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创作者不仅有执着、狂热、锐利的一面,也有妥协、平衡、合作的一面。比如197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作家海因里希·伯尔 ,他常常尖锐地批判德国社会,当时的德国驻华大使请中国的几个作家吃饭,其中也包括我,他直言不讳地说,此人得奖让他们非常头疼,因为伯尔把德国社会写得一塌糊涂。
比如拍成电影的短篇《丧失名誉的卡塔琳娜·布鲁姆》(The Lost Honorof Katharina Blum),写一个保姆名叫卡塔琳娜·布鲁姆,她的男友在法律上有一点麻烦,好像是和贩毒有关还是和一个刑事案件有关系,这个男友曾经掩护过她,结果因为这件事法院就传讯了她。然后被新闻记者知道了,不管是早晨还是晚上,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她被狗仔队盯上了,然后提问一些问题,再然后就散布各种谣言、小道消息,使得本来很本分的一个劳动者、家庭服务员,最后实在受不了,掏出枪来把一个紧追她不舍的记者给毙了。他写了这样一个故事,把西德社会写得丑恶极了,黑暗极了。他得奖的时候,德国《法兰克福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一位著名的文艺评论家莱尼斯基说,他的得奖是作为道德家得奖,他的文学并不怎么样,而且他的德语也不太好,没有另外两位作家好。
海因里希·伯尔平时住在农村,宣布他得了诺贝尔奖以后,当时的德国总理科尔要去拜访他。实际上科尔很讨厌作家,而作家也讨厌总理,但是必须要去啊,这也是一种形式。但有一个问题,伯尔在他的别墅门口挂了一块牌子——free state,自由邦。当地领导就找他商量,说这个地方不能自称是自由邦,因为你这儿没有经过政府的批准,明天总理来,你能不能把牌子暂时摘掉,不让他看见,等他走了咱们再把它挂出来。伯尔同意了,最后科尔来了,一番热烈祝贺,给德国取得了荣耀,感谢一下。等科尔走了以后,他又把free state的牌子挂上。这说明伯尔也有合作的一面,并没有见着总理就掏出刀子来。
又比如法国作家阿拉贡 ,他最著名的作品就毫不含糊地取名为《共产党人》,而且写了4部。但是他去世时,法兰西共和国为他举行了国葬,由总统为他送别。尽管他的作品挑衅了法国社会,但他在文学上的地位成为法兰西民族的骄傲。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我念念不忘的是1978年,当时的西班牙王储卡洛斯(现在他已经是国王了)访问中国,邓小平设宴接待。邓小平在致辞中特别提到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这不是一部歌颂西班牙民族的作品,但塞万提斯和《堂吉诃德》永远是西班牙文学的骄傲。所以文学既是挑战的,又是和解的。
曾子墨:一位叫“黄蓉吾爱”的网友问,您如何评价金庸的武侠小说?您比较喜欢哪部作品及哪个人物?
王蒙:我最喜欢《笑傲江湖》,其中两处让我很感动,一处是第六回衡山派二把手刘正风准备金盆洗手,但是手又洗不成;另一处是正邪两大帮派互相对立,但两大帮主在音乐上却合作无间。书中写到他们最后都受了重伤,仍然合奏一曲。看到这里,我落下了眼泪。我觉得金庸在武侠小说上的成就是空前的,甚至有可能是绝后的。
武侠小说有自己的套路,但它毕竟是一种通俗的小说样式,任何武侠小说都不能免俗地提到帮派纠葛、寻找秘笈以及稀奇古怪的练功方法,如脱衣舞式的练功法等。这些套路使武侠小说的文学价值受到一定损害,但是写武侠小说能够写到金庸的程度真是了不起。我曾多次接触金庸先生,他不仅是武侠小说家,还是传媒界的大人物。
曾子墨:一位叫“爱上空中小姐的花和尚”网友说,我从小喜欢读王朔的小说,他刚出道的时候,好多人骂他是痞子,但您还是比较支持他的。现在王朔是不是有些江郎才尽了,而且专门找名人来骂,不知道您怎么评价?
王蒙:王朔的作品有过很大的影响力,他还年轻,现在说什么江郎才尽为时过早,我们可以耐心等一等,相信他会有新的作品出现。至于找名人骂,关键看他是不是骂得有道理。这几年文学界骂名人的东西很多,如果我们心理健康一点,也会见怪不怪,对这种骂派文字有一种平常心。
曾子墨:如果有人骂到了您的书怎么办?
王蒙:那多了,那就骂吧,我没有任何办法。我不能说你别骂了,我请你吃饭。我还是把钱省下来吧。
曾子墨:一位“想做新新人类的小兵张嘎”的网友提问,韩寒和郭敬明等低龄作家在市场上造成了很大影响,甚至进入了福布斯排行榜。您认为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现象?
