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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学的方式生活

总体来说,文学的方式指的是一种精神的方式。说得酸一点,是一种构建自己精神王国的方式,也是一种在精神上丰富自己、强化自己、提高自己和完成自己的方式。文学的方式能够使人变得更加文明,使人变得更生动,更有说服力。一个完全不懂文学的人是没有说服力的。文学的方式可以使自己变得坚不可摧,因为在外界你总会碰到一些不喜欢的人和事,它也许会挡住你的路,但是它无法摧毁你通过文学所获得的对世界的感悟、享受和升华。所以不管你从事什么工作,多接触一点文学,使自己用文学的方式去认识这个世界,对应这个世界,处理自己的人生,总归是一件好事。

当然文学的方式也不是万能的,文学的方式也有自己的毛病。譬如说太重感情,文学里边常常流露出弱者的心态,像牢骚、失望等等。所以从古有言,“穷愁之言易好”、“诗穷而后工”,你越是穷愁潦倒,你的文章写得越好。相反的,如果你对生活特别的满意,你的命运特别的顺利,你就不容易做出好的文学。

法国报纸采访德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君特·格拉斯 ,说您为什么写作?他回答,因为我别的什么事都没干成。这个回答引起了好多人的不满,说你怎么能够这么说文学呢。但这也是事实的一面,如果君特·格拉斯是德国总理,他每天需要办很多事,就没工夫写作了,所以他的回答是有一定道理的。

另外,文学喜欢夸张,所以文学家和文学家要是闹起别扭来就特别难办。他们都能说会道,而且都夸张,都把别人说得很不好,把自个儿说得特别可爱。你听这两人说话你都爱,可是他们俩就是互相不爱。

我想起京剧《失空斩》里挥泪斩马谡,斩完马谡,诸葛亮垂泪,下面的人说你别悲伤了,知道马谡是你朋友,但这是他自找的。诸葛亮为了掩饰自己,说起当年先帝刘备白帝城托孤的时候曾告诫他,马谡这个人言过其实,终无大用。他说他斩完了马谡,想起当年先帝给他的嘱咐,他思念先帝,故而流泪。他不能说他是因为执行军纪杀了他的大将而哭天抹泪的,这不好看,所以他这么解释。

言过其实,终无大用。我觉得喜欢文学的人还真得正视这一点,因为文学太会说了,经常会言过其实。我小时候看戏就明白了这一点,但是我一直理解成“年过七十”,终无大用,现在我已经年过七十,也终无大用,给大家聊聊文学的方式,也算不白来这一趟。

王鲁湘:王蒙先生人生阅历丰富,他用文学的方式来看待生活、看待人生、看待人的时候,确实和初出茅庐的青涩之辈不同。从新疆回来以后,王蒙先生眼中的人生虽依然是七色光的世界,但似乎他对于纯粹的红色和纯粹的绿色已经不太欣赏了,而越来越开始咀嚼灰色。您觉得灰色的人生是不是更耐咀嚼一些?

王蒙:用我的语言来说,我喜欢的是“杂色”,并且我的基调恰恰不是灰色,还挺光明的。我是一个阳光男孩,因为我战胜了很多灰暗的东西。我见识过灰色、黑色,还有各种吓唬人的颜色,见多了,反倒光亮了。张承志当年有句话,只有最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才有权利乐观。我是这么解释的:一个人只有知道世界上的难处,知道社会上的窘迫,知道人生的痛苦,他所抱的乐观的希望才是靠得住的、有分量的。

王鲁湘:您强调文学语言的微妙性,一方面语言是非常感性的,比如用感叹词直接说出我们心中的感情;另一方面语言又是非常抽象的,像绘画、雕塑等艺术都要借助一个具体的媒介和材料,但是语言,按照黑格尔的说法,直接用了精神的外壳。正因为感性和抽象结合,文学的语言充满了微妙和丰富的意涵。怎么才能把语言运用到这种微妙的程度?

