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王蒙,河北南皮人,1934年生于北京,14岁加入中国共产党,19岁完成长篇小说《青春万岁》,21岁时因发表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被划为右派,29岁举家西迁新疆接受劳动改造。上世纪80年代适逢改革,升任中央委员,官拜文化部部长。现任第十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国际交流协会副会长。著有《活动变人形》、《季节四部曲》、《杂色》、《青狐》等。
现在的作家学问越来越少了,认的字儿越来越不全了,会外语的越来越少了,读的书也越来越少了,这个事儿要警惕!所有描写爱情的诗歌中,最让我感动的是八个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动人、更深刻的感情了。一个人只有知道世界上的难处,知道社会上的窘迫,知道人生的痛苦,他所抱的乐观的希望才是靠得住的、有分量的。
王鲁湘:唐代大诗人杜甫有句名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关于文学体验,我们也常听到一句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文学的美好体验真的无法言说吗?为什么进入现代社会,分享文学体验会变得越来越困难?文学除了提供阅读材料,还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精神补益?有关这些问题,请王蒙先生为我们解答。
王先生的作品,大家都很熟悉,但有一部短篇小说一般人很少提及,却是我们77级文科生非常热衷的——《夜的眼》 。它给人的感觉很特别,算是中国作家尝试用现代派文学方式写作的一种新体验,里头的主人公似乎就有王先生的影子,他从遥远的边疆重回都市,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点怪,有点格格不入。
王蒙:我非常高兴您能够提到它,这个小说对我来说太重要了。首先,它是“前”苏联和中国交恶后翻译介绍的第一篇中国文学作品,当时“前”苏联已经十几年没有介绍过我们的文学作品了,但是他们看了《夜的眼》,说文学又回到了中国。其次,美国出的第一本中国“文革”以后的小说集子《玫瑰和刺》,也将《夜的眼》收录其中,反而国内文坛对它没有什么评论。不过当时也有很多青年人比如赵玫 就告诉我,她看完《夜的眼》感觉整个不一样了,她认为对生活的感情不应该被归纳到一个命题或者一个判断里头,更不应该把它分成善恶美丑,而应听凭自己的心去感受。
王鲁湘:上世纪80年代,您提出了“作家要学者化”的命题,在您的作品中我们也感受到一个带有学者风度的作家的思考。
王蒙:我说的是“要警惕作家的非学者化”,就是说现在的作家学问越来越少了,认的字儿越来越不全了,会外语的越来越少了,读的书也越来越少了,这个事儿要警惕,但这并不代表作家都得学者化。
王鲁湘:那您本人呢,您写过《红楼启示录》,写过卖得很火的《老子的帮助》,似乎一直在走学者化的路。
王蒙:如果硬要说我学者化的话,我也是个江湖学者,不是学院学者,因为我也没上过北大。但是我爱读书,爱学习,而且我不排斥逻辑思维,不排斥数学,这是我和有些同行不一样的地方。我觉得这些东西对文学有用,它们在精神层面是彼此相通的。数学和诗都是人类精神的高峰。
王鲁湘:是一种抽象的结构美。
王蒙:说得太好了,找到知音了。
王鲁湘:您怎么看待文学的独立性?
王蒙:文学的独立性指的是创造性,是创作主体本身能够坚持自己的个性,但这并不是说它不能和别的学问掺和,它可以交流,可以掺和,可以和政治、和自然科学发生关系。有的文学书籍在自然科学领域所达到的成就非常高,譬如俄罗斯有个作家写了一本关于鸟的书,由于他写鸟类写得好,最后被科学院吸收为通讯院士。另外文学和经济学也有关系,恩格斯说他在巴尔扎克的书里了解了经济,比看经济学家的著作收获还大。
文学不仅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精神生活的产品,一种精神生活的对象,而且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方式。这个文学的方式不是文学本身的方式,不是写小说、写诗歌的方式,也不是评论、研究文学作品的方式,而是在我们整个人生当中,在人生道路和思路的选择上,除了一种科学的方式、政治的方式、经济的方式、圣徒的方式、庸人的方式之外,还有没有一种文学的方式?文学提供给我们一种生活的方式、思维的方式、行事的方式。
譬如外交部发言人谈伊朗核问题,希望通过外交的方式来解决,外交的方式无非就是谈判、缔结条约、发表联合声明以及协议的方式。再譬如政治选举,无非就是采取动员群众、争取选票或是驳倒对手、摧毁对手等方式。与这些一样,文学也是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