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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马蓝

第一个星期后,人们开始驶离小岛。泳池周围的观景台一天比一天空旷。大型游船向星际太空返航。艺术狂人、解说员和评论家们在威尼斯收拾行囊。他们的失望如瘴气笼罩在潟湖之上。

我是少数几个留在穆尔耶克(Murjek)的人之一,每天都会回到观景台上。我会看好几个小时,水面反射的颤动的蓝光让我眯起眼睛。齐马脸朝下,苍白的身影悠悠地从池子一端游到另一端,或许会被误认为是一具浮尸。当他游动时,我在想该如何讲述他的故事,谁会为此买单。我试图记起工作过的第一家报社的名字,那还是在火星上。他们不像一些大买家出手那么豪爽,但我打心底喜欢这个主意,故地重游。已经过了太久了。我询问AM,希望它能唤起我对那家报社的记忆。从那之后有这么多……我估计有几百家,但什么信息也没有出现。我又打了个哈欠,才想起前一天就把AM解除了。

“嘉莉,你要靠自己了,”我大声对自己说,“开始习惯吧。”

池子里,那个身影游完了整条赛道,开始转身游向我。

两个星期前,我坐在午间的圣马可广场上,看着白色小雕像在白色大理石钟楼上滑行。威尼斯上空塞满了船只,船舷挨着船舷。它们的船腹缝合成巨大的发光板,调成与真实天空相匹配的颜色。这景象让我想起了前扩张时期的一位艺术家的作品,他擅长玩弄令人眼花缭乱的透视和构图把戏。无尽的瀑布,交错的蜥蜴。我在脑中构想出一个形象,向飘忽不定的AM查询,但它无法检索到这个名字。

我喝完咖啡,强打起精神准备买单。

我来到这座白色大理石般的威尼斯,是为了见证齐马封山之作的揭幕。我对这位艺术家感兴趣多年,希望能安排一次采访。不幸的是,人群中的其他数千名成员也有同样的想法。反正什么竞争对我来说也不重要了:齐马从来都没有回应过。

服务员把一张折叠的卡片放在我的桌子上。

我们被告知要去穆尔耶克,一个大多数人从未听说过的水世界。穆尔耶克唯一的名声,是它拥有第一百七十一个已知的威尼斯的复制品,也是仅有的三个完全用白色大理石渲染的威尼斯复制品之一。齐马选择在穆尔耶克展示他最后一件艺术品,也是他离开公共生活的隐退之地。

怀着沉重的心情,我打开卡片准备结账。那并不是预想中的账单,而是一张蓝色的小卡片,上面印着细金斜体字。那种蓝色调正是齐马精确自制的粉海蓝。卡片是写给我的,嘉莉·克莱,上面说齐马想和我谈谈揭幕式的事。如果我有兴趣的话,两小时后到里亚尔托桥报到。

如果我有兴趣的话。

卡片上规定,不能带任何记录设备,甚至连纸笔都不能带。像是捎带提起,卡片说账单已经付过了。我差点就想再点一杯咖啡,记在同一张账单上。差一点,但并没有。

当我提前到达桥头时,齐马的仆人就在那里。机制复杂的霓虹灯在机器人人形身体的曲面玻璃后跳动。它弓着腰,说话非常温柔:“克莱小姐,既然您到了,我们便出发吧。”

机器人送我到一条通往水边的空中楼梯。我的AM跟在身后,在肩上飞舞。一台传送机悬浮在水面上一米高的地方等待着,机器人把我扶进了后舱。AM正准备跟着我进去,机器人举起警告手势。

“恐怕您得把它留下了,不能带记录设备,记得吗?”

我看着那只金属绿的蜂鸟,努力回忆上一次离开它无微不至的照看是什么时候。

“让它留下来吗?”

“它在这里很安全,等天黑后您回来再把它领走。”

“如果我说不呢?”

“那恐怕就不能和齐马见面了。”

我感觉那个机器人不会在这里待一下午等我的答复。可一想到要离开AM,我的血液就开始凝固。但我太想得到这次采访,以至于可以接受任何事情。

我告诉AM在那里待着,直到我回来。

顺从的机器闪着金属绿光从我身边掉转离去,那就像看着自己的一部分飘走一样。玻璃船体包裹着我,一股脱缰般的加速度前进着。

威尼斯在船只下方倾斜,向地平线飞驰远去。

我发起一个测试查询,要AM说出我在哪颗星球庆祝的七百岁生日。什么信息也没有返回。我已经超出了查询距离,只能靠自己饱经风霜的记忆力。

我向前倾了倾身子。“你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恐怕他没有告诉我,”机器人说,在后脑勺上做了一个表情,“但如果您觉得不舒服,我们随时可以返回威尼斯。”

“暂时没事。还有谁得到了蓝卡待遇?”

“据我所知,只有您。”

“如果我拒绝了呢?你是不是会去问别人?”

