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之歌》是应伦敦国家剧院经理
彼得·霍尔之邀,写于一九七二年八月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
女乞丐
麦克·理查逊
使馆青年随员(无名姓)
斯特雷特夫妇的客人(无名姓)
乔治·克劳恩
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无名姓)
仆人甲
仆人乙
女群众演员十人
男群众演员十人
女声二
男声二
文中出现的印度城市、河流、州邦及海洋的名称都首先具有某种音乐感。
《印度之歌》中所涉自然、人文及政治地理背景,均属虚构。
比如,乘车从加尔各答到恒河口或者尼泊尔,是不可能半天就到达的。
又比如,威尔士亲王大酒店并非坐落在三角洲的某个岛上,而是在科伦坡。
又比如,印度的首都是新德里,而不是加尔各答。
等等。
本故事所涉及的人物,是从《副领事》一书中迁移过来的,又被投放到了新的叙事区域。因此,不能再让他们回到原书之中,也不能将《印度之歌》视为《副领事》一书的电影或戏剧改编本。尽管原书的某些情节在此几乎全部再现,但这些情节在新叙事文本中的进展方式,使阅读和视角都发生了改变。
实际上,《印度之歌》乃是《恒河女子》的姊妹篇,如果不是先有《恒河女子》写出来,《印度之歌》便不会问世。
即便说《印度之歌》深入到并揭示出《副领事》中尚未开发的区域,这也不是要将它写出来的一个充足理由。
之所以有这一写作,源于在《恒河女子》中的某种发现:那些在叙事之外的声音,起到了揭示和探索 手段 的作用。这一发现颠覆了叙事,使之陷入遗忘,让人面对着作者记忆之外的其他记忆,这些记忆同样 唤起 任何一个其他的爱情故事。这些记忆残缺变形,却生机盎然。
《恒河女子》中的某些声音,被移位至此,同时也包括某些人物对白。
能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些。
以《印度之歌》为名的乐曲,据我们所知,还没有问世。一旦谱写出来,它将适用于《印度之歌》在法国及世界各地所有形式的演出。届时,它将由作者公布于世。
倘若《印度之歌》在法国上演,将禁止彩排。其他国家不受此限。
声音一和声音二,是 女人 的声音,年轻的声音。
两个声音因一个爱情故事相连。
有时候,她们说起这段爱情,她们的爱情。更多的时候,她们说起另一段爱情,另一个故事。但这另一个故事,又把我们带入到她们自己的故事之中。同样,她们自己的故事,也把我们带入到《印度之歌》的故事之中。
与男人的声音即声音三和声音四(在故事结尾处出现)完全相反,这两个女人的声音感染着疯狂。轻柔甜美之中渗透着毒素。她们对爱情故事的记忆紊乱无序。大多数情况下,她们说着谵妄的话语,这谵妄既冷静又热烈。声音一沉迷于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故事,声音二陷入对声音一的激情而难以自拔。
她们的声音应该格外清晰地让人听到,但要依所说内容的不同而强弱有别。当话题转向她们自己的故事的时候,这些声音最为真切。实际上,情况几乎一直是这样,因为《印度之歌》的爱情故事,经过不断的渗透,与她们自己的故事渐趋合为一体。不过,其中还是存在着如下差别:
当她们讲述正在我们眼前展现的故事时,她们同我们一样,再次发现这一故事,带着同样的担忧,甚或同样的激动。
而当她们讲述自己的故事时——词语中总有欲念闪烁,我们应该能够体会到她们彼此间的爱恋有所不同。尤其要体会到声音二的恐惧,面对声音一因亲见故事复活而不断昏厥错乱所感受到的恐惧。那是声音一“迷失”于《印度之歌》故事之中所面临的危险,那故事已成为过去,成为 传说 ,而她自己正是故事中的人物 原型 。她正是由此与自己的生命 作别 。
这两个女人的声音从不放声喊叫,自始至终轻柔甜美。
钢琴演奏着一首曲子,节奏缓慢,此曲流行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曲名为《印度之歌》。
整首曲子完整演奏下来,迟缓冗长,为此要占用不少时间,以便观众或者读者脱离开演出或阅读开始时置身其中的公共空间。
《印度之歌》依然继续。
依然继续。
此刻,《印度之歌》演奏结束。
乐声再起。比头次演奏要更“遥远”,仿佛在远离现场的地方演奏着。
这次演奏的《印度之歌》,是乐曲惯常的节奏,布鲁斯曲调的节奏。
黑暗渐趋消散。
黑暗迟缓地渐趋消散之际,突然响起了人声。其他一些人在看着、听着,此前我们以为只有自己在看、在听。是女人的声音。声音舒缓、轻柔。就在近处,同我们一样处在封闭的空间,却让人触摸不到,无法接近。
( 听到并读出 :声音一,声音二。)
他追随她来到了印度?
