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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伦津梭

我想去东枝停留几天,准备就绪,就在一天清晨出发了。那是雨季末尾,天很阴,但云层很高很亮。乡野疏旷,小树稀稀落落;但你不时遇到一株根须舒展的高大菩提树,就像其中的巨人。它屹立大地之上,是个适合膜拜的对象,带有一种庄重,仿佛知道自己战胜了盲目的自然力量,而现在,就像一个了解敌方兵力的强手,它按兵不动。树下放着掸人给树精的供品。道路在缓坡上蜿蜒起伏,路的两旁象草摇曳,伸延于山地平原。它的白色叶子在宜人的空气中荡漾。草比人高,我骑行其间,好似大军首领检阅无数身材高大的绿色兵士。

我骑在队伍之首,负重骡子与小马跟在后面。但是,有匹小马可能不习惯背囊,很是狂躁。它的眼睛很野。它不时在骡子之间狂跑,用背囊撞它们;随后,领头骡子截住它,把它赶进路边的高草丛,让它停了下来。它俩对峙片刻,然后,骡子领着小马静静回到它的队列。它现在走得心满意足。它撒过欢了,不管怎样,它准备规矩一会儿了。领头骡子的脑袋里,那些骡子似的想法就跟笛卡尔的想法一样清晰。队伍就要秩序井然,安宁愉快。行走的时候,你的鼻子对着前面骡子的尾巴,后面骡子的鼻子又对着你的尾巴,这就是美德。骡子就像有些哲学家那样知晓,唯一的自由,就是做对事情的能力;别的能力只是放纵。它们无须质疑,它们只需劳作而死。

但是不久,我就跟木呆呆站在路中央的一头水牛面对面。我现在知道,掸邦水牛并非像中国水牛那样讨厌我的肤色,要让白人敬而远之,但我吃不准这一动物对国籍是否有什么确切想法,而且,因为牛角巨大,牛眼不善,谨慎起见,我决定稍稍绕道。于是,虽然骡子也好骡夫也好并无我这样不安的理由,整个队伍还是跟我走进象草丛中。我不禁思忖,守规则守得过分,可能给自己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现在有大把闲暇,无事分心,决定趁这趟旅行,好好想想长久以来的种种心事。题目有很多,过失,恶行,空间,时间,机遇,变数,我都觉得应该真正得出一些结论。关于艺术与人生,我要告诉自己的有很多,但是我的念头就像旧货店的货品一样乱七八糟,当我需要它们的时候,我不晓得该如何下手。它们在我内心一隅,就像收在五斗橱隐秘之处的零碎物品,我不过知道它们放在那儿而已。其中有些东西太久没有拿出来拂拭,不免丢人现眼。新与旧混在一起,有的不再有用,不妨扔进垃圾堆,有的可以跟新的东西契合(就像久被遗忘的一对安妮女王式样的调羹,连同一位商家刚在拍卖行帮你找到的四只,就可凑成半打)。把一切清扫干净,掸掉灰尘,整整齐齐放到架上,分门别类,让自己明白都放了些什么,这会令人愉快。我决定,策马乡野之时,我要对自己的所有念头来个例行的春季大扫除。但是,领头骡子的脖子上系了一个吵闹的铃铛,叮当作响,很是扰乱我的思绪。它就像松饼小贩的摇铃,让我想起年轻时候伦敦的下午,空空如也的街道,阴冷忧郁的天空。我用马刺策马,以能一路小跑逃离讨厌的铃声,但我这么一做,领头骡子也小跑起来,而整个队伍随之疾走;我策马飞奔,骡子和小马立刻跟在后面慌张奔跑,它们的背囊一阵乱响,颠来晃去,而松饼小贩的摇铃紧跟着我狂响,仿佛正为伦敦所有松饼商人敲响丧钟。我不再抱有希望,再度安心缓行。队伍慢下来了,就在我的身后,空空荡荡、像模像样的街上,领头骡子拖着步伐前前后后供应茶点,有松饼和圆饼。我没法一心二用。至少这一天,我什么正经事也不去想了,而为了打发时间,我杜撰了布伦津梭其人。

