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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又是一种审美的方式。审美的方式对人有很大的帮助，譬如在生活中当你遇到窘态、遇到狼狈、遇到尴尬的时候，如果能够把自己当成一个审美的主体，把你碰到的那些尴尬和窘迫当成审美的对象，情况就不一样了。这种审美的方式能够使你适当地和那些功利拉开距离，使你的心情变得更加平和。
审美在很多事情中都是起作用的。譬如楚霸王跟汉高祖的战争中，楚霸王是失败者，历史无情，胜者王侯败者贼，按常理失败的楚霸王是不会有人同情的，但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喜欢项羽的老百姓比喜欢刘邦的多呢？因为项羽本身具有审美价值，抱美人虞姬，得乌骓名马，而项羽自己又是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真汉子，非常符合老百姓的审美价值。
美同时也是人们追求真理的一种方式。人们追求真理，追求终极，追求精神的巅峰状态，各种各样的事物都可以通过美来达到极致，数学也可以。杨振宁先生在一本随笔集里讲到，很多科学家把方程式列出来的时候，会为方程式的美而感到惊叹。杨振宁先生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还没有把他对新的方程式的赞叹与陶醉充分地表现出来。
同样，文学的美也可以使人体验与上苍、宇宙相连相通的感觉，因为文学所达到的是一种极致的体验，是一种极致的对于美的追求。日本有一位著名作家、画家叫水上勉
，他重病手术后，2003年我曾到他家探访，他告诉我他当时唯一的希望是能够去一趟杭州，坐着轮椅围着西湖转一圈，那样他死也瞑目了。可惜他没能完成这个愿望，我回北京后大概不到两个月就听到他去世的消息，但他离开这个世界以前把感受西湖的美当成他所追求的天堂。
说到水上勉，我立刻想起了白居易。白居易写三首《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这些文字那么美好，那么容易理解，会让你觉得自己通过白居易的词在精神上达到了一个美的巅峰，而这种美的巅峰体验和你在哲学、宗教、科学和数学上取得的完满体验的感觉是一样的。
此外，文学还是一种想象和假设的方式。在别的领域，想象和假设是起点，但在文学里，想象和假设却是伟大而美丽的果实。文学又是一种语言的方式，和其他艺术相比，语言相对抽象一些，因为它是符号。譬如你听交响乐，觉得很好听，但是对于音乐的理解，心里还是不太有底，这时候有个音乐家来给你解释，说作曲家是法国人，生于18世纪，作品大致分四部分，表达的是一种对个性解放的要求……听完解释以后你就放心了，觉得听懂了。
欣赏一幅画也是一样，你觉得这幅画非常好，但是一时还没看明白，这时候有一位美术评论家给你稍加解释，你立刻就豁然开朗了。所以语言是人类感觉、情感和精神生活的硬通货，你要用这个硬通货来兑换其他货币。
2004年我到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中国文化中心访问，中心主任也是前任驻华大使说的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他说哈萨克人有句老话，语言可以通天，语言可以通神。因为有些经验所达不到的东西，语言是可以达到的，譬如“无穷”，这是经验所达不到的，你看见的一切都是有限的，不是吗？但是语言可以，它通过构造反义词的规则告诉你：既然世界上有有限，它的另一端就是无穷；既然世界上有短暂，它的另一端就是永恒；既然世界上有虚伪，它的另一端就是真诚；既然世界上有冷酷，它的另一端就是热情，就是仁爱，就是和平。所以语言推动了人类智力、人类社会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