王蒙:我觉得实际上这里头需要靠阅读和解读参与进行创造。一个人开始写作的时候,他不见得有那么多的想法,但是他有一种特别生动、特别直觉的感受,当他把这些感受写出来以后,文章的内容已大大地超乎了他想写的东西。这样的例子古往今来不计其数,而后来它被解释得就越来越伟大,越来越抽象,越来越无所不包。在某种意义上,你光靠自己文笔好不行,说实话,你也得碰运气。

王鲁湘:有一位叫“大师缺失的年代”的网友提问,他说有这样一种观点,迄今为止中国当代文学的成就仍然无法与现代文学相提并论,中国当代文学内在的弊病和缺陷,在与现代文学的对比中得以彰显,而且当代文坛并未出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师。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王蒙:各种说法都有,我当然不能说当代文学就非常好,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人的作品也不一样。但是我们要知道现代文学普遍有一个特色,它是前革命时期的文学,世界各国在这种前革命时期往往都会有一个文学的黄金高潮。俄罗斯就是这样,尽管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等很多人都不是革命者,甚至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极端反对暴力革命的,但是从客观上,他们对沙皇俄国进行的批判,进行的精神讨伐,最后酝酿了俄国历史的革命大风暴。

中国的“五四”也是一样,鲁迅自然不用说,被枪决的左联五烈士柔石、殷夫等人也自是不消提,像冰心是高层人士,毕业于威尔斯利女子大学,但她写的《到青龙桥去》、《英士去国》,以及老舍写的《骆驼祥子》,都在通向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风雨。

然而当革命已经成功了30年、50年、60年的时候,当国家开始以建设新生活为任务的时候,文学就很难具有原来革命前的批判性和煽情性,很难出现那种惊世骇俗,甚至充当精神领袖的文学家了。所以我有一个说法,世上有雄辩的文学,也有亲和的文学;革命前的文学是一种雄辩的文学,而我们现在更多地需要一种亲和的文学。至于写作的好坏,那就牵扯到接受美学了,但是我可以转达余华的一个说法,他说你们看收录到教科书里的“五四”名篇,写得太差了,和现在初中生的作文差不多,我写得比他们好得多,但是我最大的缺点是我还没死。

提问一:很多人说您小说中的政治情结很浓,为什么您喜欢把政治素材作为小说的资源呢?

王蒙:因为政治是我的生活,政治是我的命运。在我出生3年以后,北京就被日本军队占领了,我能不关心日军占领的问题吗?到了1945年中国内战,也就是解放战争时期,生活本身追到我的头上,让我做出判断,做出选择,虽然只是一个少年儿童的选择,但我必须做出选择。所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每个人的遭遇和命运不一样。

政治影响我的喜怒哀乐,成为我遭遇各种转折点的动力。当然这不等于我的生活里只有政治,因为同时我又确确实实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文人,文学的那些方式——对语言的爱好,对细节的爱好,对隐喻的爱好,对抒情的爱好又真真实实地存在于我的身上。我觉得如果有过我这样的经历,处过我这样的时代的人,完全对政治没有一点兴趣,反倒不可理解。

提问二:我读过您的中篇小说《活动变人形》,其中你塑造了一个知识分子倪吾诚,我觉得这是您对那种受过西方良好教育,却对当下世俗生活有疏离感的知识分子的某种反思与嘲讽。另外,1993年您针对上海学者王晓明发起的人文精神讨论 ,写过一些驳斥文章。您对知识分子的精神化是不是有一种反崇高情结?您觉得这类知识分子批评得有没有道理?

王蒙:首先,《活动变人形》里所表现的东西和“五四”以后一些现代文学里表现的内容有点不同,“五四”后的文学经常表现封建和反封建的斗争,但《活动变人形》却不能归结为此。其次,中国走向现代化是无法抵挡的,也是必然的,不管你怎么质疑,它也在往现代化路上走。但是这个过程又非常痛苦,必须经过一代人又一代人的痛苦、一代人又一代人的悲喜剧,才能够慢慢达到一个比较好的境地。我觉得《活动变人形》表达了这一点,但在过去的文学作品中没有人这样写,过去人们看到的只是,一边青年人追求现代化,追求自由恋爱,追求科学民主,好得不得了;而另一边一些糟老头子则在那儿守着子曰诗云,形成很大对比。

至于人文精神讨论的问题,情况比较复杂。大致是这样,你怎么谈人文精神我觉得都很好,但是你说因为市场经济一发达,就导致人文精神没落了,我就理解不了,难道还非得再弄成计划经济不成?所以我也不准备再继续这方面的讨论了。

文学不是哲学或宗教,它不提供生存的理论,它以对世界的感悟提供一个精神的支点。不管是在迷茫、晦暗的时候,还是在陷入迷狂的激动时刻,文学总会给予我们可靠的心灵指引。人们通过阅读文学领悟人生,观看世界。 ldV3644JigKZBUU2KRI7+O8CzNf893p/tpRTDVoR83RTnfrWiinX5EFIQP5Q+D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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