“不会,”机器人说,“但让我们面对现实吧,克莱小姐。您拒绝的可能性很小。”

我们继续飞行,传送机的冲击波在船身后的海面挖出一条发泡的通道。我想到了用一支画笔在大理石上划过湿漆,露出底下的白色表面。我拿出齐马的邀请函,对着前方地平线,试图判断那种蓝究竟更接近天空还是大海。在这两种可能性中,卡片闪烁不定。

齐马蓝。那是一种精确的色彩,是由科学上的角度和强度来定义的。如果你是一名艺术家,可以根据这种规格混合出一批齐马蓝。但从来没有人用过齐马蓝,除非他们正在对齐马本人致敬或置评。

当齐马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时,他已经是独一无二的了。他经历了激进的改造程序,使他能够在没有防护服保护的情况下忍受极端环境。齐马外表是一位身材匀称、穿着紧身衣的男子,直到你走近了,才会发现那衣服其实是他的皮肤。这种合成材料覆盖了他整个身形,可以根据心情和周围环境调制出不同颜色和质感。如果社会环境需要,它可以近似于衣物。当他希望体验真空时,皮肤可以承受压力,并使其硬化以保护他免受气体巨大的挤压。除了这些改进,皮肤还向大脑传达全方位的感官印象。他不需要呼吸,整个心血管系统已经被闭合循环的生命维持机制所取代。他不需要吃喝,不需要处理身体的废物。微小的修复机器在他身体里群集,让他可以忍受能在几分钟内杀死一个普通人的辐射剂量。

有了能够抵御极端环境的强化身体,齐马可以自由地去他想去的地方寻找灵感。他可以在太空中自由漂流,凝视恒星的面孔,也可以在灼热峡谷中游荡,在那颗星球上,金属像熔岩般流淌。他的双眼被摄像头取代,对宽幅的电磁频谱敏感,通过复杂的处理模块连接到他的脑中。一个通感桥使他能够听到视觉数据,就像欣赏某种音乐,能看到声音就像一首惊心动魄的色彩交响乐。他的皮肤能如天线般工作,让他对电场变化敏感。当这些还不够的时候,他可以接入任何数量的伴生机器数据源。

鉴于这一切,齐马的艺术毫无疑问充满独创性且抓人眼球。他的风景画和星场有一种高度狂喜的品质,充斥着流光溢彩又令人震惊的色彩和眼花缭乱的透视技巧。这些作品以传统材料绘制,但规模巨大,很快就吸引了一批重要的买家。有些作品被私人收藏,但齐马壁画也开始出现在银河系各地的公共场所。这些壁画宽达几十米,但细节却直达视线的极限。大部分壁画都是一次性画完的。齐马不需要睡觉,所以他不间断地工作,直到一幅作品完成。

这些壁画无疑令人印象深刻。从构图和技巧的角度来看,它们极其辉煌。但也有一些凄凉和令人不寒而栗之处,它们是没有人类存在的风景画,除了艺术家本人的隐含视点。

这么说吧:它们虽然很好看,但我不会挂在家里。

显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同意,否则齐马也不会卖出那么多作品。但我不禁想知道,有多少人买这些画是因为他们对艺术家的了解,而不是因为作品本身的内在价值。

这就是我第一次关注齐马时的背景。我把他归为很有趣但俗气的艺术家之类里,如果他或他的艺术发生了其他事情,也许值得一说。

有些事情确实发生了,但过了一段时间才有人注意到——包括我在内。

有一天,在经历了比往常更长的酝酿期之后,齐马推出了一幅与众不同的壁画。画上是一团旋涡状的、星星点点的星云,从一块无空气的岩石视角瞭望开去。一个蓝色的小方块栖息在画面中远处一个火山口的边缘,挡住了星云的一部分。乍一看,好像画布被刷成了蓝色,齐马只是留了一小块地方没有画。正方形没有实体感,没有任何细节暗示它与景观或背景的关系。它没有投射出阴影,也没有对周围的色彩产生影响。但是,这个方块是有意义的:仔细观察表明,它确实是在火山口的岩唇上画的。它意味着什么?

方块只是一个开始。此后,齐马对外发布的每一幅壁画都包含了类似的几何形状:正方形、三角形、矩形或一些类似的形状嵌在构图的某个位置。很久以后,才有人注意到,每幅画中的蓝色的深浅都是一样的。

那就是齐马蓝——和金字卡片上的蓝色是同款。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抽象形状变得更加主导,挤压了每幅作品构图中的其他元素。宇宙远景最终变成了狭窄边界,框住了空白的圆形、三角形、矩形。他早期作品中标志性的繁复笔触和厚涂颜料层,被如镜面般光滑渲染的蓝色所取代。

散客买家被抽象的蓝色形式吓倒,对齐马敬而远之。不久之后,齐马推出他的第一幅全蓝壁画。这幅壁画大到足以覆盖一栋千层楼房的立面,许多人认为这是齐马能做到的极限。

他们错得不能再错了。

我感觉传送机的速度慢了下来,我们正在接近一座小岛,这是所有方向上唯一可见之物。

“您是第一个看到这个的人,”机器人说,“有一块失真的屏幕挡住了来自太空的视线。”

这座小岛大约有一千米宽。低矮呈龟形,被一圈窄窄的淡色沙子环抱着。在靠近中间的地方,它上升为一座稍稍突出的高地,上面的植被已经被清理成一块大致呈长方形的区域。我看清了一小块平放在地面上的蓝色反光板,周围似乎是一组层层叠叠的观景台。

传送机舍弃了高度和速度,晃晃悠悠地往下飞,停在观景台所围成的区域外。它停在一座低矮的白色卵石道的小屋旁,降落时我并没有留意。

机器人走出机舱,把我从传送机上扶下来。

“齐马马上就到了。”它说完,回到传送机上,消失在空中。

突然间,我感到非常孤独,非常脆弱。一阵微风从海上吹来,把沙子吹进我的眼里。太阳正向地平线爬去,很快就会变冷。就在我开始感到心慌手痒的时候,一个人从小屋里走了出来,急促地搓着手。他顺着一条铺满石子的小路向我走来。

“嘉莉,很高兴你能来。”

当然是齐马,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傻,还怀疑他是否会露面。

“嘿。”我蹩脚地打招呼。

齐马伸出了手。我握了握,感受到人造皮肤略带塑料的质感。今天它是一种黯淡的锡灰色。

“我们去阳台上坐坐吧,看看夕阳不是很好吗?”