作家满足之事,莫过于赢得读者尊敬。让读者笑,他会觉得你是浅薄之人,但让读者闷得恰到好处,你的名声就有保证。从前有个人叫布伦津梭。他没才华,但写了一本书,他的热诚、缜密与正直在书中显而易见,而这本书虽然不值一读,但人人印象深刻。评论家没法读完它,但不得不认可作者旨趣高洁。他们一致盛赞,因而所有自诩与时俱进者,都觉得案头必得摆上一册。《伦敦信使》的评论家说他真希望该书乃自己所写,这是他想得到的最高赞誉了。布伦津梭先生很遗憾这句话的文法,但接受恭维。伍尔芙夫人在百花里盛赞它,奥斯伯·史特威 先生在彻尔西夸奖它,阿诺德·本奈特 先生在嘉多庚广场对它发表卓见。随随便便的时髦女子买上一本,如此一来,大家就不会以为她们只晓得使馆俱乐部和减肥疗法。出席午餐会的诗人们精确无误谈及它,仿佛他们都曾通读。地方大城有人买它,在那里,品行端正的年轻人下午茶时聚在一起让心智有所增益。萧·沃浦 先生为该书美国版作序。书商在书店橱窗内把它堆成一摞一摞,一边是作者照片,一边是一张卡纸,上面有重要评论的长篇摘录。总之,该书如此风行,它的出版商说,要是不停卖出,很快他也得亲自读一读。布伦津梭先生成了名流,学园俱乐部邀他出席年度餐会。

就在布伦津梭先生的著作取得令人目眩的成功之时,首相秘书正好呈给首相一份国王生日的授封名单。这位陛下的高官满心疑虑看着它。

“一帮衰人。”他说,“公众要就此起哄的。”

秘书是个民主派。

“谁在意?”他说,“让公众闹去吧。”

“我们不可以为艺文界做点什么吗?”首相提议道。

秘书说,皇家艺术学院院士几乎都已封爵,要是再有人封爵,那些人就会大吵大闹。

“多多益善,我本来这样想。”首相冲口而出。

“非也。”秘书答道,“有爵位的院士愈多,他们的经济价值就愈少。”

“明白。”首相说,“但是英国没作家了吗?”

“我问问看。”秘书答道,他在贝列学院 待过。

他去国家自由俱乐部问了问,人家告诉他有霍尔·凯恩 爵士和詹姆斯·巴利 爵士。但他们勋位一大堆,看来除了嘉德勋位 再没什么好给他们,但要是给他们那个,伦敦的市长大人显然就会很不高兴。然而,首相坚持不懈,秘书进退两难。但是有一天,他正在刮脸,理发师问他有没有读过布伦津梭的书。

“我不怎么读书。”理发师说,“但是我们的白洛丝小姐,就是上次给你修指甲的那位,她说这书好极了。”

首相秘书这人以紧跟最新艺文动态为己任,他完全明白布伦津梭的书是本佳作。给他荣誉,就是给国家荣誉,公众也可接受,不会做脸做色,不像用准男爵等贵族爵位奖赏较为次要的人士。但是,谨慎起见,他叫来美甲师。

“你读过没有?”他直截了当问她。

“没有,先生,我没像你说的那样读过,而是我给先生们修指甲的时候,他们都在谈论,说它简直不可多得。”

这番对话的结果,乃是秘书把布伦津梭的名字呈给首相,并给他说起这书。

“你自己怎么看?”大人问。

“我没读过,我不读书。”秘书硬邦邦答道,“但是,关于它我什么都知道。”

布伦津梭得到高级维多利亚勋爵的爵位。

“如果要做,我们还是把事情做好。”首相说。

但是,布伦津梭安于本色,恳请谢绝这一殊荣。这可难办了!首相秘书不知所措。不过,首相是个果决之人,他一旦决心做某事,就不容横生障碍。他聪明的脑瓜立刻找到解决方法,国王生日授封,文学终究占有一席之地。全英列车时刻表的编者获封子爵。 /t6ca2XcuL1qPympYUOV/daUPsMxCq/MMKCai8xKd3iUzGyVKctnlBE6K++/BRK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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