是的。
停顿。
他为她抛弃了一切。
一夜之间。
舞会之夜?
是的。
光线升起,持续升起。《印度之歌》在演奏,持续演奏。
声音沉寂很久,之后再次响起:
是她弹钢琴吗?
是的……他也弹……
是他,有时候,在晚上,用钢琴弹奏这首沙塔拉之曲……
静默。
印度的一处住所。宽大开阔。“白人们”的住所。沙发。扶手椅。《印度之歌》时代的家具。
一架吊扇在旋转,噩梦般缓慢。
窗上配有铁丝网和纱窗,窗外有一个热带花园,数条小径。欧洲夹竹桃。棕榈树。
一切都凝滞着。花园里没有一丝风。室内阴暗凝重。是晚间吗?不知道。空间开阔。仿金物品。一架钢琴。熄灭的吊灯。室内植物。万物静止,死寂一片,除了那架吊扇,宛如噩梦般旋转。
随着光线缓慢升起,响起同样缓慢的人声,声音轻柔悦耳,背景却令人神伤。
“麦克·理查逊与沙塔拉一个年轻姑娘订了婚。劳拉·瓦莱里·施泰因。婚礼定于秋季举行。
“之后便有了这场舞会。
“沙塔拉的舞会……”
静默。
她很晚才来参加舞会……夜半时分……
是的…… 一身黑衣 ……
舞会上,爱无处不在……
欲念无处不在……
静默。
光线渐起,人们发现有些实物嵌定在殖民地背景上。 有人在那里。
这些人在后排,前面或有一排绿色植物,或有精致的护栏,或有透明的幕帘,或有从香炉升起的烟雾,这都使得后排空间模糊难辨。
有一个女人,身材修长,略显清瘦, 一身黑衣 ,仰卧在沙发上。
她的近旁,有一个男人,同样一身黑衣,坐在那里。
离这对 情人 不远处,还有一个男人,也同样一身黑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正在吸着香烟,为此才刚刚让人发现有实物存在吗?)
在我们之后 , 声音一 也发现了那个黑衣女人。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
声音二 似乎没听到 。
您脸色苍白……您怕什么……
没有回答。
静默。
三个人死一般一动不动。
《印度之歌》中止。
说话声降低了,伴着死寂的场景。
她死了以后 ,他就离开了印度。
静默。
这句话一口气说完,一如缓慢的背诵。
那个黑衣女人,就在我们面前的黑衣女人,原来已经死了。
光线固定下来,逐渐转暗。
一片寂静。
远近俱寂。
说话声伴着痛楚,被摧毁的记忆复苏,但声音依旧轻柔。
她葬在了英国公墓……
停顿。
……死在那边?
死在岛上。( 迟疑 )被人发现时已经死了。在夜里。
静默。
《印度之歌》再次传来,缓慢、遥远。
开始时,大家看不见他们在动。《印度之歌》的第一个音符响起时,他们才开始动起来。
黑衣女人同坐在她身旁的那个男人开始动了。就这样走出死亡。脚步没有任何声音。
他们站了起来。
他们彼此走近。
他们要做什么?