“很好。”我同意。

他背对着我,向小屋的方向出发。他走路的时候,肌肉在锡质肉体下弯曲、鼓胀。背上皮肤有鳞片般的光泽,仿佛镶上了反光的马赛克片。他美得像一尊雕像,健壮得像一只豹子。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即使在变形之后,但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有情人,或者有任何形式的私生活,他的艺术就是一切。

我跟在他身后,感觉尴尬,口舌笨拙。齐马领着我进了小屋,穿过旧式厨房和休闲室,里面摆满了上千年历史的家具和饰品。

“旅途怎么样?”

“还好。”

他突然停下,转身面对我:“我忘了确认……机器人坚持要你留下你的AM——记忆助手吗?”

“是的。”

“很好,我想要交谈的人是你,嘉莉,而不是什么代理记录设备。”

“我?”

他脸上的锡色面具形成了一个疑惑的表情:“你会多音节单词吗,还是说你还在努力?”

“呃……”

“别紧张。”他说,“我不是来考验你,或羞辱你,或类似的事情。这不是一个陷阱,你也没有任何危险,你会在午夜前回到威尼斯的。”

“我没事。”我控制住自己,“只是有点头晕。”

“好吧,你不该会这样。我绝对不是你见过的第一个名人,不是吗?”

“嗯,不是,但……”

“人们觉得我很吓人,”他说,“他们终究会克服,然后觉得自己大惊小怪。”

“为什么选我?”

“因为你一直在很友善地请求采访。”齐马说。

“认真点。”

“好吧。虽然你确实在友善地请求采访,但有些事情不止于此。这些年来,我很喜欢你的很多作品。人们常常相信自己能开诚布公,尤其是在临近生命的尽头时。”

“你说的是退休,不是死亡。”

“无论哪种方式,都是要退出公共生活。你的文章在我看来一直是真实的,嘉莉。我不知道有谁宣称你的文字有失实之处。”

“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我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确保有一个AM在手,这样就没有人可以对说过的话提出异议。”

“这对我的故事不会有影响。”齐马说。

我精明地看着他:“还有别的原因,不是吗?一些其他原因让你把我的名字从帽子里拉出来。”

“我想帮你。”他说。

大多数人谈到他的蓝色时期,指的是那些无比巨大的壁画时代。我说的巨大是真正的巨大。很快,那些壁画已经大得足以使建筑物和民用空间相形见绌,大到从外太空的轨道上都肉眼可见。在整个银河系中,二十千米高的蓝色薄片耸立在私人岛屿上,或从风暴肆虐的海面升起。费用从来都不是问题,齐马有许多彼此竞争的赞助商,他们争相支持他最新最大的创作。这些板块一直在增长,直到它们需要采用懒人技术的复杂机械装置来支撑它们抵御重力和天气。它们穿透了行星大气层顶部,刺入太空。它们柔光发亮,弯曲成弧形和扇形,观众的整个视野都被蓝色浸透了。

此时齐马已经声名显赫,即便对于那些对艺术兴趣寥寥之人也是如此。他是制造巨大蓝色结构的怪异赛博格(半机械人)名流,他从不接受采访,也不暗示艺术中的私人含义。

但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齐马甚至还没有远程完工过。

最后,这些结构变得过于笨重,无法在行星上得到空间支撑。齐马轻率地进入星际空间里,锻造出宽达一万千米的巨大的、自由飘浮的蓝色薄片。

现在他不再用画笔和颜料进行工作,而是用采矿机器人舰队撕开小行星,为他的创作提供原料。整个恒星经济体相互竞争,以接纳齐马的作品。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重新对齐马产生了兴趣。我参加了他的一次“包装月球”的表演:把整个天体围在一个有盖的蓝色容器里,就像把一顶帽子放进盒子里。两个月后,他把一颗气态巨星的整条赤道带都染成蓝色,我当时也在场。六个月后,他改变了一颗掠日彗星表面的化学反应,使它在穿越整个太阳系的过程中拖上一条蓝色彗尾。但我并没有接近我想要的故事。我不断地请求采访,又不断地被拒绝。我只知道齐马对蓝色的痴迷一定有更多的原因,而不是单纯的艺术奇思。如果不了解这种痴迷,就没有故事,只有逸事。

我不写逸事。

所以我一直等了又等。然后——像其他数百万人一样——我听说了齐马的最后一件艺术品,于是来到了穆尔耶克的假威尼斯。我并不期待采访,或者任何新的见解,我只是必须到场。

我们穿过滑动玻璃门,踏上阳台。两把简单的白椅摆在一张白色桌子两侧。桌子上摆放着饮料和一盆水果。在没有围栏的阳台之外,干旱的土地陡然倾斜开来,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水面平静而诱人,低垂的太阳像一枚银币倒映在水面上。

齐马示意我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他的手在两瓶酒上犹豫不决。

“红的还是白的,嘉莉?”

