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節爲傅奕本第五十四章,河上公注本題“修觀第五十四”,唐玄宗注本題“善建不拔章第五十四”(唐玄宗御製本題“善建章第五十四”)。
本節的主旨在“修”“觀”二字(河上公注本題“修觀”,可能即基於此),即宣揚其以道修身、治家、正鄉、立國、平天下的主張以及觀察瞭解天下情況的方法。
老子認爲,以道立身處世是一種“善建”“善袌”的德行。這種德行的直接結果便是“不拔”“不脱”“祭祀不輟”。這種結果對於當時各階層的人士來説,都具有很大的吸引力。老子即緊緊抓住這一人們普遍具有的迫切願望,對各階層的人士一一展開了宣傳,勸有志於立德者以此道修身、有志於治家者以此道治家、有志於治鄉者以此道治鄉、有志於治國者以此道治國、有志於治天下者以此道治天下。
接着,老子闡述了他認識社會的方法,即以得道的“身”“家”“鄉”“邦”“天下”爲標準,去對照觀察其他的“身”“家”“鄉”“邦”“天下”。這種方法,是對第五十二章所説的“既得其母,以知其子”之法的一種具體運用,也是對第四十七章所謂的“不出於户,可以知天下”之説的一種具體説明。
善建者不拔 [1] ,善袌者不脱 [2] ,子孫以祭祀不輟 [3] 。修之身 [4] ,其德乃真 [5] ;修之家,其德乃餘 [6] ;修之鄉,其德乃長 [7] 。修之邦,其德乃豐 [8] ;修之天下,其德乃溥 [9] 。以身觀身 [10] ,以家觀家 [11] ,以鄉觀鄉 [12] ,以邦觀邦 [13] ,以天下觀天下 [14] 。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 [15] ?以此。
右第五十四章,八十六言 [16] 。
[1] 《韓非子·解老》:“至聖人不然,一建其趨舍,雖見所好之物不能引,不能引之謂‘不拔’。”《韓非子·喻老》:“楚莊王既勝,狩于河雍,歸而賞孫叔敖。孫叔敖請漢間之地——沙石之處。楚邦之法,禄臣再世而收地,唯孫叔敖獨在。此不以其邦爲收者,瘠也。故九世而祀不絶。故曰:‘善建不拔,善抱不脱,子孫以其祭祀世世不輟。’”河上公曰:“建,立也。善以道立身立國者,不可得引而拔之。”王弼曰:“固其根,而後營其末,故不拔也。”覺按:“建”“拔”是比喻之詞,所以所“建”、所“拔”的東西可理解爲“身”,也可理解爲“國”,當然也可理解爲“功德”“學説”“思想原則”等等。“善建”是指循道而建,即遵循規律立身、立國、立功、立德、立説等等。韓非所説的“一建其趨舍”,王弼所説的“固其根”,都是循道而建的一些具體原則。大道穩固經久,所以循道而建則不拔。又,《淮南子·主術訓》“故善建者不拔”高誘注:“言建之無形也。”這種説法似是而非,因爲無形之物如思想學説之類,如果不合道,也將被拔除。還有吴澄説:“善建者以不建爲建,則永不拔;善抱者以不抱爲抱,則永不脱。”這其實是一種空談玄理的誤解,因爲老子説“善建”“善袌”,歸根結底還是“建”與“袌”,而並非“不建”“不袌”。這猶如老子所謂的“無爲”,並非指什麽事也不做,而是指循道而爲。參見第七十一節注[5]。
[2] 《韓非子·解老》:“(聖人)一於其情,雖有可欲之類神不爲動,神不爲動之謂‘不脱’。”河上公曰:“善以道抱精神者,終不可拔引解脱。”王弼曰:“不貪於多,齊其所能,故不脱也。”覺按:“袌”爲“抱”之古字。此文“袌”“脱”也是比喻之詞,所以所“袌”、所“脱”的東西可理解爲“精神”(即韓非、河上公所説),也可理解爲“國”(見注[1]所引《韓非子·喻老》文),當然也可理解爲他物,如道德原則等等。“善袌”是指循道而抱,韓非所説的“一於其情”、王弼所説的“不貪於多,齊其所能”都是循道而抱的一些具體原則。
