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節爲傅奕本第四十五章,河上公注本題“洪德第四十五”,唐玄宗注本題“大成若缺章第四十五”。
此節的主旨在宣揚作者清靜無爲的政治哲學,認爲善於守藏、清靜無爲是最偉大的德行(河上公注本題“洪德”,可能即基於此)。
老子認爲,最有成就的、最充實的、最正直的、最靈巧的、最善辯的、最富裕的得道者,都不炫耀自己而清靜無爲,所以他們能各自成就最高的德行。即使以人們熟知的常識俗語而言,也是“清靜能勝炎熱”。由此可以推知,君主只有清靜無爲,才能成就最高的德行而使天下的人歸於端正,才能控制這動盪不安、戰火紛飛的社會。其最後一筆向我們表明,此節文字完全是爲君主而設,是勸君主注意守藏,以無爲之道治天下。《韓非子·主道》云:“明君無爲於上,群臣竦懼乎下。明君之道:使智者盡其慮,而君因以斷事,故君不窮於智;賢者勑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窮於能;有功則君有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故君不窮於名。”可謂是對老子思想的精妙發揮。
大成若缺 [1] ,其用不敝 [2] 。大盈若盅 [3] ,其用不窮 [4] 。大直若詘 [5] ,大巧若拙 [6] ,大辯若訥 [7] ,大贏如絀 [8] 。“躁勝寒 [9] ,靜勝熱 [10] 。”知清靜可以爲天下正 [11] 。
右第四十五章,四十七言 [12] 。
[1] 大成:最有成就的人,指得道有德者。 缺:《説文·缶部》:“缺,器破也。”此文以器喻人,指人有缺陷,不完美。 大成若缺:河上公曰:“謂道德大成之君若缺者,滅名滅譽,如毁缺不備。”覺按:有成就的人如果認爲自己完美無缺,他的成就就到此爲止而不可能再有更大的建樹了,也就是説,他不可能成爲“大成”。所以,“大成”必定是永不自滿的謙虚者,他們永遠不會自稱完美無缺,因而看上去“若缺”。這種情況與第四十一章所謂的“廣德若不足”相似。
[2] 其:指代“大成”。 敝:衰敗。 其用不敝:河上公曰:“其用心如此,則無弊盡之時。”覺按:“大成若缺”,永遠看到自己的缺點,故能革故鼎新,不斷前進,所以“不敝”。當然,“不敝”也正是“大成”的一種體現。
[3] 盈:傅奕本作“滿”,乃後世避漢惠帝諱所改,今據帛書甲本改回(傅奕本共出現三個“滿”字,見於第四章、第九章及本章,帛書本均作“盈”,可知“滿”字皆後世避惠帝諱而改,今全部改回以復古本之舊)。 大盈:最充實的人。這也是一種得道有德者。《孟子·盡心下》云:“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 盅(chōng充):《説文·皿部》:“盅,器虚也。”此文以器喻人,指人之空虚,不充實。 大盈若盅:河上公曰:“謂道德大盈滿之君如沖者,貴不敢驕,富不敢奢。”覺按:這與“大成若缺”、第四十一章的“廣德若不足”以及孔子所説的“滿而能虚”(見第五節注[9])也相似。“盈”而自滿,則其“盈”有限而不“大”了,只有“窪”,才能“盈”(見第二十二章),故“大盈”必虚懷若谷,因而“若盅”。
[4] 河上公曰:“其用心如此,則無窮盡時。”覺按:《孟子·離婁下》云:“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大盈”即是“資之深”的人,所以一般來説,他能“取之左右逢其原”而“不窮”。不過,老子的論述比孟子更爲深刻,他認爲即使“大盈”而能左右逢源,但如果逞能好强,就會使盡自己的才智而弄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只有“大盈若盅”,不自炫其能而善於守藏,才會“不窮”。當然,“不窮”也正是“大盈”的一種體現。
[5] 大直:與下文“大巧”“大辯”相並列,也當指人而言,是得道者中的一種,指最正直的人。河上公曰:“大直,若修道法度正直如一也。” 詘(qū屈):彎曲,不直,引申指邪曲,不正直。河上公本作“屈”,古字通。河上公曰:“如屈者,不與俗人爭如何。”覺按:最正直的得道者,並不因爲自己正直而去指責别人不正直,即第五十八章所説的“直而不肆”,所以他們在表面上似乎與世俗同流合污而不正直,因而説“若詘”。“大直若詘”可避免無謂的爭端。