我张了张嘴,似乎想回答他,但什么也没说出来。一般来说,在提问和回答之间的那一瞬,AM会默默地引导我选择两个选项中的一个。没有了AM的提示,我的思绪就像是陷入了心理停滞。

“红的,我想。”齐马说,“除非你强烈反对。”

“我并不是自己不能决定这些事情。”我说。

齐马给我倒了一杯红酒,然后举起杯对着天空检查纯净度。“当然不是。”他说。

“只是这对我来说有些奇怪。”他说,“不应该这么奇怪,这是你几百年来的生活方式。”

“你是说,相对于自然的方式?”

齐马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但他没有喝,只是嗅了嗅酒花。“是的。”

“但对出生一千年后还活着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自然之道,”我说,“我的有机记忆在七百年前就达到了饱和点。我的脑袋就像一间家具太多的房子,想把东西搬进去,就得先把东西搬出来。”

“我们先回到酒的问题。”齐马说,“通常情况下,你会依靠AM的建议,不是吗?”

我耸了耸肩:“是的。”

“AM会不会总是建议两种可能性中的一种?比如说,总是红葡萄酒,或总是白葡萄酒?”

“没那么简单。”我说,“如果我对其中一种有强烈的偏好,那么,AM总是会推荐一种酒而不是另一种。但我不喜欢那样,我有时喜欢喝红酒,有时喜欢喝白酒。有时我不想喝任何一种酒。”我希望自己的沮丧没有那么明显。但在精心设计的蓝卡、机器人和传送机的戏法之后,我最不想和齐马讨论的就是我自己不完美的回忆。

“那么是随机的?”他问道,“AM会认为红的和白的一样吗?”

“不,也不是这样的。AM跟了我几百年了。它见过我在几十万种不同的情况下,喝过几十万次酒。它很可靠,知道在不同参数下,我对酒的最佳选择是什么。”

“而你毫不怀疑地遵循它的建议?”

我喝了一口红酒:“当然。如果为了证明自由意志而违背它,是不是有点幼稚?毕竟,我可能对它的建议感到更加满意。”

“但是,除非你时不时地忽略这个建议,否则整个生活岂不是变成了一套可预测的反应?”

“也许吧。”我说,“但这有那么糟糕吗?如果我很快乐的话,还在乎些什么呢?”

“我不是在批评你。”齐马说。他笑了笑,靠在座位上,化解了一些因质疑而引发的剑拔弩张。

“现在用AM的人不多了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说。

“不到整个银河系人口的百分之一。”齐马闻了闻酒,透过酒杯看着天空,“几乎其他所有人都接受了无法回避的事实,我们需要机器来管理千年的记忆。”

“然后呢?”

“不过是不同类型的机器。”齐马说,“神经植入,完全融入主体的自我意识。与生物记忆无法区分。你不需要询问AM该选择什么酒,不需要等待那个确认的耳语,你立刻就知道了答案。”

“这有什么不同呢?允许一台机器记录下我的经历,无论去哪里它都陪着我。机器不会遗漏任何东西,它对我的查询预测效率很高,我几乎不用提出问题。”

“这台机器很脆弱。”

“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做备份。而且它不比我脑袋里的一簇植入物更脆弱。对不起,但这并不是说得通的反对意见。”

“你说得当然没错。但反对AM还有更深层的理由。它太完美了,它不知道如何扭曲或遗忘。”

“这不正是使用AM的原因吗?”

“不完全是。当你回忆一件事——比如这次谈话,也许,一百年后会有一些你记错的事情。然而那些记错的细节本身会成为你记忆的一部分,随着每一次回忆变得坚实而富有质感。一千年后,你对这次谈话的记忆可能与现实几乎没有相似之处,然而你会发誓回忆是准确的。”

“但如果AM陪着我,我就会对事情的真实情况有一个完美无缺的记录。”

“是的。”齐马说,“但那不是活的记忆。那是摄影,是一个机械的记录过程。它冻结了想象力,不让细节有被选择性误记的余地。”他停了很久,给我杯里加酒。“想象一下,在这样的下午,几乎每一次当你有理由坐在外面的时候,你都选择了红葡萄酒而不是白葡萄酒,而且一般来说,你没有理由后悔这个选择。但有那么一次,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你被说服了,选择白葡萄酒——这违背了AM的判断,却很美妙。一切都神奇地结合在一起:陪伴、谈话、午后的氛围、灿烂的景色、微醺的兴奋感。一个完美的下午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夜晚。”

“这可能和我选择什么酒没有关系。”我说。

“是,”齐马同意,“而AM肯定不会将任何意义附加在那一个快乐的环境组合上。一个单一的偏差在任何显著程度上都不会影响它的预测模型。你下次问它时,它还是会说‘红酒’。”

我感到一种不适的刺痛感,它来自某种领悟。“但人类的记忆不会这样工作。”

“不会,它会抓住那一个例外,并赋予它不应有的意义。它会放大那个下午记忆中具有吸引力的部分,而压制不那么令人愉快的部分:一直在你脸上嗡嗡作响的苍蝇,你对赶船回家的焦虑,以及你知道必须在早上买的生日礼物,你只记得那幸福的金色光芒。下一次,之后的每一次,你会偏向于选择白葡萄酒。一个完整的行为模式会因为一次偏差而被改变,AM绝不会容忍这种情况,在它勉强更新它的模式并开始建议选择白酒而不是红酒之前,你必须违背它的建议很多很多次。”

“好吧。”我说,还是希望我们能谈论齐马而不是我,“但是,人工记忆是在我的脑袋里还是在外面,有什么实际区别呢?”