他们在跳舞。
他们在跳舞。他们已经开始了跳舞,我们才注意到。
他们跳得极慢,他们跳着。
当 声音一 开始说话时,他们已经跳了一会儿了。
声音一 渐渐回忆起来。
法国驻印度大使馆……
是的。
停顿。
这涛声,恒河?
是的。
停顿。
这光线?
季风。
没有一丝风……
消逝在孟加拉湾方向……
这尘土?
加尔各答市中心。
静默。
似乎有花香……
麻风病。
静默。
他们一直伴着《印度之歌》的旋律跳舞。
他们在跳舞。如是 所述 。
(似乎他们在跳舞这事不甚确定。为了使画面同“声音”一致,要做到画面和声音 相互触摸 。)
他们在跳舞。
静默。
那时候,到了晚上,他们就跳舞。
静默。
他们在跳舞。
他们跳舞时身体靠得非常紧,结为一体。
《印度之歌》渐渐远去。
他们沉浸在舞蹈中,融在一起,几乎一动不动。
之后,一动不动。
您哭什么?
没有回答。
静默。
不再有音乐。
远处,一阵嘈杂。嘈杂之后,又有另一些嘈杂。
他们一动不动,依然如此,在被嘈杂声所包围的寂静之中。
他们嵌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很长时间。
对嵌定不动的这对情人说:
我爱你们,直到再也看不到
再也听不到
直到死亡……
没有回答。
静默。
《印度之歌》又在远处响起。慢慢地,这一对男女松动开,重新有了生命。
音乐之后,嘈杂升起。是加尔各答的噪声,嘈杂一片中的主调、强音。周边,其他的噪声:商贩的叫卖,犬吠,远处的呼唤。
随着外部声音的升起,夜色开始覆盖住花园的小径。光线渐落。没有一丝风。
静默。
这一对男女分开了,他们转身向花园望去。看着花园,一动不动。
一直坐在那里的第二个男人也开始向花园望去。
光线越来越暗。
加尔各答的噪声中止。
等待。
依然是等待。天几乎要黑下来了。
突然,等待屈服:
雨声。
令人解颐的声响,爽气的声响。
孟加拉湾在下雨。
看不到雨。只是听见雨声。似乎到处都在下雨,只有被生命勾除的这座花园是个例外。
所有人都在看着雨声。
孟加拉湾在下雨……
一片汪洋……
静默。
远处的叫喊,欢快的叫喊,呼唤,来自一种陌生的语言:印度斯坦语。
光线渐渐回升。
雨声,人声,片刻之间强烈起来。
人声渐弱。叫喊声零零落落,笑声开始出现,雨声更为清晰。
光线一直在回升。
突然,叫喊声又清晰起来,很近,女人的叫声。
笑声也来自同一个女人。
有人在喊……一个女人……
喊什么?
语无伦次的话。
她在笑。
是个女乞丐。
停顿。
她疯了?
是的……
花园的小径上,雨后的阳光。阳光变幻不定,落下灰暗的光点。
女乞丐的喊声和笑声一直在继续。
噢,对了,我想起来了。她住在河边……来自缅甸?
是的。
这两个声音在谈论女乞丐时,室内的三个人起身,从旁门走了出去。
她不是印度人。
她从沙湾拿吉来。
在那里出生。
噢,对……是的……
有一天……她走了十年,有一天,来到恒河前?
是的。
她留了下来。
是这样……
那三个人消失了。场景里空无一人。
远处传来说话声,喊叫般的说话声,用的是一种轻柔的语言:老挝语。
她来孟加拉湾的路上,死了十二个孩子?
是的。都被她遗弃了。卖了。忘记了。( 停顿 )到了孟加拉湾,丧失了生育能力。
那三个人来到花园,漫步走着,雨后清新,他们行走在光影之中。远处,女乞丐喊叫般的说话声依旧传来。话声中,突然冒出那个词:沙湾拿吉。
声音稍有停顿。接着又响起来:
沙湾拿吉,老挝?
