石涛、八大山人、黄宾虹等敢与世风流俗相抗衡,甚至被斥为野孤禅的画家产生浓厚的兴趣,他们的卓绝之处在于打破既有图式,拓宽了艺术史视域。
今天,在商业文化、流行文化等的交互影响下,在产业化、图解化创作模式和大众化展示方式的驱使下,中国画的形式感大为增强,但画中的精气神却日渐匮缺,以“功夫”为核心建立起来的融汇了中国古典哲学和审美趣味的中国画品鉴体系已被逐渐销蚀,这不禁令人担忧,三五十年之后,像画中“老境”这样延续千年的民族审美特征,是否还会被我们的后人所理解和欣赏。一种民族审美趣味的形成历经成百上千年的积淀,然而其没落与衰亡恐怕只在一两代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