“世上万事万物都区别于此。”齐马说,“AM里储存的记忆是恒久固定的。你可以随意查询它,但它绝不会增强或遗漏任何一个细节。但植入物的工作方式不同,它们被设计成与生物记忆无缝结合,以至于接受者无法分辨出其中的区别。正因如此,它们必然是可塑的,可塑性强就容易出错和失真。”

“易变性。”我说,“但没有易变性就没有艺术,而没有艺术就没有真理。”

“易变性导致真理?很好的说法。”

“我是指更高层面的,隐喻意义上的真理。金色的下午?那是事实。记住那只苍蝇不会给那个下午增加任何物质意义上的东西。”

“它会减损意义。”

“没有什么下午,也没有什么苍蝇。”我说。终于,我的耐心达到了极限。“听着,我很感激能被邀请到这里来,但我原本以为,这会比一场关于我如何选择自己记忆方式的说教更有趣一些。”

“事实上,”齐马说,“这里面有一个关键点,是关于我的,但也是关于你的。”他放下杯子。“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想带你看看游泳池。”

“可太阳还没有落山。”我说。

齐马笑了:“总会有下一次的。”

他带我穿过房子,走了一条不同的路线,从一扇与我们来时不同的门离开。一条蜿蜒的小路在白色石墙之间逐渐攀升,沐浴在低垂太阳的金光之中。现在,我们到达了从传送机上看到的平坦高原。那些我以为是观景台的东西正如其所是:高约三十米的梯田式建筑,后面有楼梯通往不同的楼层。齐马带我走进最近一座看台下的黑影,穿过一道隐秘的门,进入封闭区域。降落时我看到的蓝色面板,原来是一个不大的长方形游泳池,水已经被抽干了。

齐马带着我走到边缘。

“一个游泳池。”我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就是建造这些观景台的目的?”

齐马说:“这就是仪式将要进行的地方。我最后一件艺术作品的揭幕仪式,也是我从公共生活隐退的时刻。”

游泳池还没有完工。远处的角落里,一台小型黄色机器人正在粘贴瓷砖。靠近我们的部分,瓷砖已经完全铺好了,但我不禁注意到,有的地方出现了缺口和裂缝。午后的光线让人很难确定——我们现在处于深深的阴影中,但它们的颜色看起来非常接近齐马蓝。

“在粉刷了整个星球之后,这是不是有点让人失望了?”我问道。

“对我来说不是。”齐马说,“对我来说,这就是探索的终点,是所有一切的指向之处。”

“一个看起来很破旧的游泳池?”

“这不是普通的旧游泳池。”他说。

他陪我在岛上转了一圈,太阳从海面上溜走了,万物的颜色变得灰暗。

“古老的壁画来自内心。”齐马说,“我作画的规模很大,因为那似乎是题材必需的。”

“那些真是好作品。”我说。

“那是黑客作品。巨大、响亮、苛刻、流行,但终究没有灵魂。只是因为它发自内心,并不代表它就是好的。”

我什么也没说。那也正是一直以来我对他作品的感觉:和它的灵感一样庞大、非人,只有齐马的赛博格改造给他的艺术带来了独特性。这就像赞美一幅画是由某个人用牙咬着画笔画出来的一样。

“我的作品没有说出任何宇宙尚未自我言说之事。更重要的是,它没有说出任何与我相关之事。如果我在真空中行走,或在液氮海洋中游泳呢?如果我能看到紫外线光子,或者尝到电场的味道呢?我对自己的改造是可怕的,是极端的。但它们给我的东西,任何艺术家都能从一架高级遥距无人机那里得到。”

“我觉得你对自己有点苛刻。”我说。

“一点也不。我现在可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我的确创造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但当它发生时,完全是意料之外。”

“你是说那些蓝色的玩意?”

“蓝色的玩意。”他说,点点头,“一开始完全是偶然:在一块即将完成的画布上误涂了颜色。近黑的底色上衬出一抹淡淡的水蓝,效果犹如电光石火。就好像我脑中短路,触及某种强烈而原始的记忆,抵达体验之境,在那里,颜色是我整个世界中最重要的东西。”

“那是什么记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颜色跟我说话的方式,好像我一生都在等待着找到它,还它自由。”他想了一会儿,“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是关于蓝色的。一千年前,伊夫·克莱因就说过:蓝色是色彩的本质,代表其他所有颜色的颜色。有一个人,曾经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一种记忆中曾在童年接触过的特殊的蓝。他开始对找到这种颜色感到绝望,认为一定是自己想象出那种精确的色调,它不可能存在于自然界中。然而有一天,他偶然遇到了它,那是自然历史博物馆里一只甲虫的颜色,他喜极而泣。”

“那是齐马蓝吗?”我问道,“一种甲虫的颜色?”