是的。( 停顿 )十七岁……她就怀孕了,十七岁……( 停顿 )被母亲赶出家门,从此离家远行。( 停顿 )她打听方向,会让自己迷失的方向。
没有人知道。
是的。
她走了十年,终于有一天,加尔各答出现在她面前。
她留了下来。
静默。
她落脚在恒河岸边,树荫下,忘记了一切。
静默。
那三个人走出了花园。
寂静的花园里,光线在运动,季风在运动。
远处,传来女乞丐的歌声,歌名为《沙湾拿吉之歌》。
( 声音二 在介绍情况,沉静、轻柔 。)
您知道,到处都是麻风病人,就像爆裂的沙袋一样四处散开。
他们不痛苦吗?
不,一点也不。
一点也不。
静默。
静默。声音停顿。
花园深处的一个所在,此前一直笼罩在昏暗之中,似乎被灯光忽略的那处所在,此刻渐渐显现出来。那处所在被聚光灯发现,灯光极其缓慢却很有规律、很精确地照射过去。
远处,时时传来《沙湾拿吉之歌》。加尔各答的嘈杂声,听起来很遥远。
网球场的护网在黑暗中显现。护网一旁,停放着一辆女式自行车,红色的。
空寂无人。
声音认出了这些让它们感到恐慌的事物:
网球场,空寂无人……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自行车……
静默。
一个男人走进花园。他高大,消瘦,穿 一身白衣 。他走得很慢,脚步没有一丝声音。
他环顾寂静的周边。很长时间。试图看看房子里的情况,房中空无一人。
随后,他又看什么?起初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之后便清楚了,他在看那辆红色自行车,靠在护网上的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自行车。
他向自行车走去。停住。迟疑片刻。不再走近自行车。一动不动,看着它。(声音低沉,恐慌。)
他每天夜里都来……
停顿。
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
是的。
在加尔各答备受冷落……
静默。
白衣男人开始慢慢移动。他走了起来。沿着一条小路前行。他走开了。
他不见了踪影。
他走后,一切都悬置起来。
寂静。恐慌。
远处,《沙湾拿吉之歌》,天真无邪。
随后, 两声枪响 。
第一声枪响后,灯光变暗。
第二声枪响后,灯光熄灭。
静默。
随着枪响,《沙湾拿吉之歌》也停了。似乎有人枪击了《沙湾拿吉之歌》。
静默。
声音很低,充满恐慌。
枪是朝向树荫下开的……恒河岸边……
静默。
刚才唱的是《沙湾拿吉之歌》吗?
是的。
静默。
在第一声枪响使光线暗淡之后,光线现在正以反向且对称的方式重聚变强。
这是夜的光线。
夜色降临。
面前的场景依旧空空落落。
惟一在动的,是那个噩梦般的吊扇。
空落的场景上,时间流过。
静默。
一个身着白衣的印度仆人走过,他穿过法国大使馆的大小客厅。
他走了过去。场景再次陷入空落。
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又响起了《沙湾拿吉之歌》:女乞丐没有被杀死。
声音依旧很低,充满恐慌。
她没有死……
她不会死。
不会……
静默。
您知道……她夜里到恒河的河坑里去捉鱼。充饥……
没有回答。
静默。
那位黑衣女人现在在哪里?
