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一書,自古以來版本衆多,其原文文字歧異不少。究竟哪一種本子能體現其原貌而值得作爲底本,前人衆説紛紜,莫衷一是。過去的《老子》校注者大都宗奉王弼注本,而朱謙之則認爲河上公注本較王弼注本爲古,而唐代景龍二年(公元708年)所刻的易州龍興觀《道德經碑》則是流傳至今最古的舊本,因而將它作爲底本(參見朱謙之《老子校釋·序文》)。當然,清末在敦煌發現的六朝及唐代寫本殘卷顯然更古,只是因其殘缺不全而難以作爲底本罷了。1973年12月,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了較爲完整的帛書《老子》,它無疑給我們提供了更古的抄本,從而使敦煌本及景龍碑本相形失色。1993年在湖北省荆門市沙洋縣紀山鎮郭店村發掘郭店一號墓時,又出土了戰國中期的楚國竹簡八百餘枚,其中有《老子》書,這可以説是今日所能見到的最古的《老子》抄本了。但是,竹簡殘缺而釋文頗有異説,帛書雖然早有釋文行世,也因缺文、誤字、通假字太多而不宜作爲當今閲讀的底本。至於景龍碑本,只要校一下帛書本就可知道其非古亦非善。爲此,本書乃以接近於帛書本而又便於現代讀者閲讀的唐代太史令傅奕校定的《道德經古本》爲底本(指文物出版社等影印的《道藏》本,簡稱傅奕本,今人都誤稱此本爲“道德經古本篇”,今考該本《道經古本篇上》終了有“篇上終”三字,可知“篇上”“篇下”相當於“卷上”“卷下”,“篇”字不當歸入書名),同時又用馬王堆漢墓出土之帛書甲本和乙本(文物出版社所印圖版)及郭店楚墓出土之竹簡本(文物出版社所印圖版)、河上公章句《道德經》(包括《道藏》本、《四部叢刊》本)、嚴遵《道德真經指歸》、王弼《道德真經註》等進行彙校,並稍取《韓非子·解老》所引《老子》之文加以校正,以便使本書的原文文字既能反映《老子》古本之内容,又適合於今人閲讀。凡校改訂正之處,必有所據,並在注釋中説明傅奕本的原文及校改的依據。至於原文可能有誤而無版本依據的地方,則一律不加改動,而僅在注釋中説明前人或自己的研究成果,以免妄改古書之弊。至於字體,也仿照傅奕本使用楷體以便閲讀。
《老子》一書,傅奕校定本分爲上、下兩篇,分别題爲“道經古本篇上”“德經古本篇下”。還有其他一些注本,如河上公注本、王弼注本及後世的各種注本也都是《道經》在前而《德經》在後。然而,《韓非子·解老》在解釋《老子》時,却先解釋《德》的内容,然後解釋《道》的内容。馬王堆出土的漢初兩種帛書本,也是《德》在前而《道》在後。還有漢代嚴遵(字君平)的《道德真經指歸》一書,現在只剩下《德經》部分,後人將它編爲卷七至卷十三,將所佚的《道經》部分當作卷一至卷六,似乎該書已是《道經》在前而《德經》在後,但這其實是後人的誤解、誤編,因爲該書的《君平説二經目》云:“上經四十而更始”,“下經三十有二而終矣”。今考其所存《德經》部分正分爲四十章,可見嚴遵原書是以《德經》爲“上經”、《道經》爲“下經”。由此看來,西漢以前的《老子》古本,應該是《德》在前而《道》在後。傅奕校定的篇次,實囿於後世之通行本而未能恢復古本原貌。所以,本書雖以傅奕校定本爲底本,但上下篇的次序則依《韓非子·解老》、帛書本、嚴遵本,將《德》篇置於前,將《道》篇置於後,以便更好地體現《老子》一書的古本原貌。至於篇題,雖然流傳至今的本子大多稱爲“道經”“德經”,但《韓非子》之篇題題爲“解老”“喻老”,顯然是將《老子》當作子書而非經書。馬王堆漢墓出土的漢初帛書本也不稱“經”,其中甲本無題,可見《老子》古本本無篇題,所以《史記·老莊申韓列傳》也只是説:“老子廼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彭耜《道德真經集注·雜説卷下》引黄茂材曰:“道與德雖有二名,實相爲用,不可離也。