[6] 河上公曰:“大巧,謂多才術也。如拙者,亦不敢見其能。”覺按:“大巧若拙”與“大盈若盅”的旨意相同,蘇軾《賀歐陽少師致仕啓》中説“大勇若怯,大智如愚”,也是此意。巧者自以爲巧,則其“巧”到此爲止而不會再“大”了,故凡“大巧”,必謙虚自守而不逞能,這樣别人看上去就與笨拙者相似了,所以説“若拙”。“大巧若拙”可避免班門弄斧之弊。又,王弼曰:“大巧因自然以成器,不造爲異端,故若拙也。”這是説“大巧”巧奪天工,不加雕琢,似乎不會加工似的,故“若拙”,義也通。《莊子·胠篋》云:“毁絶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這是説“大巧”抛棄一切技巧,使“巧”與“拙”混而不分,所以“若拙”,此也可備一説。
[7] 訥:説話遲鈍。多言必失(《説苑·敬慎》載周朝太廟前之金人背上的銘文云“多言多敗”,則此理古人早已明白),早言易敗(《韓非子·解老》:“故議於大庭而後言則立,權議之士知之矣。”則此理古人也早已明白),辯者若自以爲能而多説、早説,則往往會失誤,那也就不會成爲“大辯”了。最善辯的人爲了不失、不敗,往往不多説、不早説,所以看上去“若訥”。孔子説“辯而能訥”(見第五節注[9]),與此同旨。“大辯若訥”可避免理屈詞窮之弊。
[8] 大贏如絀:傅奕本無此句,帛書甲本“拙”字下無“大辯若訥”一句而有“大贏如 ”一句,帛書乙本“拙”字下壞脱七字而後有一“絀”字。據帛書乙本,則傅奕本及帛書甲本均脱四字,今據帛書乙本並參考甲本補此四字。 贏:盈,餘。 大贏:也是得道者中的一種,指最富裕的人。 絀:不足。 大贏如絀:與孔子所説的“富而能儉”(見第五節注[9])旨意相同。富裕者若自恃其富而鋪張浪費,就不可能成爲最大的富豪。最大的富豪必定是節儉的,這樣别人看上去就與捉襟見肘的窮人相似了,所以説“如絀”。“大贏如絀”可避免牀頭金盡之弊。
[9] 躁:《禮記·月令·仲夏之月》“毋躁”鄭玄注:“躁,猶動也。” 躁勝寒:人通過運動可以産生熱量而克服寒冷,這是一種常識。這句與下句“靜勝熱”當爲老子引用的俗語,這從下文之“知”字可以看出來。當然,老子引用時主要着眼於“靜勝熱”,因此得出結論説“知清靜可以爲天下正”。由於“躁勝寒”與“靜勝熱”是同一諺語的上下句,所以老子也連帶引用了。有人未意識到這一點,見“躁勝寒”與“清靜可以爲天下正”之義不符,於是以爲此文有誤,實不當。
[10] 靜:傅奕本作“靖”,據河上公本改。 勝熱:心靜自然涼,人靜止不動,自身就不會産生很多的能量,所以能戰勝炎熱。
[11] 傅奕本無“可”字,據帛書甲本補。 清:清澈,不混濁,引申指心境淡泊,没有雜念貪欲。 靜:傅奕本作“靖”,據河上公本改。“靜”即靜止,安定不動。指因循自然而不作故意的人爲努力,即無爲(參見第一節注[5])。河上公曰:“能清能靜,則爲天下之長。”覺按:“正”可表示君長(見第二節注[5]),所以河上公把“正”解爲“長”,許抗生、馮達甫等也都解爲君長。此説雖通,但綜觀《老子》,第三十七章云:“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第五十七章云:“我好靜而民自正。”均與本句同義。該兩句之“正”表示端正而不表示君長,則本句之“正”也當解爲“端正”而不應解爲“君長”。據此,則此“爲”字也不應解爲“成爲”而應解爲“使”,《國語·晉語八》“爲後世之見之也”韋昭注:“爲,使也。”即其義。
[12] 四十七:傅奕本作“四十二”,今增補五字,故改。
缺、敝,月部。盅、窮,冬部。詘、拙、訥、絀,物部。靜、正,耕部。
最有成就的人好像有缺陷似的,但他被使用時却永不衰敗。最充實的人好像空虚似的,但他被使用時却永不窮竭。最正直的人好像邪曲不正似的,最靈巧的人好像愚蠢笨拙似的,最善辯的人好像不會説話似的,最富裕的人好像錢財不足似的。俗話説:“運動可以克服寒冷,靜止可以戰勝炎熱。”由此可知淡泊無欲安靜無爲可以使天下的人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