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版画由元禄 、享保 的丹绘 、漆绘 ,到宽保 、宝历 的红绘,及至明和 年间,才由铃木春信完成精致的彩色木刻版印刷的技术,由于成品十分华丽,得到吾妻锦绘的名号。自春信之后,锦绘 在天明、宽政 风靡一时,文化 以后蓦然走向衰颓的下场。如今浏览各时代的浮世绘作品,铃木春信的版画使我留下最深印的印象。
在菱川一派 版画中,可见元禄时代大胆豪放的笔势,在春信的版画已经完全消灭,再也不复得见。尽管如此,在奥村一派的作品中可窥见元禄时代柔和的另一面,在此则化为一种古雅的风致。天明、宽政时代的精密写生画风,这时尚未出现。也就是说,春信的版画处于过去的豪迈及未来的纤细之间,恣意展现温雅及优美的风情。
春信版画的特征,只要看题材就能一目了然。春信宣称不画役者 的肖像画,只画美人或与美人匹敌的美貌少年。最令我爱不释手的就是那些描绘着少年男女互相思慕的作品。
试着记述我记忆中的此类画作吧。其一是樱花满开、落英缤纷的泥巴墙外,伫立着一名包头巾的少年,他留意着旁人的目光,泥巴墙的另一头架着梯子,顶端有一名美女,手持打结的书信 ,露出半个身子。其二是一棵垂杨树,只有画面上半部为晚霞,其间的枝叶摆动犹如丝线,中央有一口菱形大井,蓄着刘海 的少年穿着直条纹的便服配短外套,再搭配漆木屐,盛装打扮地伫立着,在井边拄着下巴,指着看不见的井底;另一位则是一名系着长腰带、穿着振袖和服 的少女,她站立着,抬起衣袖似乎相当沉重的一只手,撑在井边,上半身往前倾,窥探着井底。其三是以粗黑框构成的书院大窗户,格子拉门敞开,樱花在浅灰的底色上,宛如白色的图案般浮现;在这宛如图案的背景附近,人物也极似人偶,男子是小姓 吉三,女孩是于七 吧;女子坐着,单膝立起,像在倾诉什么似的,好像在慰留一般,依偎在男子身上,男子毅然起身,将裤裙的系绳重新绑好,却带着一抹不安的神色,由上往斜下方俯视女子仰起的脸庞。除此之外,还有坐在木梯上,阅读怀中书信的女子,后方伫立着一名美少年。又或是在看得见鸟居 的茶屋折叠椅旁,有一名卖团扇的美丽少年,与看似茶屋家女儿的女子对望。抑或是小河边风情万种的柴篱笆旁,伫立着一名有侍女相伴的美人,另一方的柴扉走出一名美少年。每一幅都是情思缠绵之作。
见了倚在井边的男女图,毫无来由地,我立刻联想起梅特林克 的戏剧《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Pelléas et Mélisande)。古今浮世绘有多少描绘男女情爱的作品,不胜枚举。然而,能像春信的版画这般勾动欣赏者幻想的作品却相当罕见。春信版画的构图、配色皆单纯至极。依照制作年代,人物的束发或多或少有些差异,然而每一幅画的人物,经常都有着相同的面貌,唯有年龄、身份的差别,有时甚至男女莫辨,仅能靠衣物及发髻分辨。因此,那幅以黑白两色强烈对比闻名的《雪中相合伞 》,图中两位人物均戴着头巾,完全难以分辨是男是女。春信笔下的男子全都是有刘海的美少年,女子头上一定插着一把又大又长的梳子,梳着岛田髻 或笄髻 ,后颈上方的头发往后方突出的妙龄女子。这些人物的姿势与容貌相同,容易陷入固定的模式,可以说他的作品距离写生的境界相当遥远。
一切的艺术创作,尤其是东方的艺术,通常无法轻易断言它们是否需要科学方面的知识。春信的版画幽婉高雅,饶富诗趣,这反而是忽视科学带来的结果。春信的男女仅是穿着当时的服饰,在情感方面,却是超乎隽永的男女感情。因此,对于今日的我来说,依然是表现永恒恋爱诗美的恰好象征,完全不会受到任何妨碍。不自然的姿势已经超越幽婉的境界,屡屡化为神秘感,画面安排的单纯背景,恰如牧歌之中的优美风景,相辅相成,使欣赏者的幻想置身于音乐当中。漫天飞舞的樱花、无情的泥巴墙、掩人耳目的少年,还有手持情书的少女,唉,这么单纯的事物搭配,为何能勾起人们无限的遐想呢?在垂柳井畔默然相对,盯着不该窥探的水底的少年男女,是否能让人幻想着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心灵交流呢?现在,如果将这些图转换为精密的写生画风,特殊的时代、特殊的情境以及感情,将会立刻束缚并限制欣赏者的想象。春信诚可谓懂得以最少手段赢得最大效果之艺术秘诀的画家。
铃木春信《雪中相合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