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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讲到，兄妹结婚，生出了日本列岛。后来，妹妹伊奘冉尊不幸死了，哥哥伊奘诺尊在悲痛之余，又独自从左眼生出了天照大神（即太阳神），从右眼生出月读神（月亮神）。
这个“天照大神”就是日本天皇的祖先。至于为什么讲了半天兄妹结婚的事，最后天皇的祖先却是单性繁殖出来的，我们也不知道其中奥妙。
中国人经常说，中国和日本两国一衣带水，同文同种，非常相似。这种说法表面上很有道理。比如，两国的创世神话传说就有很多类同的地方，一个是兄妹成婚的主题中国也有，另外一点，日本神话中从左右两眼分别生出太阳神和月亮神这一情节，与中国《五运历年记》中记载的神话相似，相传盘古死后，左眼变成了太阳，右眼变成了月亮：“首生盘古，垂死化身……左眼为日，右眼为月”。
但事实上，这两个国家相似的文化表象之下，却埋藏着本质性的不同。比如兄妹成婚这个事，在中国只存在于神话当中，但是日本人却将它付诸实践，使之成为日本古代社会的一个重要制度。
日本文学名著《源氏物语》中有这样一段：
一天，有一个侍候皇上的典侍，说起先帝的第四皇女，容貌姣好，声望高贵……皇上闻言……未免留情，便卑辞厚礼，劝请四公主入宫。……她住在藤壶院，故称为藤壶女御。
小说中对“先帝”与“皇上”的关系没有明确交代，文学研究者认为，“先帝”不是在位天皇的父亲，而是“皇上”的伯叔父或堂兄弟。那么这位四公主就是天皇的堂妹或侄女。
中国读者恐怕要大吃一惊。不论是娶自己的堂妹还是侄女，那都是不折不扣的乱伦啊！可是《源氏物语》写来，波澜不惊，似乎一切顺理成章。
其实这在天皇家族里还不是最让人惊讶的。
如果你研究日本的古书《古事记》，你会发现，前三十三代日本天皇家族中，出现了十一次兄妹通婚。
除了兄妹通婚之外，日本皇室“乱伦”的方式五花八门：有人娶了叔母，有人娶了伯母，有四个人娶了姨母，有人娶了自己爷爷的姐妹！
天武天皇同时娶了哥哥的四个女儿。娶堂姐妹表姐妹自然更不在话下。
有人说，日本早期天皇的历史是靠不住的，从第十七代天皇履中天皇起，才是信史。好吧，那我们就从履中天皇开始算。按日本正史的记载，从十七代履中天皇以下，二十二代男性天皇当中，有十七代天皇的皇后都是皇族，而且大部分是天皇的姑妈或者姐妹之类的近亲。
其他五个，有一位天皇没有结婚，有四代天皇没有娶皇族，巧合的是，这四代天皇都没有立皇后。
有人说，你说的这些天皇，基本上都是大化改新之前的，也就是全面向中国学习之前的。向中国学习之后应该不这样了吧？
事实上，大化改新之后，虽然日本几乎全方位地认真学习中国，但是皇室内部通婚这种在中国文化看来绝对“逆天”的风俗却依然未改。
不但没改，反而越来越严重。大化改新后，皇室的异母兄妹婚姻甚至被写入法典，定为制度。按《养老令》中的规定，后宫有品级的妃子，只能是前天皇的姐妹、女儿。
从7世纪中叶到8世纪前期，皇室的女子几乎全部内部消化，基本没有嫁给外族的。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奇怪的现象呢？
有一种说法是，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天皇是“现人神”，即活在现世的神。我们知道，日本人认为天皇家族是天照大神的后裔，天神家族内部通婚，是为了保持神的家族血统纯正，不被凡人的血液污染。
这个说法当然有其道理，但是也不全面。因为同族结婚，在古代日本并不只是天皇一族，而是非常普遍的。特别是贵族家族的女子，几乎都嫁给自己的同族。
“内部消化”是整个上流社会的习俗。高岛正人对于奈良时代美浓国春部里诸氏中的国造族婚姻的研究发现，在51例婚姻中有41例为族内婚。
大化改新后的日本法律，全面抄袭中国法律，唐代“户令”48条中，有37条是一个字没改地被抄进日本的“户令”，但是“同姓不婚”一条却没有被写进去。
在日本古代，除了亲生母子和同父同母的兄妹之间不能通婚外，其他的婚姻都是正常的。
我们知道，世界上各个民族大都在很早就形成了族外婚习俗，比如中国从周朝就开始禁止同姓为婚。那么，日本为什么能形成这样独特的习俗呢？从社会心理学来看，在同一个家庭长大的异性间通常不会产生性冲动。或者说，从小一起长大的异性，互相之间天然缺乏性的吸引力，日本人何以能例外呢？
这与日本独特的家庭结构有关。
讲到日本的开国神话，我们要注意一点，就是这个天照大神的性别。天照大神，也就是太阳神，是女性。日本民族的始祖，是女性。
我们中国人心目中，太阳是雄性的象征，月亮才是女性的象征。太阳和月亮，一阳一阴。但是日本人心目中这一观念是相反的。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了母系社会文化对日本的影响是非常直接非常深远的。
处于母系社会的民族，大都认为太阳是雌性，月亮是雄性。不光日本人是这样，中国一些受母系氏族文化影响很强烈，甚至今天还局部处于母系社会中的一些少数民族，比如羌族、彝族、普米族、傈僳族、独龙族、纳西族以及摩梭人，都是这样。这些民族的神话中，普照大地的太阳都是女子。比如纳西族有一则神话，名字叫作《太阳是女子、月亮是男子》，其中说，女孩太阳白天出来干活，男人月亮晚上才出来。
