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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和解与挑战

王蒙

王蒙,河北南皮人,1934年生于北京,14岁加入中国共产党,19岁完成长篇小说《青春万岁》,21岁时因发表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被划为右派,29岁举家西迁新疆接受劳动改造。上世纪80年代适逢改革,升任中央委员,官拜文化部部长。现任第十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国际交流协会副会长。著有《活动变人形》、《季节四部曲》、《杂色》、《青狐》等。

文学追求的是创造性,而任何创造性对于平庸,对于平均数,对于思维定式,对于自满自足,都是一种挑战。文学是人类精神生活中的一个和解因素。哪怕作品中充满了对命运的咒骂,对人间虚伪的揭露,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失望直至绝望,但在这些东西背后,仍然有一种价值,有一种愿望。文学的本性拒绝粗鄙,拒绝暴力,拒绝冷血,它希望人类用更文明的方式度过一生,用更文明的方式彼此相处。

曾子墨:“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在我念书的时候,这是我非常喜欢的诗句。这些诗句来自王蒙先生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尽管书中所燃烧的激情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说也许太遥远了,但是《青春万岁》的激情主义、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感染了包括我在内的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王蒙先生,您就是怀着这种激情14岁加入中国共产党,对吧?

王蒙:1945年日本投降,11岁的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关心政治的人,每天研究中国的未来,凑巧的是1946年我开始和地下党有频繁联系,等于每天都在听党课,所以到1948年正式入党时我已经上了两年半家庭党校了。

曾子墨:当时您理解共产党和革命是什么吗?

王蒙:我对共产党的理解绝对不次于现在任何一位新党员。我当时看的都是经典,列宁的《帝国主义论》,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土地法大纲》,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等。

曾子墨:今天14岁的孩子可能还在玩电子游戏吧。

王蒙:对。我孙子有一句名言,我批评他不好好学习,整天玩游戏,“我在你这么大都入党了”,他立刻回答:“因为你那时候没有好玩具。”这句名言说明:第一,现在的青年和当时青年不一样了;第二,一个社会如果不能给它的少年儿童供应足够的玩具,少年儿童就有权利选择革命。

曾子墨:您年轻的时候和我们今天的青年还有一个差别,现在十八九岁的青年整天埋头学习、准备高考,而您在十八九岁的时候创作出了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是不是因为没有考试的压力,所以有了创作的灵感?

王蒙:创作比应考困难得多,当时写得我简直要趴下来了,但是应考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应考我从来都游刃有余。我创作《青春万岁》就觉得青春太美好了,那么美好的记忆永远不会再现了,我要把它保留下来。

曾子墨:后来您还有一部短篇小说非常有名,叫《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因为这部小说您被划为右派,写这部书之前意识到它会带来这样的命运吗?遭到这种待遇心理平衡吗?

王蒙:当然没有,如果意识到的话,我未必有足够的创作勇气,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有勇气的人。当然我之所以写也是因为有一种挑战的快感,迎接挑战是最快乐的事情。关于划为右派,我得知得非常晚,但后来各种离奇遭遇很多,1958年反右高潮已经过去了,我才被定成右派。我心理当然不平衡,但是我有一种反省的功夫,“吾日三省吾身”,我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要自我批评。我想我的毛病是太爱写作了,想当一个名作家,想青史留名,这当然都是不那么普罗的一种想法。

曾子墨:此后从事体力劳动辛苦吗?

王蒙:辛苦当然是辛苦,但我自从从事体力劳动以后,身体好多了。原来很多人认为我聪明,但是入党也太早,可能会夭折,后来为什么没夭折?和从事体力劳动有关系。我确实在体力劳动中得到了健康的转机,但这不表示我认为把我送去体力劳动是正确的处理方法。

曾子墨:所以您虽年过七十,还是红光满面。1963年的时候您为什么全家搬到新疆去?

王蒙:那时我在北京师范学院(现在叫首都师范大学)教现代文学,参加了全国文联的一个读书会,各地作协与文联的领导都有参加。我忽然觉得应该改变一下自个儿的生活方式。我非常相信毛主席说的“知识分子要经风雨见世面”,但我老待在北京一个大学里头,能有什么风雨,能有什么世面,是不是?那么到新疆去,肯定有风雨,有世面。于是我就跟新疆的领导谈,接着又给我夫人打了个电话,她说,好,去!电话没超过三分钟。

曾子墨:去的时候,没想去了回不来了怎么办?

王蒙:回不来就回不来。没有金刚钻,就不敢揽这瓷器活儿。既然想干出一番事业,随便哪儿都敢去。

曾子墨:您在新疆生活了十几年,印象比较深的事情有哪些?

王蒙:太多了,尤其是学习维吾尔语,我完全够得上维吾尔语博士后的水平。

曾子墨:后来您官至文化部长,是否感到反差很大?那时候再回想右派和下放生涯,有什么感触?

王蒙:算反差,也不算反差。入党、做工作、当干部,对我来说是童子功,我只是回到童子功而已。后来回想起当右派和在新疆生活的那些年,感觉是非常宝贵的经验。尽管是不幸的,而且是荒谬的,但就在这样荒谬与不幸的经历中,我获得了非常宝贵的东西,我对实际生活、对人生、对百姓、对农村、对少数民族的了解比以前多太多了,如果没有新疆的生活,绝对做不到。

曾子墨:是什么原因导致您突然辞去文化部长的职务?

王蒙:我一上任就说过,我只做3年,后来1988年在两年半的时候,我就写信说,我该下了,该换人了。因为下来之后还可以从事写作,我对自己的写作太有信心了,我想回到写《青春万岁》时的状态。

曾子墨:对革命与政治的激情似乎一直伴随您左右,这对于您的写作好还是不好?

王蒙:对于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的投入,使我付出了代价,使我无法以一种纯粹的书斋文人的面貌出现,更无法以遗老或遗少的身份出现,也许有很多人喜欢书斋文人,但我的选择铸造了唯一的我自己。

曾子墨:您最喜欢自己哪部作品?

王蒙:有几篇文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但并没有受到评论界或圈内人的重视,如《夜的眼》《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还有《青狐》《尴尬风流》等。

曾子墨:别人的作品给您留下特别深刻印象的有哪些?

王蒙:《红楼梦》是我的最爱,唐诗我也非常喜欢。俄罗斯19世纪的文学,巴尔扎克和狄更斯等,我都特别喜欢。

曾子墨:您夫人写书透露过您的很多生活细节,她说王蒙既是一个冷静、理智、生硬的教条主义者,也是一个傻乎乎的生活低能儿。

王蒙:后者绝对是恶毒攻击。我在男性公民中生活能力是比较强的,我会和面,会烧鱼,修理过自行车,还用手推子给别人理过发,虽然理出来跟狗啃的差不多。

曾子墨:您夫人举了具体的例子,“一次冬天在外地住旅馆,他调了一阵空调后,立即说温度升高了,我说感觉反而凉了,最初他不相信,经过检查,原来换进来的是冷风”,真有这回事吗?

王蒙:这个有,但这是因为中央空调不供应热气,我已经调到32度了,到不了32度,也应该有28度吧。由于我对旅馆的信任,也由于我对温度计的信任,才造成了这样不幸的后果。这是旅馆的管理问题,应该由他们负责,不能由我负责。

文学的挑战是多方面的,我想着重从文学对于精神生活的挑战的角度来谈。文学追求的是创造性,而任何创造性对于平庸,对于平均数,对于思维定式,对于自满自足都是一种挑战。 DGJm6E/uIvjrU8yoYFv52ciJxagoK8d2UcOobhYtO+nwshubBT/Q4pfB1EViU8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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