今世學者乃分上經爲道、下經爲德,甚非作書之旨。”其説與《史記》合,甚得《老子》之旨。不過,帛書乙本已在兩篇之末分别標明“德”“道”,這可能是爲了便於稱説其上下篇而擬的篇題,其實並不能概括每篇的内容。總之,傅奕將篇題定爲“道經”“德經”,實是囿於後世通行本而作的誤題,並不合乎《老子》古本原貌。今據《史記》之説及《老子》帛書乙本,並參照傅奕本的篇題,定其篇名爲“德篇上”和“道篇下”,以便既便於稱説,又儘量體現《老子》古本面貌。只是古書的篇題題在每篇之末,不合今人閲讀習慣,所以今將篇題移至篇首。
《老子》一書,傅奕校定本分爲八十一章,即《道經》三十七章,《德經》四十四章,並在每章末標明“第×章”;河上公注本則分别給八十一章題了章名,如“體道第一”“養身第二”等;唐玄宗注本則依每章開頭的文字分别給八十一章另題了章名,如“道可道章第一”“天下皆知章第二”等。彭耜《道德真經集注·雜説卷下》引劉清源《道德經通論序》曰:“老子之言道德,偶從關令之請,矢口而言,肆筆而成書,未甞分爲九九章也。後人分爲上下二卷以象兩儀之妙用,九九八十一章以應太陽之極數。”又引黄茂材曰:“《易》六十四卦,八八之數也。老子之書八十一章,九九之數也。老子與《易》相爲表裏。”由此可見,《老子》分爲八十一章乃出於後人的附會,並非自古而然。《道藏》所載漢代嚴遵的《道德真經指歸》一書,其分章便與後世不同,書中的《君平説二經目》云:“上經配天,下經配地。陰道八,陽道九,以陰行陽,故七十又二首;以陽行陰,故分爲上下;以五行八,故上經四十而更始;以四行八,故下經三十有二而終矣。”他將上經《德》分爲四十章、下經《道》分爲三十二章,共七十二章,觀其分章之理由,仍爲陰陽家之附會,故亦非古,但該書不在每章標明“第×章”,也無章名,則合乎古貌。從帛書《老子》來看,古代《老子》一書的分章並不明確(帛書甲本偶有分節的墨點),更無“第×章”之類的文字,所以《老子》古本不應有章名。現爲了便於與後世通行本相對照,所以參照傅奕本分爲八十一節,標以第一節、第二節、第三節等等,以與通行本之第×章相别(在注釋中,爲了便於一般讀者,所以引文時一般仍據習慣使用傳統之章次),同時注明傅奕本的章次、河上公注本及唐玄宗注本(指唐玄宗御注《道德真經》。至於唐玄宗御製《道德真經疏》之章名則有所不同,今在每節【提要述評】中將其不同處分别注明,稱“唐玄宗御製本”)的章名,以供讀者參考。至於後世其他注本的章次、章名,大都出入於這三者之間,故不贅列。至於章節次序,則依帛書《老子》排列,以體現《老子》古本面貌。
有人認爲,《老子》傳本中,字數少的爲古本,字數多的爲後人所改,以爲四千九百九十九字的敦煌本才是古本,五千三百二字的古寫本以及傅奕本等文辭蔓衍而並非舊本,不足以爲定本(見朱謙之《老子校釋·序文》)。此言實非。彭耜《道德真經集注·雜説卷下》引謝守灝《老君實録》云:“《道德經》,唐傅奕考覈衆本,勘數其字云:項羽妾本,齊武平五年彭城人開項羽妾塚得之;安丘望之本,魏太和中道士寇謙之得之;河上丈人本,齊處士仇嶽傳之。三家本有五千七百二十二字,與韓非《喻老》相參。又洛陽有官本,五千六百三十五字。王弼本有五千六百八十三字,或五千六百一十字。河上公本有五千三百五十五字,或五千五百九十字。并諸家之注,多少參差。然歷年既久,各信所傳,或以佗本相參,故舛戾不一。《史記》司馬遷云:‘老子著書,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但不滿六千,則是五千餘矣。今道家相傳,謂《老子》爲五千文,蓋舉其全數也。”今傅奕校定本每章各標明字數,合計《道經》二千四百八十字,《德經》三千零七十六字,共五千五百五十六字。帛書甲本並不標明字數,乙本則云“德三千 一”,“道二千四百廿六”,共五千四百六十七字,而其實際文字却還要多一些。由此可見,《老子》各傳本的字數向來不一。《顔氏家訓·書證》云:“‘也’是語已及助句之辭,文籍備有之矣,河北經傳悉略此字。……又有俗學,聞經傳中時須‘也’字,輒以意加之。”由此可知,後人或略之,或加之,增損無常,實難以其字數之多少來論定其古否,故今不以字數之多少論優劣,而僅根據各種版本重加校定,並依傅奕本在每章末注明。凡與傅奕本字數不同的,則於注釋中説明之。