“以雌为尊是母权制时代的原始观念，这是任何民族都曾经历过的，但这种文化遗迹在日本和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神话中最容易找到。”
上文我们提到的《五运历年记》记载的盘古传说，很多学者认为是起源自中国南方少数民族的“盘瓠”传说，三国时才被吴国人用文字记录下来。
母系社会通常都实行“走婚”制。
中国西南一些少数民族在历史上实行走婚制。我们熟知的是云南摩梭人的“走婚”。上面我们提到的那个神话，纳西族的《太阳是女子、月亮是男子》，男人月亮晚上才出来。出来干什么呢？走婚，去女孩太阳家里睡觉，天亮以后两个人就分开。
和中国西南一些少数民族一样，日本历史上也有类似的“对歌”习俗，日语称“歌垣”。“歌垣”的地点多在山间、水边、集市，时节多在春秋两季。井上通泰在《万叶集新考》中引赵翼《檐曝杂记》中的记载，“粤西土民及滇、黔苗、倮风俗，大概皆淳朴，惟男女之事不甚有别。每春月趁墟唱歌，男女各坐一边。其歌皆男女相悦之词”，认为“我邦的歌垣也大体如此”。佐佐木高明在一篇发表于1991年的文章中说，“四国山地的高知县大丰町，有座名为柴折药师的寺，直到数十年前在旧历的七月七日，近乡近邻村镇的许多男女都集结起来，彻夜对唱，合适的就结合。非常有趣的是，互相对唱时，若双方情投意合的话，男女青年就把毛巾、头巾、帽子等做为赠品互相交换。这样的习惯与中国西南部的少数民族歌坛的习惯是相同的”。
男女双方在歌垣上两情相悦之后，男子晚上就会来到女子家，跟她同宿，天亮前离开。这种走婚，学术上的说法叫作“访妻婚”——晚上到妻子家里去访问。
大化改新之后，日本步入“文明时代”，婚姻形式比以前更为固定而明确，男女双方可能终生保持稳定的关系，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但是“访妻婚”的本质没变。妻子仍然生活在自己父母家，男人通常仍然是夜晚到妻子家中去，天亮离开，生育的子女由外祖父照顾。
我们还是来看《源氏物语》，皇子源氏结婚后，“一味喜欢住在宫中”，经常“无暇去妻子家里”，因此与妻子经常见不到面。这一段，中国读者读了可能还有些奇怪：结了婚，源氏的妻子自然也要与源氏一起住在宫中，怎么要见妻子还要跑到妻子家中呢？其实这就是“访妻婚”的习惯。甚至婚外情也是“夜合朝散”。比如《源氏物语》当中源氏公子走访常陆亲王的女儿均在夜间，大都在第二天破晓之前匆匆离去，以至于很久之后才发现这位小姐是个酒糟鼻。
这种情况下，不同母亲所生的孩子，虽然是同一个父亲，但是却是在不同的家庭长大，极少往来，性成熟后自然也可能产生异性间的好感。甚至由于儿子从小只同生母住在一起，对法律上的“其他母亲”也很陌生，也可能产生性冲动。因此在古代日本社会，除了亲生母亲，和其他任何女人发生性关系，并不被认为是禁忌。甚至很多家族为了保持财产稳定，或者“血统纯正”，刻意内部通婚，这就形成日本独特的“族内婚”。津田左右吉说，日本人与父亲一方的亲人结婚很普遍，这是母系社会留下的风俗。至于与母亲一方的亲人结婚，则是进入父系社会后形成的新风俗。
正是因为这种习俗，所以产生了日本历史上一个特殊现象，那就是女皇。
有人说，女皇是中日历史上共同的现象，中国历史上也有女皇武则天。但是正如我们前文说过的那样，中日历史上很多现象表面相似，本质不同。武则天称帝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特例，被认为“牝鸡司晨”，大逆不道，因此最终不得不宣布退位，死后以皇后身份入葬。而日本的女皇们，一个个都当得名正言顺，心安理得，因为她们和男天皇一样都是“神”：她们本身都是皇族出身，身上都有“神的血统”。
日本天皇的继承，和中国相比是十分混乱的。虽然《日本书纪》记载前十七代天皇都是父子相继，但从后来真实历史中的天皇继承来看，日本天皇继承制度并没有中国的嫡长制规范，而是十分“自由”，只要是皇族，几乎都有机会，因此有父传子，也有兄传弟、弟传兄、兄传妹、姐传弟、叔传侄、姑传侄、爷爷传孙子、奶奶传孙子……
我们在前文中说，《源氏物语》中当今天皇和“先帝”的关系不是很清楚，有多种可能。中国的小说中绝不会出现这种写法，两位皇帝的关系会交代得清清楚楚，但是日本人认为交不交代都可以，因为历史上这本身就是一笔糊涂账。
不过日本古代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皇子只有年满三十岁，才能登基为天皇。每当皇位继承上发生变故，或皇太子年纪尚小而无法登基时，常常由皇后登基代为执政，如皇极（齐明）、持统、元明等女皇，都是这样当上天皇的。
丈夫去世后儿子年纪太小，因此自己以皇后身份登基掌权，这是武则天和日本女天皇的共同点。然而武则天姓武，而唐代皇室姓李，唐代皇室不能容忍“武代李兴”，必除之而后快，日本的皇后登上皇位则不存在这些问题，因为这些皇后无一例外是皇女出身。有一些女天皇，比如元正、孝谦天皇，没有当过皇后，直接以皇女身份继位。
她们登基的合法性，不是来自皇后身份，而是来自自己的血统，合乎日本民心。所以女皇在日本历史上经常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