在散步。每天晚上。
她夜里回来。
静默。
一个仆人走进来,点燃一盏灯,光线很弱,在屋角。又做了些其他事情。
他渐渐走远(看得见他的身影)。
他又回来了。
打开了一扇窗。
也许,他在点蚊香(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厅里此刻应该有香味)。
清理烟灰缸。
她回来了。
大使馆的黑色蓝旗亚刚开进使馆大院。
静默。
仆人又离开了。
眼前的场景依旧有几秒钟的空落。随后,黑衣女人走进了黑暗的大厅。她赤着脚。头发披散着。穿一件短款浴衣,黑色棉布质地,式样宽松。
场面迟缓冗长。
她缓慢地移步到噩梦般的吊扇下方,待在那里。
拢起头发,往身后撑开,带着疲惫的动作,似乎难耐炎热。之后,任双臂随意垂下。
浴衣半掩半露,现出雪白的胴体。
她一动不动,仰头向上。她感到闷热气窒,想办法透气解暑。
清瘦脆弱的身体优雅动人。
她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奉献自己。将自己奉献给“声音”。
(此时的声音缓慢、低沉,借助这一动不动的身体,沉湎于欲念之中。)
您 身穿白衣 太美了……
停顿。
我想去拜访那位恒河女子……
停顿。
那位白人女子……
哪一位?
停顿。
就是那一位……
死在岛上的那一位……
光彩照人的双眸,死了。
是的。
死在石头下面。
周围,是恒河的一处河湾。
静默。
在我们面前,一直一动不动的那个女人,就是死去的恒河女子。
此时的声音似在低声吟唱,无法将她从死亡中唤醒。
表面上看,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有恐慌掠过。
怎么了?
没有回答。
现在几点了?
四点。
深夜时分。
停顿。
没有人在睡吗?
没有人。
静默。
女人的脸上挂着泪水。
面部线条没有变化。
她在哭。没有痛苦。
哭泣之态。
声音在谈论着炎热的天气,谈论着欲望,声音似乎来自正在哭泣的身体。
太热了
无法忍受
真是可怕
停顿。
另一场暴风雨……
正向孟加拉湾前行……
从岛上来……
从河口来。
不知疲倦……
静默。
听见什么没有?
听见她在哭。
停顿。
没有痛苦,是吧?
不再有痛苦。
麻风病,内心的麻风病。
不能忍受?
不能。
不能忍受。
对印度,不能忍受。
静默。
从房间左边门走进一个男人,他也穿着一件黑色浴衣。
他看着她,停在那里。
随后,他缓缓地向她走近,此时的她泥塑一般站在那里,眼中蓄满泪水,在吊扇下面,睡着。
站着的睡美人。他看着她,向她靠近。
他的手轻轻掠过她的脸,充满爱意地抚摩着。然后他缩回手,伸开手掌看了看,上面浸满泪水。
她睡了。
男人小心翼翼地抱起落泪的女人,把她轻轻放在地上。
这是我们已经见过的那个男人,在沙塔拉的舞会上和她跳舞的那个男人:麦克·理查逊。
他在她身边坐下。
看着她的身体。
解开她的浴衣,以便让吊扇送下来的凉风(虚幻的凉风)径直吹到她身上。
他抚摩着她的前额。擦去脸上的泪水、汗水。抚摩着沉睡的身体。
那两个女人的“声音”伴着这个男人的动作节奏减缓下来。之后,那如泣如诉的声音,又说起了与这个中心故事相邻的话题。
他爱她胜过一切。
胜过一切……
静默。
声音二 就像是在说着她自己的爱。
那时候,那个沙塔拉姑娘在哪里?
没有回答。
“在酒吧间的绿色植物后面,她看着他们。( 停顿 )一直到黎明时分……( 稍停 )当这对情人向舞会的大门口走去时,劳拉·瓦莱里·施泰因才喊叫起来。”
静默。
远处,不时传来印度斯坦语的呼唤。是商贩们在呼唤。
呼唤声停了下来。
此刻安静无声。
往往是清晨四点钟的时候,睡意来临。
静默。
那男人在她安睡的时候一直守候在她身旁。
看着她。
拿起她的双手,抚摩着,端详着。
双手落下,死去一般。
静默。
那个沙塔拉姑娘一直没有治愈过吗?
一直没有。
他们没有听见她喊叫吗?
没有。
当时,他们对一切都充耳不闻。
视而不见。
停顿。
他们抛弃了她?( 停顿 )杀死了她?