[3] 傅奕本無“以”字,據帛書本補。 《韓非子·解老》:“爲人子孫者,體此道以守宗廟不滅之謂‘祭祀不絶’。”河上公曰:“爲人子孫,能修道如是,長生不死,世世以久,祭祀先祖,宗廟無絶時。”
[4] 修:《國語·晉語五》“晉爲盟主而不修天罰”韋昭注:“修,行也。” 之:它,指“善建”“善袌”的道德原則。 修之身:即“修之於身”(河上公本即作“修之於身”),是“把它貫徹施行到身上”的意思。下文“修之家”“修之鄉”等的語法結構與此相同。
[5] 河上公曰:“修道於身,愛氣養神,益壽延年,其德如是,乃爲真人也。”覺按:“真”表示天真,指因循自然保持本性。以“善建”“善袌”之道修身,則自然之本性不脱,所以説“其德乃真”。《莊子·漁父》:“真者,所以受於天也。”又《秋水》:“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均可發明此“真”字之義。《韓非子·解老》:“今治身而外物不能亂其精神,故曰:‘脩之身,其德乃真。’”有人將此“真”字理解爲“真實”(見陳鼓應譯文),不當。
[6] 《韓非子·解老》:“治家,無用之物不能動其計,則資有餘,故曰:‘脩之家,其德有餘。’”河上公曰:“修道於家,父慈子孝,兄友弟順,夫信妻正,其德如是,乃有餘慶及於來世子孫也。”覺按:韓非認爲“餘”指資財有餘,河上公認爲“餘”指福澤有餘,兩説均通,而以河上公説爲優,因爲此文是説“德”有餘而不是説“資”有餘。
[7] 《韓非子·解老》:“治鄉者行此節,則家之有餘者益衆,故曰:‘脩之鄉,其德乃長。’”河上公曰:“修道於鄉,尊敬長老,愛養幼少,教誨愚鄙,其德如是,乃無不覆及也。”覺按:兩説都通,以河上公説爲優。《國語·齊語》“不月長”韋昭注:“長,益也。”即增長的意思,所以韓非用“益衆”來解釋,參見第六十六節注[6]。
[8] 《韓非子·解老》:“治邦者行此節,則鄉之有德者益衆,故曰:‘脩之邦,其德乃豐。’”河上公曰:“修道於國,則君聖臣忠,仁義自生,禮樂自興,政平無修,其德如是,乃爲豐厚也。”覺按:“豐”表示豐贍,博大。《國語·周語中》“畜義豐功謂之仁”韋昭注:“豐,大也。”《周易·豐》“豐亨”孔穎達疏:“豐者,多大之名、盈足之義,財多德大,故謂之爲豐。”
[9] 溥:通“普”,普遍。《韓非子·解老》:“莅天下者行此節,則民之生莫不受其澤,故曰:‘脩之天下,其德乃普。’”河上公曰:“人主修道於天下,不言而化,不教而治,下之應上如影響,其德如是,乃可以爲普博也。”
[10] 傅奕本“以”上有“故”字,據帛書乙本删。 《韓非子·解老》:“脩身者,以此别君子小人;治鄉、治邦、莅天下者,各以此科適觀息耗;則萬不失一。故曰:‘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奚以知天下之然也?以此。’”河上公曰:“以修道之身觀不修身之身,孰亡孰存也。”覺按:這是説:以“其德乃真”之身爲標準去觀察衡量他身。這樣做,能正確識别他身是君子還是小人,所以老子要“以身觀身”。下四句與此句旨意相同。
[11] 河上公曰:“以修道之家觀不修道之家也。”