“不,”他说,“不是甲虫。但我必须知道答案,无论它把我带到何处。我必须知道为什么这种颜色意义如此重大,为什么它要接管我的艺术。”

“是你允许它接管。”我说。

“我别无选择。当蓝色变得更强烈、更主导,我觉得自己更接近答案。我觉得只要沉浸在这种蓝色中,就能知道想知道的一切,我就会像一个艺术家那样理解自己。”

“然后呢?你理解了吗?”

“我理解了自己。”齐马说,“但那并不是我原本期待的。”

“你理解了什么?”

齐马过了很久才回答我。我们慢慢地走着,我稍稍落后于他那自如的强健形态。气温越来越低了,我希望自己能有先见之明,带上一件外套。我想问齐马能不能借我一件,但我担心会把他的思路岔开。保持沉默一直是我工作中最艰难的部分。

“我们谈到了记忆的易变性。”他说。

“是的。”

“我自己的记忆是不完整的。自从安装了植入物后,我记住了一切,但那只是我生命中过去的三百年。我知道自己比这要老得多,但对于植入之前的生活,我只记得一些碎片;一些我不太知道如何去拼凑的碎片。”他放慢脚步,回过头,地平线上黯淡的橘色光线勾勒出他的侧脸。“我知道我必须挖掘那段过去,如果我想理解齐马蓝的意义。”

“回溯到多久以前?”

“那就像考古学一样。”他说,“我顺着记忆线索回到最早的可靠事件,那是在安装植入物后不久发生的。这把我带到了哈尔科夫八号,一个位于加林港的世界,离这里大约一万九千光年。我只记得在那里认识的一个人的名字,科巴戈。”

“科巴戈对我毫无意义,但即使没有AM,我也对加林港有所了解。那是银河系的一个区域,包含了六百个可居住的系统,被挤在三股主要经济势力之间。在加林港,正常的星际法律并不适用,它是逃亡之地。”

“哈尔科夫八号专门生产某种产品。”齐马说,“整个星球都整装待发,提供其他地方无法提供的医疗服务。非法的控制论改造,诸如此类的东西。”

“难道那里就是……”我的话没有说完。

“那里让我成为如今这个样子,”齐马说,“当然,在哈尔科夫八号之后,我对自己做了进一步改造——提高了对极端环境的耐受力,扩大了感官能力,但本质上,我是在科巴戈的诊所里,躺在手术刀下才变成这样的。”

“所以在你来到哈尔科夫八号之前是一个正常人?”我问道。

“这到了最艰难的地方了,”齐马说着,沿着小径小心翼翼地挑选路线,“回去之后,我自然想找到科巴戈。在他的帮助下,我以为自己能够理清脑海中携带的记忆碎片。但科巴戈已经离开,消失在港湾别处,诊所还在,现在是他的孙子在经营。”

“我敢打赌,他一定不爱说话。”

“是的,要说服他很费劲。幸好,我有一些办法。一点威逼加上一点利诱。”他微微一笑,“最后他终于同意打开诊所的记录,查看他祖父对我到访的日志。”

我们拐了一个弯,现在海天一色,不可分割的灰,没有留下任何蓝色的痕迹。

“发生了什么?”

“记录上说,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人。”齐马说。他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确认我对他的话没有误解。“在我来到诊所之前,齐马从未存在过。”

如果有一架记录无人机,或者,再不济,一个普通的旧笔记本和笔也行,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我皱了皱眉头,仿佛这样会让记忆力变得更强些。

“那你到底是谁?”

“一台机器,”他说,“一个复杂的机器人,一个自主的人工智能。到达哈尔科夫八号时,我已经活了几个世纪了,具有完全的法律独立性。”

“不,”我说,摇摇头,“你是一个带有机器部件的人类,不是一部机器。”

“诊所的记录非常清楚。我是作为一个机器人去的诊所。当然是一个雄性人形机器人——但毫无疑问还是一部机器。我被拆解了,核心认知功能被整合到一个缸中养殖的生物宿主体内。”他用一根手指敲了敲头骨的锡制侧面,“这里有很多有机材料,还有很多控制论机械。很难分辨出两者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更难分清哪个是主人,哪个是奴隶。”

我看着站在身边的那具身体,尝试着跨过心理障碍,将他看成一部机器——尽管是一部带有柔性细胞组件的机器——而不是一个人类。我不能,还不能。

我停下了脚步,说:“诊所可能骗了你。”

“我不这么认为。如果我不知道真相,他们会开心得多。”

“好吧。”我说,“只是为了辩论的话——”

“这些都是事实。它们很容易被核实。我检查了哈尔科夫八号的海关记录,发现在医疗程序执行的前几个月,有一个自主机器人实体进入了这颗星球的领空。”

“那不一定是你。”

“几十年来,没有其他机器人实体靠近过这个世界,那一定是我。不仅如此,记录还显示了机器人的出发港口。”

“哪一个?”

“加林港之外的一个世界。林坦三号,在穆阿拉群岛。”

我没有了AM就像缺了一颗牙齿:“我不知道我是否知道那个地方。”

“你大概不知道,这不是那种你会选择访问的世界,日程周密的破光者不会去那里。在我看来,造访这个地方的唯一目的——”

“你去过那里?”

