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济慈

在几位重要的浪漫主义诗人之中，济慈（John Keats，1795-1821）“最晚出世，最早辞世，生命最短暂，最有魅力，最惹人喜爱”， ^[30] 无论是他的诗歌作品还是诗艺理论对后世均产生了深远影响。

济慈出生于伦敦，是家中长子，1803起他在恩菲尔德的一所学校接受早期教育，对文学产生了浓厚兴趣，并开始着手翻译维吉尔的长诗《艾涅阿斯记》。在完成对维吉尔的翻译之后，他开始尝试写诗，起初模仿伊丽莎白时代的诗人斯宾塞（Edmund Spenser），尔后开始自己创作。1821年年初，因肺病医治无效，济慈在罗马溘然长逝，终年未满26岁。在短暂的生涯中，他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名篇，如《恩底弥翁》（ Endymion ）、《夜莺颂》（“Ode to a Nightingale”）、《希腊古瓮颂》（“Ode on a Grecian Urn”）、《秋颂》（“To Autumn”）以及《圣阿格尼斯节前夕》（ The Eve of St．Agnes ）等。除诗歌创作外，济慈对文学批评的贡献也不容忽视。他从未就文学批评进行过系统的表述，除开少数作在书页边缘的注解之外，济慈的批评思想几乎全部见于他的书信之中。

济慈的书信集最初于1848年由米勒奈兹（Richard Monckton Milnes）编辑出版，名为《生活、书信以及文学拾遗》。尽管有评论家称这本书的付梓是“济慈从默默无闻到声名鹊起的分水岭”， ^[31] 艾略特亦称这些书信是“英语诗人所写过的最重要的（信件）”， ^[32] 但其实该书在19世纪并未引起太大反响，它的影响力直到20世纪才充分显现出来。济慈这些书信的内容覆盖了文学创作的众多方面，既谈到了对诗艺的理解、艺术家的天性问题，也就艺术家处理艺术题材的方式方法发表过看法。在所有的论述中，消极感受力（negative capability）这一概念的提出，无疑是最具分量的讨论之一。济慈认为消极感受力是伟大的诗人所具备的一种过人的能力，它拒斥人类天性中对于确定性的渴望。这个概念中使用的“消极”一词，乍看上去是一个否定修饰，但它包涵的意义却并不旨在进行否定，而是表达一种被动性，指的是以一种看似被动的方式面对复杂世界的多样性。

拥有消极感受力的诗人必须具备保持中立态度的能力，具体说来，这是摒除先入为主的成见，怀抱开放的心态，细致入微地体察世界、敏锐地感受生活并且清醒、冷静地观察世界的能力。用济慈自己的话来说，“对任何事情都不抱成见——让大脑接纳各式各样的思想，而不是某些特定的想法”。 ^[33] 保持中立态度令诗人在创作时全然忘我，将感情投射到其他事物之中，成为那些事物的一部分，以那些事物的身份来体验生活——换言之，要求诗人隐去自身主体性，从而与创作的对象产生通感（synaesthesia）。在此基础上，济慈提出了“变色龙诗人”（camelion poet）或无个性诗人的概念。在他看来，诗人应该是一切造物之中最缺乏个性的存在，因而也是最缺乏诗意的存在。

既然诗人毫无个性可言，那么诗作中就不应该出现诗人的影子，因而诸如华兹华斯式的以自我为中心的诗歌创作是不可取的。在写给雷诺兹（John Hamilton Reynolds）的信中，济慈批评了华兹华斯的诗作中张扬的主体性，提出“诗歌应该既伟大且朴实，能深入人的灵魂，以它的主题而非诗歌本身来打动心灵”。 ^[34] 他将同时代的诗人与伊丽莎白时代的诗人作比，认为在现代诗作中，诗人的身影随处可见，他们“像汉诺威的领主一般掌管着自己的小王国，谙熟每天在他的领地中要从道路上清除多少稻草，总是希望所有的家庭主妇都能将她们的铜具擦得锃亮”。 ^[35] 与之相反，伊丽莎白时代的诗人好似“拥有辽阔领地的帝王，他们仅听说过僻远的疆域却并不想去那儿视察”， ^[36] 并不会刻意突出诗人的存在。

保持中立态度强调的是一种施与受的被动关系，而济慈书信中曾经提到过一个蜜蜂与花的隐喻，颇能形容消极感受力所包含的这种关系。 ^[37] 济慈说，“让我们像花儿一样被动地、以接受的姿态舒展叶片，在阿波罗的眼皮底下耐心地萌芽，从到访的每一只高贵的昆虫那里得到暗示”。 ^[38]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中立态度确实是以一种被动的姿态观照世界，从而获得有关世界本真面目的知识，它具有相当的被动性，但它并不因此否认或是抹杀诗人的主体性。这似乎是个悖论，然而换一个角度，保持中立态度同诗人的主体性并不矛盾，因为并非人人都能做到通感或是获得中立的态度，这需要经验、知识以及对生命的深刻体悟。从这一点上来说，消极感受力概念与华兹华斯所说的“睿智的被动”（wise passiveness）有共通之处。

