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的主人、父亲、丈夫、哥哥，你的仆人、女儿、妻子、妹妹哀绿绮思写此信同她的亚伯拉德表示谦恭、尊敬和爱慕之忱。

前几天，你的一封劝慰友人的信恰巧落在我手中，由于我认识笔迹，又爱作书的人，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拆了信。为了替自己这种冒昧行为开脱，我自认为对来自你的一切东西享有绝对权利。而且，只要能得到亚伯拉德的信息，即使打破礼教的戒规我也在所不顾。然而，好奇心使我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啊！它在我心中引起了多么大的骚动啊！当我发现这封凄凉的信中满纸都是我们的不幸遭遇时，我不由惊愕不已！我见到自己的名字上百次之多；每次看到它，心里都感到惶恐不安——因为它总是和灾难连在一起。我也看到你的名字，心里同样感到无限的悲痛。

你对这些伤心而亲切的往事的追述使我内心万分感动，从而想到要安慰一位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屈辱的朋友，除了采用这种不寻常的办法（即向他倾诉我们的痛苦和巨变）外，恐怕别无途径了。读完之后我不由百感交集，又从头到尾把往事回忆了一遍，内心的痛苦不减于当年初遭劫时。虽然事隔多年，我的创伤早该愈合了，然而看见你在信中旧事重提，心头的伤口又一一绽开，鲜血直流。

夺眶而出的泪水把信打湿了大半，要是眼泪将信文全都沾湿了，就这样把信奉还给你，那该多好。那样，信虽然在我手里时间很短，我也会知足的。不过，取信的人来得太快了……

说真的，看信之前，我的心境比如今平静得多。毫无疑问，情人们的一切痛苦都是通过眼睛传递的。看了你的信，我往日的不幸又死灰复燃。我为自己久久没有倾诉内心的悲哀而自责，而其间我们狠毒的仇人的怒火却依旧燃烧得那么炽烈。本来时间一长，什么深仇大恨都会消磨掉的，而他们的仇恨却似乎在日益加深。他们扬言将继续毁坏你的名誉，直到你躺入坟墓为止（即使在那里，他们恐怕都还不肯让你的骸骨安宁呢！）。我要时常想到你的灾难。如果可能的话，把它们公诸于世，让这个不懂得如何珍惜你的时代感到羞耻……

请把你的一切情况如实地告诉我，我什么都想知道，即使是极其凄惨也好。让我们的叹息声交织在一起，这样或许可以减少一些你的痛苦。人家说，只要有人分担，一切痛苦都会减轻些。

不要找借口，说你不愿让我流泪。女人郁积在内心深处、专为忏悔而流的眼泪是无法抑制的。若是你想等机会写点令人开怀的事，那么，写信的时间就会拖得太久了。昌盛很少选中有德的人，嘉运是个大瞎子，别指望她从芸芸众生中把凤毛麟角、德才兼备的人挑选出来。因此，还是立即给我写吧，不要等待出现奇迹；奇迹太稀少了，而我们对厄运则早已习以为常，不敢再奢望有否极泰来的日子。只要能收到你的信，我就知道你还记得我……望你能持之以恒，我也就会永远感到心满意足了。

我屋里有一张你的画像。每次从它面前走过，我都要停下来看看。然而，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却从来不看它一眼。如果一张画像（它不过是一个人无声的代表）能给人这么大的快乐，书信能激发的感情就更不用说了。书信有灵魂，会说话，具有表达内心各种激情的力量，具有人的激情的全部火力；信能燃起你的激情，就象写信的人在你身旁一样；它们还具有语言本身那种温柔、细腻的特点，有时甚至具有比语言更大胆的表现能力。

我们应该通信，上天并没有剥夺我们这种纯正的乐趣。我们切不可疏懒以致丧失这种硕果仅存的乐趣。这恐怕是唯一我们狠毒的仇人永远无法从我们身上夺走的乐趣。我将在信中看到你署名为我的丈夫，你也将看到我署名为你的妻子。无论我们的命运多么不幸，在书信中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最初发明写信的人就是为了安慰象我这样孤苦伶仃的苦命人的。失去了和你见面、占有你这种扎扎实实的乐趣后，我想从你信中得到些安慰，以弥补这种损失于万一。在书信中，我将看到你最圣洁的思想；我将永远把你的信带在身上，时刻亲吻它们；如果你还有妒忌心的话，那就为我印在你信上的那些吻妒忌吧，妒忌你那些情敌的幸福吧。