“两次。一次是在哈尔科夫八号的程序之前,另一次是最近,是为了确定我在林坦三号之前去过的地方。至少可以说,证据链已经开始变得混浊不清了……但我问了一些正确的问题,在正确的数据库里查询,最终找到了我从哪里来的答案,但这仍然不是最终的答案。有很多个世界,我每到一个世界,链条就会变得越来越模糊,但我有自己的坚持。”

“还有钱。”

“还有钱,”齐马说,礼貌地点点头,认可我的评点,“金钱的帮助难以估量。”

“那你最后找到了什么?”

“我顺着线索回到了起点。在哈尔科夫八号上,我是一台思维敏捷的机器,具有人类水平的智慧。但我并不是一开始就那么聪明而复杂,在时间和环境允许的情况下,我被一步步地增强。”

“靠你自己?”

“归根究底,是的。那是当我有了自主权之后,法律意义上的独立。但在允许我获得这种自由之前,我必须达到一定的智力水平。在那之前,我是一个更为简单的机器,就像一个传家宝或宠物,由一个主人传给下一个主人,代代相传。他们给我添加了一些东西,让我变得更聪明。”

“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一个项目。”他说。

齐马带我回到游泳池。赤道的夜晚很快降临,游泳池此刻沐浴在人工光照下,这些光照来自观景台上方洪流般的灯阵。自从上次看完游泳池后,机器人已经完成了最后一块瓷砖的粘贴工作。

“现在已经准备好了。”齐马说,“明天游泳池就会被封住,后天就会被水淹没。我会循环用水,直到达到必要的透明度。”

“然后呢?”

“我要为自己的表演做好准备。”

在去游泳池的路上,他已经把自己所知道的来历告诉了我。齐马是在地球上开始他的存在的,早在我出生之前。他是由一个业余爱好者组装起来的,那是一个对实用机器人感兴趣的有天赋的年轻人。在那个年代,这个年轻人是探索人工智能难题的众多团体与个人中的一员。

感知、导航和自主解决问题是这个年轻人最感兴趣的三件事。他用工具包、破玩具和零件创造了许多机器人。它们的心智——如果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的话——由废旧电脑的内脏拼凑而成,在内存和处理器速度的限制下,运行的简单程序不断膨胀。

年轻人用这些简单的机器装满他的房子,每一部都为特定任务而设计。一个机器人是肢体具有黏性的蜘蛛,它在墙壁上爬来爬去,为画框除尘。另一个机器人则是等待苍蝇和蟑螂的到来,捕捉并消化它们,利用化学分解生物质所产生的能量,将自己移动到房子的另一个角落。另一个机器人忙着一遍又一遍地粉刷房子的墙壁,使颜色与季节变化相匹配。

还有一个机器人住在他的游泳池里。

它没完没了地在游泳池的瓷砖边上下劳作,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年轻人本可以从邮购公司买一个廉价的游泳池清洁器,但他却按照自己古怪的设计原则,从头开始设计机器人,这让他感到很有趣。他给机器人配备了全彩视觉系统和一个足够大的脑子,将视觉数据处理成周围环境的模型。他让机器人自己决定清洁泳池的最佳策略,他让它选择何时清洁,何时浮出水面,通过背部的太阳能电池板为电池充电,他给它灌输了一种原始的奖励观念。

小小的泳池清洁工让这个年轻人学到了很多机器人设计的基础知识。这些经验被灌输到其他家用机器人上,直到其中一个简单的家用清洁器变得足够强大和自动化,年轻人开始通过邮购将其作为套件出售。这套机器人卖得很好,一年后,年轻人把它作为预装的家用机器人出售。这款机器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个年轻人的公司很快就成为家用机器人市场的领导者。

十年内,全世界挤满了他那些聪明热心的机器。

他从来没有忘记那台小小的泳池清洁器。他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作为新硬件和新软件的试验台。渐渐地,它成了他所有作品中最聪明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他拒绝拆开分解的作品。

当他去世后,这台清洁器传给了他的女儿。她继承了家族传统,为这台小机器增添了不少聪明才智。当她死后,她把它传给了年轻人的孙子,他恰好住在火星上。

“这就是最初的水池,”齐马说,“如果你还没有猜到的话。”

“在过了这么久之后?”我问道。

“它非常古老,但陶瓷经久不坏,最困难的部分是找到它。我不得不挖开两米深的表土。这是在一个他们过去称之为硅谷的地方。”

我说:“这些瓷砖是用齐马蓝上色的。”

他轻轻地纠正道:“齐马蓝正是瓷砖的颜色,这恰好是那个年轻人用在游泳池瓷砖上的色调。”

“然后你的某个部分就记住了。”

“这就是我的起点,一台粗糙的小机器,几乎没有足够的智能来引导自己在游泳池里游动。但它是我的全世界,它是我所知道的一切,我需要知道的一切。”

“那现在呢?”我问道,却害怕得到答案。

“现在我要回家了。”

他表演的时候我就在那里。那时,看台上挤满了前来观看表演的人,小岛上方的天空像是由悬浮船紧密贴成的马赛克。失真屏已被关闭,太空船的观景台上涌动着数十万的来自远方的见证者。他们能看到当时的游泳池,池水如镜面般平滑,金酒般清冽。他们能看到齐马站在泳池边缘,背上的太阳光斑如蛇鳞闪亮。没有一个观众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也不知道它的意义所在。他们都在期待着什么——一件胜过齐马此前所有作品的公开亮相,但他们只能疑惑地盯着水池,不知道它怎么可能比得上那些穿透大气层的油画,或者那些被蓝色笼罩的世界。他们在想,游泳池一定是个障眼法。真正的艺术品——作为退隐声明的作品——一定是在其他地方,还没有被看到,一切浩瀚之处还在等待被揭示。