[12] 河上公曰:“以修道之鄉觀不修道之鄉。”
[13] 河上公曰:“以修道之國觀不修道之國。”
[14] 河上公曰:“以修道之主觀不修道之主也。”于鬯曰:“此句自來解者皆附會,王注謂‘以天下百姓心觀天下之道’,尤見迂回。蓋以上文例之云:‘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 兩‘國’字,當依《韓非子·解老篇》作‘邦’,上文與‘堂’(覺按:當作“豐”)字叶可見,此因漢諱改。 注云:‘彼皆然也。’ 彼身與此身然,彼家與此家然,彼鄉與此鄉然,彼國與此國然,故云‘彼皆然也’。 是謂以此身觀彼身,以此家觀彼家,以此鄉觀彼鄉,以此國觀彼國。至於‘天下’,則不得分彼此矣,故言之終不能明,而不知‘以天下觀天下’亦正謂以此天下觀彼天下也。曷言‘彼天下’?即今西人他星球之説矣。然雖有‘彼天下’而不可見,故下文云:‘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然’者,然彼天下也;‘此’者,此身、家、鄉、國也。身、家、鄉、國有彼此,則天下曷爲無彼此乎?他星球之説,今日西人能言之,而我中國本有早見及者,鄧牧《超然觀記》云 《伯牙琴》據《洞霄圖志》補録 :‘地大也,其在虚空中不過一粟耳。虚空,木也,天地猶果也;虚空,國也,天地猶人也。一木所生,必非一果;一國所生,必非一人。謂天地之外無復天地焉,豈通論邪?營甯之生人腹中,精神所照,必以爲日月;膏液所浸,必以爲江河;筋骨所樹,必以爲山岳;其周流百骸六臟而不見所窮,必以爲四方萬里若是遠也。而告之曰一人之外又有若人者,彼不信也。人生於天地之閒,何以異此?’此非即他星球説邪?而不知其原實見於《老子》。世無牧心之識,又不及聞西人之言,則《老子》之文宜索解莫得矣。”覺按:于説似是而非。古代“天下”與“邦國”並稱時,“邦國”指諸侯國,“天下”指統轄各諸侯國的天子所擁有的統治領域;周代的“天下”指周天子的統治區域,即當時的中國。所以,“以天下觀天下”,從時間上來考慮,可以理解爲用某一時代的天子統治下的中國來觀察瞭解其他時代的天子統治下的中國;從空間上來考慮,可以理解爲用中國社會來觀察瞭解外國社會。所謂“天下”,即天底下,而他星球上則在天上。老子既説“天下”,則不應理解爲“他星球”。細味《老子》書中的“天下”,均可明此意,故宜從河上公之説。
[15] 何:傅奕本作“奚”,據河上公本改。
[16] 八十六:此節補一字,删一字,故仍爲八十六字。
拔、脱、輟,月部。身、真,真部。家、餘,魚部。鄉、長,陽部。邦、豐,東部。下、溥,魚部。
善於建立的不會被拔掉,善於抱住的不會脱落,子孫靠了這種善於建立、善於抱住的德行而宗廟的祭祀世世代代不中斷。把這種德行貫徹到自己身上,他的道德就天真樸實了;把這種德行貫徹到整個家庭,他的道德就富足有餘了;把這種德行貫徹到整個鄉鎮,他的道德就增長擴大了;把這種德行貫徹到整個諸侯國,他的道德就豐贍博大了;把這種德行貫徹到天子的整個統治區域,他的道德就普遍廣遠了。憑藉這種天真樸實的身心來觀察瞭解其他人的身心,憑藉這種道德富餘的家庭來觀察瞭解其他的家庭,憑藉這種道德增長的鄉鎮來觀察瞭解其他的鄉鎮,憑藉這種道德豐贍的諸侯國來觀察瞭解其他的諸侯國,憑藉這種道德普遍的天下來觀察瞭解其他天子統治的天下。我憑什麽認識天下的情況呢?就憑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