是的。
停顿。
他们犯下了这一罪行……
是的。
静默。
那个沙塔拉姑娘,她当时想做什么?
跟着他们
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这对恒河情人
静默。
这正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 看着 。
男人此刻缓缓地在安睡的女人身旁躺下。他的手继续在她的脸上、身上抚摩着。
远处,传来隐隐的声响,是桨声、水声。之后,是笑声,是齐特拉琴声,渐渐远去。
声响消失。
听……
恒河渔夫……
乐师……
静默再至。
声音重又谈起天气的炎热,谈起它们的欲望。
难耐的夜
难耐的热
地狱一般
静默。
此时响起语词清晰、难以平息、可怕骇人的声音:
我爱你们爱得欲火中烧。
没有回答。
静默。
此时此刻,麦克·理查逊(即那位情人)的手骤然停止了对那女人身体的抚摩,就好像声音二的那最后一句话把他的手定格在那里。
他的手定格在女人的身体上。
静默。
第二个男人走进房间。他在门口站了一下,看着这一对情人。
麦克·理查逊的手又动了起来,继续抚摩着裸露的身体。
那男人向他们走去。
他也同那个情人一样,坐在她身旁。
情人的手抚摩得更为缓慢。
随后停了下来。
新来的男人并没有抚摩那女人的身体。
他也躺了下来。
三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吊扇下。
静默。
雨。
孟加拉湾又见暴风雨。
雨声伴着安睡的人。
声音似清新的气息,似窃窃私语。
雨……
是的……
停顿。
清爽……
静默。
天色晴朗,但依然是夜间。
渐渐地响起了音乐声,是贝多芬《迪亚贝利主题第十四变奏曲》。钢琴声非常遥远。
雨渐小。
雨后,一道白光出现,是花园小径上的月光。没有风。
屋里三个人闭着眼睛在睡。
两个声音轻柔甜美,错落交织,即将咏唱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传奇。这故事缓缓道来,是一篇充满记忆碎片的诵文,其间又不时从遗忘之中冒出一句完整的话。
来自威尼斯。
她原是威尼斯人……
是的。音乐,在威尼斯学的。
音乐的未来之星……
从未曾放弃?
从来没有。
静默。
原名安娜·玛丽亚·瓜尔迪……
是的。
静默。
第一次婚姻,在殖民地的第一个驿所?
沙湾拿吉,老挝。
嫁给了法国殖民地的一个行政官员。
那年她十八岁。
噢,是的……有一条河……
她坐在河岸上。已然如此……
她望着那条河。
湄公河。
她默不作声?
她哭了?
是的。有人说:“她会不适应的,应该把她送回欧洲。”
停顿。
不能忍受。已然如此。
已然如此。
静默。
她周围这些栅栏?
那是殖民地行政总署的大院。
那些卫兵呢?
官方的卫兵。
已然如此……
是的。
已然如此,不能忍受。
不能。
静默。
有一天,一艘官方的小艇开来,斯特雷特先生前来视察湄公河上的各个驿所。
他把她从沙湾拿吉抢走了?
是的,把她抢走了。
他带着她在亚洲各国的都市任职,前后十七年。
停顿。
先是在北京。
随后是曼德勒。
曼谷。
有人在曼谷又见过她。
还有仰光,悉尼。
在拉合尔也有人见过她。
十七年。
后来是加尔各答。
加尔各答:
她死在这里。
静默。
又高又瘦的白衣男子走进了花园。
那两个“声音”没有看见他。
他停下来。透过窗户的护栏,看着里面睡着的三个人。
墓碑上刻的是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吗?