古往今来的所有诗人中，济慈认为莎士比亚是保持中立态度的典范，认为他具有非凡的消极感受力，在作品中能不费吹灰之力进入其他人的思想或是进入任何一种情境，并将之生动真实地展现出来。济慈的书信中处处流露出对莎士比亚的赞赏，在给海登（Benjamin Robert Haydon）的信中，他说：“我几近于认同哈兹里特的看法，即莎士比亚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 ^[39] 不少后人指出在消极感受力方面济慈本人与莎士比亚极为相像，他自己的诗作恰到好处地诠释了消极感受力。以《秋颂》为例，人们普遍倾向于认为这首诗没有透露出任何诗人所处的大的社会背景，通篇使用非个人化的声音，进行不带个人色彩的客观呈现。

在提出消极感受力的见解之后，济慈在同一封书信中紧接着说，对于一个伟大的诗人而言，美感具有压倒一切的重要性，诗人甚至可以为了美感而置其他一切考虑于不顾。此论引出他的文学批评思想中的又一个关键词：美。何为美？对于这个哲学上的古老命题，济慈给出的答案是诗意的。在他的诗作《希腊古瓮颂》中有这样一条名句：“美即真实，真实即美。”对济慈来说，美不仅仅是真实的同义词，这二者更是终极理想的代名词。

消极感受力的终极目标就在于展现美与真实，而想象力则是经由客观世界接近真实的桥梁。济慈写道：

我所确信的仅有内心情感的神圣性以及想象力的真实性。想象力捕捉到的美一定是真——无论它之前是否存在——我对于爱情以及我们拥有的各种激情抱有同样的看法——它们在达到崇高的境界时全都能创造出本质的美……想象力好似亚当的梦——他醒来之后发现梦境是真实的——我对于这种现象更为关注，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如何通过逻辑推理来断定事物是否为真……不管怎么样，但愿人们能依靠感觉而非理智生活！ ^[40]

在他看来，感觉不仅是想象力的源泉，是诗歌灵感的来源，同时还是诗歌存在的目的。在研究济慈的批评思想时，有人将它视为想象力的同义词。

济慈所理解的想象力以与逻辑推理能力（consequitive reasoning）截然相对的形象出现，它是一股内省的力量，是无意识的。想象力不存在深思熟虑，更多地倚仗与动物本能无二的人的本能。对于凡事要求进行教条式的阐释、界定，以获得有条理的、理性的认识的做法，济慈十分反感。在他看来，抽象的逻辑推理和分析并不能使人获得关于世界的真实的知识，感官和想象力却能够通过直觉与通感来了解生活的真实。关于想象力之于诗歌的重要性，他曾以大海中航行的船为喻：“创造力是诗歌的北极星，正如幻想力是船帆——而想象力则是船舵。” ^[41] 想象力如船舵一样对诗作有着全局的把握。莎士比亚拥有一般人无可企及的想象力，因而能写下大量不朽的文学佳作。与之相反，柯尔律治是逻辑思维能力占主导地位的诗人的代表，虽然他凭直觉感受到了最隐幽的神秘的真实，却因为无法满足于一知半解，执着地求甚解，试图得到似科学研究般精准的知识，从而错失接近最为神秘的真实的机会。

既然想象力而非逻辑推理能力才是到达真实的途径，那么与想象力密切相关的具象经验理应成为诗歌创作重点关注的对象。济慈主张通过对具象的描述来展示生命本身的复杂性，认为拥有消极感受力的人能意识到静态和细节的图景中所蕴含的巨大能量。在这一点上，济慈自己做出了表率，他洞幽烛微的想象力和超乎常人的通感能力为世人称道。无论是他的诗作中还是书信里，彰显其卓绝想象力的对于细节的描述俯拾即是。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人们习惯于用浪漫主义的标签标注济慈，但他提出的消极感受力的概念早已超越了浪漫主义批评的范围，成为文学批评史的非个人化理论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济慈之后，艾略特继承并发展了非个人化理论。在一篇影响广泛的论文《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艾略特将艺术创作过程比喻为化学反应，情感是参与反应的化学物质，而诗人则好比催化剂，虽然是他的去个人化的创作造就了伟大的艺术作品，但他终究只是促成反应进行的媒介，本身并不参加反应。由此可见，虽然济慈并未就文学批评理论留下任何系统论述，但其思想的影响力以及在文学批评史中的地位均不容忽视。

（撰稿人：任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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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David Simpson，“The French Revolution，” in Marshall Brown，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Literary Criticism ，Vol．V（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53.

[2] William Wordsworth and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Lyrical Ballads，1798， ed．Harold Littledale（London：Henry Frowde，1911），p．207.

[3] William Wordsworth，“Preface to Lyrical Ballads，with Pastoral and Other Poems （1802），” in Paul M．Zall，ed.， Literary Criticism of William Wordsworth （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66），p．42.

[4] Nowell C．Smith，ed.， Wordsworth's Literary Criticism （London：Henry Frowde，1905），pp．34-35.