王蒙:福布斯排行榜是一个收入问题。低龄作家在市场上获得成功说明两点,第一,有读者喜欢看这类作品,第二,他的运作、经营、宣传、广告等进行得很得法。对于这些作品,老实说我没看过。我和他们相比,毕竟年龄偏高,视力下降,我没有责任也没有兴趣非得费劲地去读那些小字的书,所以我没法评论。但我孙子读过韩寒的书,他很喜欢,因为韩寒对学校有很多嘲讽,上学的人也想嘲讽,又不敢,而韩寒退了学,可以敞开来嘲讽。
曾子墨:一位叫“失落的朦胧诗”的网友说,今天的人对于文学的热衷似乎大不如前,文学的影响力也不如以前。您是否怀念80年代几乎人人都是文学青年的时代?
王蒙:我从来不怀念。当年我写过一篇《不要拥挤在文学的小路上》的文章,我觉得一个国家如果人人不喜欢文学,那是一种悲哀,说明这个国家的文化层次非常低;但如果一个国家人人都在搞文学,又是另外一种悲哀,说明这个国家的青年人的神经出了点问题。
如果说文学现在面临巨大的挑战,一定不是文学本身的挑战,而是市场、社会竞争以及媒体的挑战,因为媒体并不能总是站在纯文学的立场来谈论文学。现在多种多样的媒体已经逐渐把读者从书桌前拉开了,他可以去上网,可以去看电视,不一定非要坐在那儿读书。但是文学本身仍然鲜活地存在着,尤其在中国,中国是一个重视文学的民族,每年都会出版很多文学刊物和书籍。这些书籍的作用虽然不能直接作用在社会生活上,但是通过积累,文学对思想的活跃、感情的调节、困惑的抒发都能起到很好的作用。不能简单地说现在的文学环境越来越差,甚至还不如80年代。我个人不同意这种说法。
提问一:很多孩子对经典文学作品有深厚的兴趣,但由于中考和高考的压力,学生不得不舍弃,而选择阅读短小的时文。您怎么看待这一矛盾?
王蒙:现在的青年学生没有时间读更多的经典文学作品,这是事实。对于这个事实,我没有任何良策,因为我既无能力减少他们的负担,也无能力减少其他的诱惑。但我有一个教条主义的信念,只要人存在,只要语言存在,只要文字存在,总会有人有兴趣阅读文学作品;而只要有兴趣,总找得着时间来阅读。
提问二:您提到文学有和解的功能,我看《红楼梦》时一直找不到它的和解之处,您能不能给大家解释一下?另外,您说作家的创作实际上是在寻找灵魂的回归,您是否已经找到自己灵魂的回归之处?
王蒙:文学的和解功能并非每部作品都有,比如我现在就想不出办法来让林黛玉和薛宝钗、王熙凤和解,或者让金钏和晴雯、王夫人和解,因为她们没法和解。从《红楼梦》的整体倾向来说,它有着两方面的矛盾,一方面是执着的爱憎分明、悲喜交加,对命运无常与不公的叹息;另一方面,多少爱恨情仇、恩恩怨怨终将过去,最后变成一场空。“空”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因为小说中的人物都不是空虚、空无的,但它提供了一种超出现场的思索。我们的人生也是如此,我们也有超出现场的关心与想象,这就是我们精神世界的和解。
至于我自己,我现在已经年逾古稀了,我对自己目前从事的文学工作,包括与读者的交流和对社会生活的参与,内心都有一种平安感。我从小生活在日本侵略军的占领之下,而后又经历各种动荡,现在我的灵魂找到的是比过去更平安的感觉。
提问三:作家马原曾感叹“小说已死”,感到小说的方式已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内心,从而转去拍电影。您认为小说家的创作激情是否正在消磨?
王蒙:马原我很熟悉,说句玩笑话,希望他别生气,他说的小说已死,可能是觉得他自己的小说死了。现在仍有很多人在写小说,读小说,虽然没有上世纪80年代那么狂热,但总体数量并不比当时少。每篇小说只要有1000个人阅读,就已是非常高的比例了。作家嘛,总是感情化的,高兴的时候觉得一切光明,不高兴的时候觉得一切黑暗。今天小说死了,明天诗歌死了,后天上帝死了,大后天人也死了;但事实是,一切都仍然存在着。
提问四:现在出书热已经不是新鲜话题,许多公众人物都纷纷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而且卖点挺好。这些作品与真正的文学距离有多远?想听听您的意见。
王蒙:您说的这些公众人物的回忆录,我没工夫看也谈不出意见。但是所谓真正的文学作品,并不是出书的标准。因为在所有的出版物中,真正的文学作品所占比例并不大,其中有大量通俗作品,大量的实用书籍,开车啊、旅行啊、电脑啊等等。我们不应该要求整个出版业向纯文学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