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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里的记忆才是记忆

席慕蓉

席慕蓉,诗人、散文家、画家。全名穆伦·席连勃,意即浩荡的大江河,“慕蓉”是“穆伦”的谐译。1943年生于四川重庆,1949年迁至香港,后去台湾。13岁开始写诗,1956年入台北师范艺术科,1964年留学比利时专攻油画。1970年以穆伦为笔名发表作品。1981年出版第一本诗集《七里香》,引起轰动。著有诗集《无怨的青春》、《时光九篇》等。

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种诗歌的东西存在。有的人可能在很年轻的时候被唤起了,呼应了;有些人要到了很大年龄才会忽然发现。一直以来,我们对荒凉的定义,对文明的定义,都集中在物质层面,集中在看得见的累积上面。我们对草原游牧文化的美好,对这个坚韧、辛苦环境下培养出来的心胸,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不是只能拥有一种文化的。人应该是河床上的石头或者森林里的树叶,无论水怎么流过来,无论风从什么方向吹过来,对我来讲都是一种滋润。

曾子墨:“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500年,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这些美丽、温婉的文字陪伴我们这一代人度过了无怨的青春,直到今天在我内心深处,每每回忆起这些文字,还会有一种特别的悸动,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你喜欢上一个人时心灵颤抖的感觉。

今天这首诗的作者席慕蓉女士刚刚从内蒙古阿拉善回来。您去那里是探访家乡,还是游玩?

席慕蓉:都有。从1989年我能回蒙古高原以来,这些年我每年都会回去一到四次。我希望把我前半生没办法做到的事情,努力去补回来。

曾子墨:没有回到家乡之前,对家乡想象过吗?觉得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席慕蓉:蒙古高原是我的原乡。我的家乡其实有好几处,香港是我童年的家乡;比利时是我青春的家乡,我在那里找到我丈夫,经过努力追求然后嫁给他,现在已经30多年了;台湾是我现在的家乡,我在这个岛屿上住了50年,你不能说它不是我的家乡。但我没有故乡,为什么没有故乡?因为故乡是你小时候在那里出生,长到9岁,长到19岁,长到29岁,然后离开……那就成了你的故乡。可是我们这一代人已经来不及给自己一个故乡了,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但是很幸运,我有很多家乡,并且有一个每次都会狂热地回来、求知欲很旺盛的原乡。

曾子墨:您是一位画家,也是一位诗人。您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机缘下对诗歌感兴趣的?

席慕蓉:我在香港读小学,因为战乱的关系,那些本身可以去教大学的老师为了在香港找一个栖身之地,勉强自己去做私立小学的老师,到小学来教我们这些小萝卜头。所以有时候上国文课,他们忍不住就想教我们背诗词,背《琵琶行》,背《木兰诗》。我到现在还能整首整首地背下来一些古诗,完全靠我的小学国文老师。

但真正让我觉得诗歌能够感动我,是在初中二年级读《古诗十九首》。《古诗十九首》是那么简单的文字,没有一个字是我不认得的,可是那里面的感情多么强烈!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没有多少感情经验,可是当我读到“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那种感觉真是无法形容,那简单的文字里有着无限的时空感。

我觉得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那么一种诗歌的东西存在。如果说它什么时候来敲门了,来找我们,好像是我们被动地对它感兴趣了,其实不是的。我们心里一直有这么个东西在,有的人可能在年轻的时候刚好有一个机缘,心里面的东西被唤起了,就呼应了;有些人要到了很大的年龄才会忽然发现。不管怎么样,它其实一直在我们心里。

曾子墨:您觉得绘画和诗歌之间有联系吗?

席慕蓉:当然有。每一个地方都有,无论是绘画还是诗歌,都是一种空间,一种时间。大家可能会注意到,我的诗里面总是时光、时光、时光。大概从第四本诗集《边缘光影》开始,我的诗歌的感觉都放在了蒙古高原上。可是我发现我写了这么多,写的还是蒙古高原上时间的变迁。时间让我着迷。

我虽然生在蒙古家庭,可是当我回到蒙古高原之后,我感到我的身份只是一个迟到的旁听生。我有一首诗《旁听生》是这么写的:

您是怎么说的呢?

没有山河的记忆等于没有记忆,

没有记忆的山河等于没有山河,

还是说山河里的记忆才是记忆,

记忆里的山河才是山河。

那么我可真两者皆无了。

是的,父亲啊,母亲,

在故乡这座课堂里,

我既没有学籍,

也没有课本,

只能是个迟来的旁听生。

只能在最边远的位置上静静张望、观看,

一丛飞檐草如何茁生于旷野,

一群奔驰而过的骏马如何在我突然涌出的热泪里,

影影绰绰地融入那夕暮间的霞光。

旁听生,一个迟到的旁听生在原乡的土地上可以做什么呢?我感觉到我这十几年来就是在搜寻这些记忆。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 有一部电影叫做《永远的一天》,里面讲到一个从小不会母语的希腊诗人终于回到希腊来了,他请别人给他提供一个字或者一个词,然后很多人就坐船过来跟他说一个字,比如“愉悦”;或者跟他说一个词,比如“张望”“回忆”。他这么远回来,靠着希腊人一个一个跟他说的很多词句,写下了一首歌颂他原乡的诗。

这个电影我看了两三遍以后才发现,我就是那个人,那个不会母语,也没有生长在原乡的土地上的人。这十几年来我回来做的事情就是在追寻细节——我的朋友在这块土地上怎么过日子,我的族群在这块土地上怎么形成文化。文化里的细节一直对我有非常大的吸引力。前几年对我来说,回来是乡愁,我要弥补我的乡愁。这几年来的感觉是,蒙古文化本身对我有吸引力,我对它充满了强烈的求知欲。我觉得这块土地对我有一种呼唤,这个族群给了我很大的温暖。我越来越觉得,土地、族群还有文化在背后支持我。

我记得我到大兴安岭红花尔基樟子松林自然保护区 的时候,那里有一座比较高的山,山上有一座防火的铁塔,有四层楼的高度。陪我去的蒙古朋友不知道我们台湾人是很会爬楼梯的(因为台湾有3600平方公里,上面住着2500万人,不爬楼梯是不行的),他们说,只要你爬得上去,你指哪儿算哪儿,都是你的。我爬上四层铁塔,指着那边说“我要那儿的”,他们都面红耳赤,没想到我这么能爬。等到第二年我回去,问:“给不给我?”不行。到第三年,他们不好意思了,给我量了一片21公顷的原始林。所以,我在鄂温克自治旗的红花尔基樟子松林保护区里面有一片21公顷的原始林。我感到土地和族群对我的拥抱,也让我对原乡的文化有了更强烈的兴趣。 fYWa/ZikOCU/HW7m7cUzC4yBITSuftJMGlYYxLM4fd/3YV1EMvCgERMEkgt50M1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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