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節爲傅奕本第四十九章,河上公注本題“任德四十九”,唐玄宗注本題“聖人無常心章第四十九”。
此節緊承上一節而來,也致力於宣揚其無爲的政治思想。所不同的是:上節側重於宣揚行政措施之無爲,而此節則側重於宣揚意識形態之無爲;上節反對濫發政令,此節反對臧否百姓。然其主張無爲、反對干涉民意的主旨是一致的。
老子認爲,聖君治世,不應該以自己某些固有的思想觀念或道德準則去評判民衆,而應該以廣大民衆的意志作爲社會的道德標準(河上公注本題“任德”,可能即基於此),所以對當代社會上所謂的“善者”或“不善者”應該一概予以認可,對當代社會上所謂的“信者”與“不信者”應該一概予以信任。只有這樣,才能使民衆自化而得到“善”“信”之德。
在老子看來,在道德領域,聖君不應該像衆人那樣“注其耳目”,分清是非,褒貶善惡,而應該採取一種附和的渾沌心態而不置可否。這可謂是一種思想統治方面的渾沌理論,是其無爲哲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韓非子·揚搉》云:“聽言之道,溶若甚醉。脣乎齒乎,吾不爲始乎;齒乎脣乎,愈惽惽乎。彼自離之,吾因以知之;是非輻湊,上不與構。虚靜無爲,道之情也。”《韓非子·大體》云:“不逆天理,不傷情性。”諸如此類,均是對老子這一渾沌理論的改造與利用。
人類的道德規範,必定隨着人類社會的發展而發展。老子“以百姓之心爲心”的道德規範説,是一種以人民意志爲轉移的學説,無疑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他一味提倡迎合民衆而反對聖哲的思想引導,也有其消極之處。
聖人恒无心 [1] ,以百姓之心爲心 [2]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得善矣 [3] 。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得信矣 [4] 。聖人之在天下,歙歙焉 [5] ;爲天下 [6] ,渾其心 [7] 。百姓皆注其耳目 [8] ,聖人皆咳之 [9] 。
右第四十九章,六十九言 [10] 。
[1] 聖人:指得道的聖明君主。參見第十節注[6]。 恒无:傅奕本作“無常”,據帛書乙本改。 心:意念,觀念。 无心:没有想法,指没有一定的思想觀念作爲判斷是非善惡的標準。河上公曰:“聖人重改更,貴因循,若似無心也。”吕惠卿曰:“猶之鑑也無常形,以所應之形爲形而已。”
[2] 傅奕本“心”上無“之”字,據帛書乙本補。 以百姓之心爲心:指聖人治天下,以廣大民衆的意志作爲自己的思想準則。河上公曰:“百姓心之所便,因而從之。”
[3] 王弼曰:“無棄人也。”覺按:第二十七章云:“聖人恒善救人,故無棄人。”與此文同旨,故王弼用來解此。這三句是指聖人對天下人一視同仁,不以世俗的善惡標準去褒貶世人,而一概稱其善。這樣,善者固然得到了激勵,而不善者也因未受指責而倍受感動,從而翻然自化。這樣,社會上的善行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
[4] 這三句是説,聖人既以百姓之心爲心,所以對天下的人都信任。誠實者被信任固然得到了激勵,而不誠實者受到聖人的信任後,將問心有愧而悔過自新。這樣,社會上誠實無欺的德行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
[5] 歙歙(xīxī希希):與“翕翕”“噏噏”“潝潝”等通,正字當作“噏噏”,形容附和投合的樣子,此指聖人口不臧否人物,“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這是聖人“以百姓之心爲心”而不用一定的思想準則來評判衆人善惡的結果,所以王弼注曰:“聖人之於天下歙歙焉,心無所主也。”
[6] 爲:《吕氏春秋·舉難》“説桓公以爲天下”高誘注:“爲,治。” 爲天下:與上文“在天下”對文同義。
[7] 渾其心:傅奕本作“渾渾焉”,據河上公本改。“渾其心”就是使其心混沌不清,使其心糊裏糊塗,指聖人内心不辨是非,“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這也是聖人“无心”的結果。帛書甲本、乙本作“渾心”,與“渾其心”的意義相同。
[8] 注:即“注意”“注目”的“注”,集中的意思。河上公曰:“注,用也。”釋德清曰:“百姓皆注其耳目者,謂注目而視,傾耳而聽,司其是非之昭昭。”
[9] 咳(hái孩):通“孩”。這裏用作使動詞,表示“使……成爲嬰孩的樣子”。 之:指代“其耳目”,指聖人的耳目。 咳之:此承前文而言,與上句“注其耳目”的意義相反,指聖人與衆人不同,衆人用其耳目,而聖人則使自己的耳目如同嬰孩一樣昏昏然,對衆人之善信與否聽而不聞,視而不見。第二十章云:“衆人熙熙,若享太牢,若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若嬰兒之未咳,儡儡兮若無所歸。”第二十八章云:“知其雄,守其雌,爲天下谿;爲天下谿,恒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皆可爲此文之注脚。前人之注似乎都未得老子本旨。
[10] 六十九:傅奕本作“六十八”,今增補一字,故改。
心、心,侵部。善、善、善,元部。信、信、信,真部。歙、心,緝侵對轉合韻(“歙”屬緝部、“心”屬侵部)。
聖人永遠没有固定的思想觀念,而將百姓的觀念作爲自己的觀念。善良的人我認爲他善良,不善良的人我也認爲他善良,就能得到善良的德行了。誠信的人我認爲他誠信,不誠信的人我也認爲他誠信,就能得到誠信的德行了。聖人處在統治天下的位置上,附和迎合百姓;治理天下的時候,使自己的心靈混混沌沌。百姓都專注地使用自己的耳朵眼睛,聖人都使自己的耳目如同嬰孩一樣昏昏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