安娜·玛丽亚·瓜尔迪。字迹被冲刷掉了。她葬在英国公墓……
是的……
静默。
白衣男子向装着护栏的窗户走去,想隔着护栏打量那三个在睡的人。
他停下来,他看着她,只看她。
“声音”一直没有看见他。
麦克·理查逊每年夏天都来沙塔拉。
是的。
而她却很少来……
那年夏天……
瘦长的男子一直在打量安睡在那里的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身体。
目光茫然。令人害怕。他打量着那两个声音正在说起的那个男人,目光落到那入睡的身体上。
声音始终没有看见他。
英国人,麦克·理查逊?
是的。( 停顿;阅读: )“麦克·理查逊,为了留在印度,在孟加拉创办了一项海事保险生意。”
留在她身边。
是的。
瘦长男子走开了。看得见他的背影,他沿着花园小径向网球场缓缓走去。
睡在那里的另外那个男人是谁?
他路过这里,是斯特雷特夫妇的一个朋友。
谁要她,她就属于谁。
谁要她,她都以身相许。
加尔各答之妓。
是的。
没有上帝的女基督徒。
一代名娇。
爱。
是的……
静默。
瘦长的男子向停靠在空寂的网球场护网上的那辆红色自行车走去。
他被声音发现了。
它们又开始说话,声音很低,伴着恐慌。
他又回到花园里来了……
是的……每天夜里都来……
来看她……
静默。
那个男子迟疑了片刻。随后走近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自行车。
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接近过任何女人……
停顿。
拉合尔的童男……
是的……
那个男子靠在自行车上。
伸出手去。迟疑片刻。
之后,触碰自行车。
抚摩。
俯身。
用双臂抱住。
就这样待着,怀抱着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自行车,定格在这爱欲的姿态之中。
静默。
不知不觉间,那三个入睡者中间,有人动了起来:是她。
当他在这里向自行车倾下身去时,躺在那里的她起身站了起来。她缓缓地站起身来,缓缓地向花园转过身去。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望着正在拥抱她的自行车的白衣男子。
静默。
那个男子猝然放开自行车。双臂垂下,双手张开,神情失落且激动不已。男人的呜咽声(此刻能直接听到的惟一声音)。
女人一直在看着他,双手平放在地上,坐在那里。
呜咽声止。
那个男子站起来。
他站在那里,面对着自行车。
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
他看见她了。
女人一动不动。
静默。
两人四目相对。
这样持续了几秒钟。
静默。
是他先挪开目光。
他先是转过脸去。之后动了动身体。
他走开了。
她坐在地上,看着他走远。
直到他完全消失,她才极为缓慢地回到那架噩梦般的吊扇下面,在先前入睡的地方躺下。
静默。
一动不动。
远处传来副领事的呜咽声。
又是一片静默。
花园里,光线再一次转暗,呈铅灰色。
空寂的花园里,没有一丝风。
您心脏的跳动声,让我害怕 ……
静默。
在一动不动躺着入睡的三个人中间,又有了动作出现。是麦克·理查逊的手,他的手伸向女人的身体,抚摩着,之后停放在上面。
麦克·理查逊没有睡。
光线更暗了。
“声音”二透着欲念和惊恐。
您的心,这么年轻,一颗童心……
没有回答。
静默。
您现在到底在哪里?
没有回答。
静默。
远处传来叫喊声。是副领事在叫喊。绝望的叫喊。猥亵的叫喊。令人心碎。
他在喊什么?
她的威尼斯名字,
在荒凉的加尔各答。
静默。
叫喊声渐远。
消失。
声音二 ,惊恐之中,一口气背诵出那桩罪行,拉合尔的罪行:
“在拉合尔,他开枪射击。一天夜里,在他的阳台上,他向夏利玛花园里的麻风病人开枪。”
静默。
声音一 充满柔情,宁静的柔情:
不能忍受。
是的。
对印度,不能忍受?
是的。
不能忍受印度的什么?