那是他们的想法。

但我知道真相。当我看到齐马站在池边,向那片蓝色交出自己时,我就知道了。他告诉了我具体的过程:缓慢地、有条不紊地关闭上层大脑的功能。一切都是不可逆转的,这并不重要,对于失去之物,他已无从后悔。

但有些东西会被保留下来——一枚小小的内核,足以让他的心灵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它有足够的心智去欣赏周遭环境,并从执行任务中获取涓涓细流般的快乐和满足,一切目的已不重要。他永远不需要离开游泳池,太阳能电池片将为他提供所需要的能量。他永不衰老,永不生病,其他机器会照顾他的岛屿,保护游泳池及其沉默、缓慢的游泳者不受天气和时间的摧残。

数个世纪将过去。

数千年,然后是数百万年。

在那之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有一件事我能确定,齐马永远不会对他的任务心生厌倦。他的心智中没有留下无聊的能力,他已经成为纯粹的体验。如果说他在游泳中能体验到某种快乐,那正如一只授粉昆虫近乎无意识的欣喜。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就像在加利福尼亚的那个池子里,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无论现在还是一千年后,在同一个池子或在同一个银河系的遥远之处,围绕着另一个太阳的另一个世界,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至于我……

原来,对于在岛上的会面,我记住的比原本应该记得的要多得多。随你怎么理解,但似乎我并不像长久以来想象的那样,需要AM这根精神拐杖。齐马说得没错,我把生活变成了剧本,像蓝图一样铺开。总是红酒配日落,从不尝试白酒。乘坐出航的破光船,一家诊所为我安装了一套神经记忆扩展装置,它应该能在未来四五百年里为我周到服务。总有一天我会需要另一种解决方案,但到那时候,我会跨过那座特别的记忆之桥。解除AM之前,我最后的动作是把它的观察数据移入我增大的记忆空隙中。

这些事件仍然不像是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但伴随着每一次回忆,它们会一点一点地融合得更好。它们变得柔和,重点也变得更明亮。

我猜它们随着每一次的回忆变得不那么准确了,但就像齐马说的,也许这才是重点。

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选择我了。不仅仅因为我写传记故事的方式,他希望帮助别人继续前行,在他完成同样的事情之前。

最终我找到了一种方式写下他的故事,并把它卖给我的老报社——《火星纪事》。再次造访这颗古老的星球是件好事,尤其是现在他们把它移到了一条更温暖的轨道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还是对齐马念念不忘,虽然这有点奇怪。

每隔几十年,我还是会跳上前往穆尔耶克的破光船,来到闪闪发光的威尼斯白色化身的街道上,乘坐传送机上岛,加入散落在看台上那少数执着的见证者。那些来的人,像我一样,觉得艺术家一定还有别的……最后的一次惊喜。他们大都读过我的文章,所以知道那个缓慢游动的身影意味着什么。但他们没有一窝蜂地前来,看台上总是有点回声和悲伤,即使是个好天气。但我从未见过它们完全空旷,我想这就是某种证明。有些人领悟了,大多数人永远不会明白。

但这就是艺术。

有时候,你对一个故事有半个想法,它会在你的脑海里憋上好几年,你才知道该怎么对待它。通常情况下,你必须等待那个半成形的想法与另一个想法相交的刹那,精神烟花就会爆炸。

本书中出现的嘉莉·克莱的故事《齐马蓝》就是这样。我早就想写一个故事,讲述一个机器人成为了一种家族传家宝,在几代人和几个世纪的时间里由主人传给了别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机器人变得越来越聪明,越来越复杂。我很清楚,这个想法已经被艾萨克·阿西莫夫在他的长篇小说《二百年的人》中“写过”了。但科幻小说真正令人兴奋之处在于,它远远不仅关于新的想法,而是关于寻找新的方式来思考旧的想法。你所要做的就是找到一种新的旋转,一种新的讲述方式,一种需要被阐明的新真理。这一点,不用说,就是最难的地方。“齐马蓝”被搁置了好几年,直到我找到故事的另一半,新的攻击角度。我是在游泳的时候想到的,目的是为了理清故事创意遇到的问题。

游泳池真是个好东西。

既然《齐马蓝》讲的是记忆的易变性,那么我就应该记录下自己对故事中一则逸事的不确定。故事中提到一个人绝望地寻找童年时瞥见的一种特殊的蓝色,后来他在自然历史博物馆里找到了甲虫的颜色。我想类似的事情发生在神经学家奥利弗·萨克斯身上:至少,我记得他在一个电视节目中说过很类似的事情。如果我记错了细节,我表示歉意,但我只能重申我对萨克斯著作的热情,以及我在阅读他的病历史时经历的许多令人瞠目结舌的敬畏时刻。如果这个宇宙中不存在科幻小说,萨克斯的著作会很有效地填补这片空白。 u/7yk036KpffZV82KosrtcQYPemu4J5dTPsu/V0F3ISXfqS9d0lANcjXUhqJoBg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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