写信对你来说也许不费吹灰之力。给我写信只消随随便便写，不必字斟句酌。我宁愿读你的肺腑之言，而不愿读你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如果你不肯对我说你还爱我，我简直就无法活下去。不过，这种语言对你来说应该已经极其自然，因此，如果你说不爱我了，恐怕自己也难免会痛苦。既然你对朋友的凄凉叙述勾起了往日的一切痛苦，那么用某种可以表白你坚贞不渝的爱情的信号来减轻我的痛苦，也是你义不容辞的事。

你一定还记得（因为情人们是不会忘怀的），我曾以何等乐趣成天价倾听你的讲话。你不在我身边时，我又如何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给你写信；信没有到达你手里之前，我多么焦灼不安；托人送信又需要多么巧妙的手腕。这些细节也许会使你惊讶，使你担心其后果。我对你的爱无边无涯，然而如今我不再为此感到羞愧，其实我所做的要远远超过这些。为了爱你，我曾经恨过自己。为了使你生活得安静些，我到这个永无出头之日的监狱里来葬送自己的一生。

只有德性，加上与情欲完全绝缘的爱情，才能产生这种效果。邪恶决不能激发这种感情：它是完全受肉体支配的。我们追求肉体享受时，我们爱的是活人，不是死人。不能再引起我们欲火的人，我们对他们的欲火也已熄灭。我那残暴的叔父就是这样想的。他用一般女人的弱点来衡量我的德性，以为我爱的只是一个男人，并不是那个人本身。但他做的孽，却完全没有达到目的。我爱你爱得比以前更深了，并以此来对他进行报复。只要我一息尚存，我还要用我心中的全部柔情来爱你。从前我对你的爱情不够纯洁，那时，我同时以肉体和心灵爱你。不过，即使在当时，我也常对你说，我最喜欢的是占有你的心，而不是其他什么乐趣；你是个男人这一点是我最不重视之处。

我当初极端不愿意同你结婚，这件事就应该使你信服我上面的话，尽管我知道妻子这一名位在世人眼中是体面的，在教会眼中是神圣的，然而你的情妇这个名位却具有更大的魅力，因为它更自由。婚姻的纽带，不管多么体面，总带有义务性的约束，而我是极不愿迫于义务去永远爱一个也许并不会永远爱的人。我之所以蔑视妻子的名位，无非是希望在情妇的名义下可以更快活些。从你写给你的朋友的信中，我发现你没有忘记我细腻而炽烈的爱情，我那时总是以无微不至的温馨爱你——而且总是巴不得爱得更深一些！

你信中这种看法很正确：我是把公开订婚看得索然乏味的，因为这样结成的婚姻只能到死才能解除，使生命和爱情都变成了一种痛苦的义务。然而你没有进一步说明，我曾说过多少次：对我来说，做亚伯拉德的情妇，比跟任何人当天下皇后不知道要强多少倍；听命于你比当万国之王的原配皇后而听命于他更为快活。金银财宝和阔绰排场并不是爱情的魅力。真正的爱情使人们把自己所爱的人同他的一切身外之物区分开来，同他的地位、财产和职业区分开来，只考虑他本身……

使一个女人投入一个懒丈夫的怀抱的不是爱情，而是对财富和地位的欲望。形成这种婚姻的不是感情，而是野心。不错，我相信这种婚姻也许会带来一些荣誉利益，但我绝对不相信这种办法能体味爱的结合的乐趣，也决不能领略两个心上人久别重逢时那种美妙而醉人的喜悦。那些婚姻的殉难者总是渴慕更多的财产（他们认为自己错过了许多良机）。做妻子的眼睛里看见别人的丈夫比自己的丈夫更有钱，做丈夫的看见别人的妻子嫁奁比自己的妻子更丰厚。他们对唯利是图的誓言产生了懊悔，懊悔产生了怨恨，不久之后，他们便分道扬镳——或是准备分手。这种追求金钱的欲望使人坐立不安、烦恼不堪；它对于那些利用爱情谋求其他利益，而不是以爱情为目的的人，实在是一种惩罚。

如果世界上存在某种可以恰如其分地称为幸福的东西，我相信那就是两个完全自由相爱的人的结合，因为这种结合是由于双方心心相印，互相赏识，两个人的心灵完全被爱情所占领，再也容纳不下任何其他感情。他们享受着永恒的平安，因为他们心满意足……