[5] William Wordsworth，“Letter to Gillies，December 22，1814，” in Ernest de Selincourt，ed.， The Letters of William and Dorothy Wordsworth：Middle Years， II（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39），p．614.

[6] Wordsworth，“Preface to Lyrical Ballads，with Pastorl and Other Poems （1802），” in Zall， Literary Criticism of William Wordsworth ，p．38.

[7] Wordsworth，“Preface to Lyrical Ballads，with Pastorl and Other Poems （1802），” in Zall， Literary Criticism of William Wordsworth ，p．47.

[8] Wordsworth，“Preface to Lyrical Ballads，with Pastorl and Other Poems （1802），” in Zall， Literary Criticism of William Wordsworth ，p．41.

[9] “ Lyrical Ballads，with Pastorl and Other Poems （1802），” in Zall， Literary Criticism of William Wordsworth 。

[10] William Wordsworth， The Excursion，Being a Portion of The Recluse，a Poem （London：Longman，1814），p．138.

[11] Wordsworth，“Preface to Lyrical Ballads，with Pastoral and Other Poems （1802），” in Zall， Literary Criticism of William Wordsworth ，p．42.

[12] Wordsworth，“Preface to Lyrical Ballads，with Pastoral and Other Poems （1802），” in Zall， Literary Criticism of William Wordsworth ，p．40.

[13] Wordsworth，“Preface to Lyrical Ballads，with Pastoral and Other Poems （1802），” in Zall， Literary Criticism of William Wordsworth ，p．48.

[14] Wordsworth，“Preface to Lyrical Ballads，with Pastoral and Other Poems （1802），” in Zall， Literary Criticism of William Wordsworth ，p．49.

[15] Wordsworth，“Preface to Lyrical Ballads，with Pastoral and Other Poems （1802），” in Zall， Literary Criticism of William Wordsworth ，p．49。

[16] Wordsworth，“Preface to Lyrical Ballads，with Pastoral and Other Poems （1802），” in Zall， Literary Criticism of William Wordsworth ，p．40.

[17] Smith， Wordsworth's Literary Criticism ，p．7.

[18] William Wordsworth，“To Sir George Beaumont，Jan．or Feb.，1808，” in Ernest de Selincourt，ed.， The Letters of William and Dorothy Wordsworth：Middle Years， I（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39），p．170.

[19] Wordsworth，“Preface to Lyrical Ballads，with Pastoral and Other Poems （1802），” in Zall， Literary Criticism of William Wordsworth ，p．39.

[20] James Engell，“ Biographia Literaria ，” in Lucy Newlyn，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Coleridge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60.

[21] Quoted in James Engell，“ Biographia Literaria ，” in Newly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Coleridge ，p．59.

[22] Engell，“ Biographia Literaria ，” in Newly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Coleridge ，p．62.

[23]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Biographia Literaria ，Vol．I（Chapters I-XIII），ed．J．Shawcros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07），p．202.

[24]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Biographia Literaria ，Vol．I（Chapters I-XIII），ed．J．Shawcros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07），p．202。

[25]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Biographia Literaria ，Vol．I（Chapters I-XIII），ed．J．Shawcros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07），p．202。

[26]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Biographia Literaria ，Vol．I（Chapters I-XIII），ed．J．Shawcros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07），p．202。

[27]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Biographia Literaria ，Vol．II（Chapters XIV-XXIV），ed．J．Shawcros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07），p．12.

[28]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Biographia Literaria ，Vol．II（Chapters XIV-XXIV），ed．J．Shawcros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07），p．12。

[29] David Simpson，“The French Revolution，” in Brow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Literary Criticism ，p．57.

[30] John Clubbe and Ernest J．Lovell，Jr.， English Romanticism：The Grounds of Belief （London：Macmillan，1983），p．131.

[31] G．M．Matthews，“Introduction，” in G．M．Matthews，ed.， John Keats：The Critical Heritage （London：Routledge，1971），p．31.

[32] T．S．Eliot， The Use of Poetry and the Use of Criticism：Studies in the Relation of Criticism to Poetry in England （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6），p．92.

[33] Keats，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and Letters of John Keats ，ed．Horace E．Scudder（New York：Honghton，Miffein and Company，1899），p．405.

[34] Keats，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and Letters of John Keats ，ed．Horace E．Scudder（New York：Honghton，Miffein and Company，1899），pp．285-286.

[35] Keats，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and Letters of John Keats ，ed．Horace E．Scudder（New York：Honghton，Miffein and Company，1899），p．286.

[36] Keats，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and Letters of John Keats ，ed．Horace E．Scudder（New York：Honghton，Miffein and Company，1899），p．286。

[37] Li Ou， Keats and Negative Capability （New York：Continuum，2009），p．3.

[38] Keats，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and Letters of John Keats ，p．288.

[39] Keats，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and Letters of John Keats ，p．261.

[40] Keats，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and Letters of John Keats ，p．274.

[41] Keats，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and Letters of John Keats ，p．271. EQHSf0KG5jBDxrUNHzuZ5ThZWVPbWk6Z0z9PI5JC86F32E9oLzZdSTh3Fpurj5u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