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勒首先是个地名。有些地方由于历史的某一偶然事件或适当关联而得名,独有一种魔力,但智者多半从不访谒,因为它们唤起的期盼几乎不能实现。地名自有生命,虽然特雷比松 可能只是一处赤贫村落,但对于所有心智健全的人,这一名称的魅力必定为它罩上帝国服饰;至于撒马尔罕 ,谁要是写下这一地名,脉搏难道不会加快,心中难道没有期望不得餍足的苦痛?伊洛瓦底这一名字,就以其浑浊巨流使人敏于想象。曼德勒的街道多尘而拥挤,沐浴艳阳之下,宽阔而笔直。有轨电车载着一众乘客隆隆驶过,他们挤满座位与通道,密密麻麻站在踏板上,就像苍蝇群集一枚烂熟的杧果。带阳台与走廊的房子,有遭逢不幸的西方城镇之大街房舍那种邋遢外表。此地既无窄巷也无曲径,可让想象悠游以寻意外事物。但不要紧:曼德勒还有名字,这一嘉词的降调,在其周遭汇聚了浪漫传奇的明光暗影。
但是曼德勒还有城堡。城堡围在高墙内,高墙围在壕沟内。城堡里有宫殿,还有现已拆掉的热宝王朝官署与官邸。每隔一段墙,就有用石灰刷成白色的大门,每道门的顶上都有一座望楼,就像中国庭园内的避暑山庄;棱堡上面是柚木亭,形状之奇特,令你觉得它们或曾用于战事。墙用晒干的巨砖砌成,颜色灰紫。墙脚大片草地,密植罗望子、肉桂与金合欢;一群棕色绵羊固执前行,慢吞吞然而专心啃着甘草;在这里,晚上可见缅甸人穿五彩裙戴明丽头巾三两漫步。他们皮肤棕色,矮小结实,脸上略有蒙古人的特征。他们故意走得就像这块土地的业主与耕者。他们毫无路过的印度人那种目空一切与不以为然的典雅;没有那种精致的容貌,也没有那种懒洋洋和女人气。他们易于微笑。他们幸福,快乐,友好。
城壕水面宽广,清晰倒映着玫瑰色城墙、浓密树木和衣着明丽的缅甸人。水很静,但并非死水,安宁驻足水面,就像一只天鹅头戴金冠。清晨或将日落,水色有着粉笔画温和疲惫的柔弱,这些颜色有油彩的半透明,但少了那分固执的明确。光仿佛一位魔术师,游戏般涂抹着刚刚调好的颜料,并将用其随意之手再度抹掉。你屏住呼吸,因为你相信这一效果转瞬即逝。你心怀期望地看着它,就像吟诵一首有点复杂的格律诗,倾耳等候延迟已久前来合韵的韵脚。但是到了日落,西天红云绚烂,墙、树、壕沐浴在一片霞彩中;月圆之夜,那些白门渗着银光,夜空映出门上望楼的剪影,你的官能被冲得落花流水。你试图有所戒备,你说这不实在。这并非是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意外感知,能取悦和抚慰你受伤的灵魂的美,这并非你可掌握、可据为己有而且可熟知的美。这种美把你击伤,让你晕眩,叫你喘不过气来,它既无冷静也无克制,它像火,突然把你吞噬,而你奇迹般生还,浑身赤裸,颤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