你对我的这种殷勤眷顾为我招来了多少情敌啊！有多少姑娘自认为配得上你的青睐啊！这是由于她们对自己的美貌自许过高之故。我见到过多少姑娘长吁短叹地诉说自己对你的爱慕啊！往往只是由于你对她们作过一次一般性的访问之后，偶尔有人把她们奉承为你诗赋中的雪尔维亚。另外有些姑娘在绝望、眼红之余，谴责我说，我长得根本不美，只是你情人眼中出西施而已；还说我除了得宠于你这一点之外，没有任何比她们强的地方。尽管我是个女人，我还是为自己拥有一个能赋予自己魅力的爱人而感到格外欣慰，同时也为自己被一个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他的情人抬高到一个女神的地位的男人所爱慕而沾沾自喜。如果我对你说这席话，你能相信我吗？我当时怀着喜悦的心情阅读你对我的一切溢美之词（只有你的夸耀能使我快乐啊！），丝毫也不考虑自己当之有愧，却相信自己就是你描绘的那样，因为这样我可以更加肯定自己博得了你的欢心。

然而，唉，那幸福的时光哪里去了？如今我为我的爱人哀哭，往日的欢乐都一去不复返了，剩下的只有痛苦的回忆。听着吧，往日里眼红我的幸福的情敌们：当年你们眼红的那个男人，已经永远不能再为我所有了。当年我爱他，我对他的爱情变成了他的罪名和受惩罚的根由。我的美貌一度曾使他倾倒。我们彼此爱悦，平静而快乐地度过了我们最幸福的时光。如果这是犯罪的话，那么这种罪我至今还乐意犯。我惟一的遗憾是：如今我不得不违反自己的意志，做个无罪的人。

可是，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命运多蹇，遇到狠心的亲戚，恶毒地毁掉了我们平静的生活。如果他们是通情达理的人，如今我本当和我丈夫过着恩爱的日子。他们有多么残忍啊，竟然在狂怒之下，唆使一个歹徒在你酣睡之际偷袭你！当时我在哪儿呢——你的哀绿绮思到哪儿去了呢？如若当时我能捍卫我的爱人，该是多么大的快乐啊！我一定会奋不顾身地保卫你，使你免遭毒手。啊，激情如脱缰之马，它将带我驰向何方？这里，情人遭到了偷袭，羞耻之心使我难以说下去。

可是，请你告诉我，自从我出家以来，你为何对我冷漠起来了呢？你明明知道，迫使我走这条路的惟一原因是你受辱一事，而且当初不是你劝我这样做，我是不会答应的。请你说说你冷漠的原因吧，或者允许我谈谈自己的看法。难道当初吸引你爱我的仅仅是情欲的念头？难道是因为你对我的柔情已无所希冀，故而使你熄灭了一切情欲？

苦命的哀绿绮思啊，当初你想躲避人家的时候，偏能讨人喜欢，当初人家向你焚香膜拜，却被你拒之千里之外的时候，你是配享受人家的香火的。可是由于你心软了，依顺了，由于你奉献了自己，牺牲了自己，却遭到了人家的抛弃和遗忘！

这一惨痛经验使我深信：人们总是想躲避自己对之负债累累的恩人的，这是人之常情；过分慷慨不会使人感激，反而会使人冷漠。为了赢得我征服的青睐，我过早地以心相许；你得来的容易，抛弃也容易。然而，尽管你忘恩负义，我却不能苟同你这种行为，虽然我不该再存有什么私念，我依然暗中希望能得到你的爱怜。

当我凄然发愿出家之际，身边还带着你最后写给我的几封信。你在信中信誓旦旦，说你的一生舍我莫属，并说你活着的惟一目的就是为了爱我。因此，我的一生是奉献给你的；我把心给了你，你也把心给了我；不许向我讨还任何东西。你必须容忍我的爱情，它原本就属于你，你是无法摆脱的。

唉，这样说话多么荒唐啊！我在这里看到的全是神的标志，而我说的却都是世俗的话！负心人呵，这都是你狠心的行为引起的啊！你应该这样突如其来地就停止爱我吗？你为什么不再蒙骗我一些时候，非要立刻抛弃我不可呢？哪怕你至少流露出一星半点不断如缕的爱情痕迹，我也甘愿受蒙骗。我总以为你会对我忠贞不渝，但这只是痴心忘想，你没有半点可以开脱的理由。我急切盼望见你一面，如果办不到，那么，如果你能亲笔惠我数行，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难道这对于一个爱动笔的人，竟有如此之难吗？我不要求你写那种满纸学问、为博取声誉而写的信，我盼望的是那种直抒胸臆、一倾如泻的信。当我削发为尼，答应终身按你的意旨做人时，原指望你会全部属于我，这是多么自欺欺人啊！在受戒时，我唯一的心愿便是能完全属于你，而且我自觉自愿地强制自己过此幽闭生涯，因为这是你的意愿。只有死神能使我离开这座你把我安置在其中的修道院。到那时，我的骨灰将安放在这里，等待着你，以表明我对你忠贞、顺从、至死不渝的心迹。