意念。
静默。
光线愈加暗淡。吊扇下面躺着的三个人的身影愈来愈模糊难辨,只有吊扇的翼片始终在缓慢地摇曳。
那几个人影已经完全分辨不清了。
静默。
一辆黑色蓝旗亚正在通往尚德讷戈尔的公路上疾驶……
没有回答。
就在那里……她第一次……
停顿。
是的。
被救护车带回……
据说是一场车祸……
停顿。
自那以后……她就一直很瘦……
是的。
贝多芬《迪亚贝利主题第十四变奏曲》,远远地传来。
随后,在花园上方,天空中闪起了亮光,或是晨光,或是火光,暗红的火光。
声音缓慢,语词沉静。
火光……那边?
是焚尸炉。
焚烧饿死的人吗?
是的。
天亮了。
静默。
在焚尸炉的火光中,《第十四变奏曲》一直演奏完毕。
场景同前。
只是,就像观察点有所变化一样,场景的右侧显现在我们面前:有一些门敞开着,通向使馆的客厅。这些门也通向花园。
(仿佛这些客厅坐落在使馆的 侧翼 。)
四处灯火通明。吊灯都点亮了。
花园里挂着威尼斯灯笼。
静默。
看上去法国使馆里空无一人。
客厅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灯光从门内泻出,照亮了花园。
场景的这种空寂状态持续了几秒钟。
随后,一个仆人不声不响地走过。他手里托着一盘香槟酒杯,穿过这个地方,然后向右边走去。
依然静默无声。依然空寂无人。
等待。
随后,突然一片嘈杂。
招待会的嘈杂骤然响起。 晚会启动,就好像有机器助推着:突然之间,一下子,从墙后、从门口,响起一片嘈杂。
有女声唱着《快乐的寡妇》。有一架钢琴、两把小提琴伴奏。
音乐 背后 :
许多谈话声,混在一起。
杯盘声,等等。
听不到跳舞者的脚步声。
没有任何对白是在现场发生的,没有任何谈话被看到。说话的人绝不是在台上的演员。
只有一个例外,即副领事的呜咽声,将会被看到,被听到。
当不在现场的对白传出的时候,招待会的嘈杂将相应减弱。
在有些对白出现的时候,比如在使馆青年随员和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之间,或者在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和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之间,现场的嘈杂 几乎 完全停止。可以设想,面对这样的交谈,场上的人惊愕万分,纷纷停止说话, 只顾看着他们说 。招待会嘈杂的远去淡出,绝非任意而为。
所有的对白,无论是否突出强调,无论是否令招待会宾客 噤声 ,应该让人觉得 只被观众听到,而不是被招待会的宾客听到 :
出现这些对白的同时,也应该维持哪怕是非常微弱的嘈杂。这些对白与内容不同的其他一些对白相隔相混,也应该可以证实这些需要突出的对白是否被宾客们听到,听得是否清楚。同样,时不时地,会有某些被听到的对白 以多少有些失真的方式被转述 。正是这些 轻微的不实转述 ,才能更好地证明 只有 观众最能 听清楚 那些需要突出的对白。
招待会的嘈杂应来自舞台和客厅的右侧,就好像大厅的墙后面 也是 招待会的一部分。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身穿一件黑色长裙,即她在沙塔拉舞会上穿的那件,《劳儿之劫》中对此有过描写。
男人们都穿着黑色晚礼服。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除外,他穿一件白色晚礼服。
招待会上的其他女宾身着长裙,各式花色。
招待会在进行期间,或扩展到花园里,或扩展到我们已经了解的那处场所: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私人客厅。
眼前场景或舞台,从音响效果看,应该起到回音室的作用。说话的声音,应透过这一空间直达观众,如同观众本人“内在阅读”的声音一样。
背景看上去应让人感觉 意外 :一个闲人免进性质的招待会“整体”搬至舞台。
台词通常应该极其精准。不应该让人听起来感觉 非常自然 。排练中如有轻微的语误也应该及时纠正,任何对白都 不例外 。
应该感觉到是在进行一场阅读,事后的阅读,即 上演过后 的阅读。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内在阅读的声音”。
切记:没有任何一句话是在舞台上说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