《老子》一書,義蘊深厚。自古以來,説者見仁見智,理解各異,若分别引述評介,頗嫌繁雜,所以本書每節的提要述評,僅根據我個人的體會來概括闡明其義蘊,旨在便利讀者理解《老子》原文。其説雖力求合乎老子的思想以還《老子》一書的本來面目,但並不想强人就範。讀者自可將此與别人的説解對照閲讀,以便在比較中鑒别其是非優劣。至於本書之注釋、義疏,亦可作如是觀。
前人於古書之歧説謬解,《老子》一書可謂甚矣。若一一臚列而加辨正,則筆墨必繁而徒耗讀者時光,故本書注釋遵循“博説反約”的原則,不廣徵博引,而以本人對《老子》的理解爲主。在此須説明的是,《老子》一書行文簡古,義蘊深奥,本已難懂,而自古以來解《老子》者,又往往以自己的思想亂加發揮,有的甚至全然撇下《老子》原文不顧而任憑己意馳騁其説,名曰“解老”,實質是借《老子》解我。如韓非解《老子》往往藉以發揮其政治思想,王弼注《老子》往往藉以闡發其玄學,今人釋《老子》又往往以馬克思主義或某些西方學説加以比附,以致見仁見智,將《老子》解釋得五花八門,莫衷一是,從而使廣大讀者讀《老子》原文不易懂,讀各家注釋有時更覺費解而無所適從。有鑒於此,我注釋《老子》,雖以本人的理解爲主,但堅決以信、達爲原則,採取會通古訓、以《老》解《老》的方法,儘量根據文句古義並利用《老子》書中類似的内容去探求《老子》原文的本意以求得確詁,既力免墨守成訓而尟會通之弊,又力戒故弄玄虚而多穿鑿之病,力求實事求是,通俗平易,以期一般讀者都能讀懂而領會其真意。當然,在注釋中對較爲切近原文意蘊的前人善説也酌情採摭,但爲了節省篇幅,對駁不勝駁的前人之誤説謬解,則不一一糾駁,而僅批駁其中對今人影響較大的誤解。對於一般的詞語解釋,因爲屬於常識性的東西,而並不是某人的創見發明,所以不再徵引前人注解而直接加以解釋,以節省篇幅。
《老子》一書,前人往往稱之爲“哲理詩”。其實,説它是“詩”,並不十分妥當,因爲書中雖然多用韻語,但文句參差,用韻自由,所以不過是用韻之散文而已,至多也只能稱之爲富有哲理的散文詩,而並不是真正的詩歌。當然,揭示書中的用韻情況,有利於讀者品味其音樂美與藝術美。因此,本書特地注明各章的押韻情況。至於其中涉及的上古韻分部及對轉、旁轉等術語,則主要依據王力的《同源字典》及唐作藩的《上古音手册》。今列《上古韻部系統表》如下:
其中同類同直行者合韻稱爲對轉,同類同横行者合韻稱爲旁轉,旁轉而後對轉者爲旁對轉,不同類而同直行者合韻稱爲通轉(雖不同元音,但是韻尾同屬塞音或同屬鼻音者,也算通轉)。至於各個具體文字的歸部,則參照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第二册)、唐作藩編著的《上古音手册》、郭錫良編的《漢字古音手册》斟酌而定。
本書義疏,旨在幫助讀者理解原文文義,而不在幫助讀者欣賞其音樂美,所以只求準確、明白、通俗地將原文的意蘊揭示出來而不囿於使用韻文。讀者欲欣賞其音樂美與老子的文章風格,宜借助於注釋中所注明的押韻情況反復誦讀原文,始可得之。此外,本書義疏與注釋相應,與現代衆多的譯文多所不同,孰得孰失,讀者可通過對照閲讀加以鑒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