我为什么要对你隐瞒我接受神召的心事呢？你明明知道促使我到这里来的既不是宗教狂热，也不是虔诚的奉献之心。你的良知是最忠实的见证，它不容你否认这一点。然而，我终于来到了这里，并将在这里呆下去。是一个不幸的情人和一个残忍的亲戚把我发落到这里来的。但是，如果你不再关心我，如果我失去你的爱的话，这种幽闭生活对我有什么益处呢？我能指望得到什么补偿呢？我们的爱情的悲惨结局和你的受辱使我披上了象征贞洁的道袍，但我并不忏悔过去的事。因此，我苦苦修行也是枉然。在一群和上帝结了缘的修女中，我却和一个男人结了缘；在一群英勇地追随十字架的信徒中，我却是一个人间情欲的奴隶；作为一个修道院的住持，我却把自己完全献给了亚伯拉德。

我是个什么怪物呀！主啊，开导我吧，因为不知道是否由于我对你的恩惠感到绝望才说出这些话来！我承认我是个罪人，但我不仅丝毫不为自己的罪孽哭泣，却为自己的情人哭泣；不仅丝毫不憎恨自己的罪孽，反而巴望着罪上加罪；而且，我有一件与自己的身份极不相称的弱点，即在明明不可能重温旧梦时，偏是沉浸在对往日欢乐的回忆中。

慈悲的上帝！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啊？我为自己的弱点而责备自己，也为你的弱点指责你，这都是为什么呢？我虽是一个出家人，请看你使我陷入了何等混乱的深渊中！克尽职守，抵制欲念是多么艰难啊！我知道出家人的职责所在，然而我更强烈地感到往日的爱情对我的心灵有多么大的威力……

我，请你可怜可怜我，帮助一个苦命人抛弃她的情欲——她自己——如果可能的话，连你也一起抛弃掉吧！假如你是我的情人——我的父亲，那就帮助你的情妇，安慰你的女儿吧！这些亲昵的称呼，一定会打动你的心的，请你听从恻隐之心，或是爱情的吩咐吧。如果你肯满足我的要求，我愿意继续当尼姑，不再亵渎神职。

我愿意同你一道虔诚地侍奉大慈大悲的上帝，因为他想尽一切办法使我们得道，用他的圣恩涤尽一切邪恶和腐朽，以其取之不尽的慈悲心帮助我们抵制欲念，使我们渐渐睁开眼睛，看清我们起初看不见的浩荡神恩……

象我这样一颗一直爱着你的心，是不可能陡然变得冷漠无情的。一个人要在爱与恨之间被动很久，才能达到宁静的境界，而且总是痴心妄想，希望人家不会完全遗忘自己。

是的，亚伯拉德，我以我在这里所戴的枷锁之名，恳求你为我减轻一点它的分量，使它如我所盼望的那样，变得容易承受一些。请你教我上帝之爱的道理。既然你已经抛弃我，我将以与上天结缘为荣耀。我心里崇尚这一名位，蔑视任何其他名位。告诉我上帝之爱如何培植，如何感化人，如何涤净人的罪孽。

我们在尘海颠簸之际，我只爱听你的诗歌，它到处传扬着我们的欢乐和喜悦。如今我置身于天神的避风港中，难道你不应该跟我谈谈这种新的幸福，教我加强和促进这种幸福的种种办法吗？我们在红尘中时，你对我十分殷勤；在我目前的处境中，也对我同样殷勤吧。我们不必改变爱的热度，让我们改变一下爱的对象吧。让我们丢开我们的歌曲而唱圣诗吧；让我们向上帝祈祷，满怀喜悦地赞美上帝吧。

盼望你能做到这一点，这是你义不容辞的事。上帝对他创造的伟大人物的心灵掌有特殊的权利；当他想感动他们时，便会使他们欢喜若狂，使他们的言语和呼吸都只为赞美上帝。大限到来之前，想念我吧——不要忘记我——记住我的爱情、我的忠贞不渝：象情人那样爱我，象父亲、兄长和丈夫那样宠我！记住我还爱着你，却又尽量想抑制自己的爱情。这是多么可怕的话呀！我吓得浑身发抖，内心对自己所说的话大起反感。我的泪水快把信纸湿透了。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在结束这封长信时，就此向你道一声永别了！（如果我也能这样希望就好了！）

平心而论，像安·布林对陛下这样克尽妇道、忠贞不渝的皇后旷古未见的。 4cHUnRv2ln053SXqae7py18/e5XlhJEe468/UnFt5uxIcHhOA4udSYF32XLp7Fi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