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写作始于2014年夏天蒙大拿州的一间小木屋内。我们每年8月都会前往麦迪逊河瓦尔尼桥旁的小村庄度假,那里可以俯瞰麦迪逊山脉的群山。我们曾立志调查幸福感与自杀率之间的关系,换言之,调查在那些幸福感低下、人们声称自己生活得一团糟的县乡和城市,自杀现象是否更为普遍。纵观过去10年的自杀率,蒙大拿州麦迪逊县是我们常年居住的新泽西州默瑟县的4倍。我们对此颇为好奇,特别是因为我们在蒙大拿州总体上过得非常愉快,并且那里的其他居民似乎也生活得很开心。
在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美国中年白人的自杀率正在迅速攀升。我们还发现另一个令我们颇为困惑的现象,那就是美国中年白人还遭受着其他伤痛的困扰。他们中罹患疼痛症的比例更高,整体健康状况也更差。虽然他们的总体情况略好于美国老年人——毕竟健康状况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恶化——但二者之间的差距正在缩小。一方面,老年人的健康状况得到改善;另一方面,中年人的健康状况则在恶化。我们知道,病痛会驱使人们自杀,所以或许这两者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那只是第一步。当我们考虑如何呈现我们的结果时,我们希望把自杀现象置于一个更大的背景中。自杀在总体死亡情况中的比例如何?与癌症或心脏病等主要死亡原因相比,其严重程度又如何?于是,我们回到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下载相关数据并进行计算。我们惊讶地发现,对美国中年白人而言,不仅自杀率正在上升,他们的整体死亡率也在攀升。虽然增加的数字不大,但考虑到死亡率应该逐年下降,因此死亡率不再下降也是一件值得关注的事,更不用说不降反升了。
我们以为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犯了错误。死亡率不断下降是20世纪最美好,也最确定的特征之一。任何一个大群体的死亡率都不应该不降反升。例外情况当然也出现过,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的流感大暴发,或者30年前许多年轻人死于艾滋病。但是,死亡率稳步下降,特别是中年人的死亡率稳步下降,是20世纪最伟大(也最可靠)的成就之一,并且这正是推高美国以及世界其他富裕国家新出生人口预期寿命的原因。
到底发生了什么?自杀事件的数量并不足以解释整体死亡趋势的逆转。我们研究了其他可能导致这种逆转的因素。令我们惊讶的是,“意外中毒”是一个重要原因。怎么会这样?难道很多人不小心误喝了通乐管道疏通剂或者除草剂?由于我们(当时)的无知,我们并不知道“意外中毒”这一死因也包含药物过量使用致死,也不知道服用阿片类药物 造成的死亡已经成为普遍现象,并且这种情况还在迅速蔓延。此外,酒精性肝病的死亡率也在迅速上升。因此,死亡率上升最快的三大原因包括自杀、药物过量使用和酒精性肝病。这些类型的死亡都属于自戕,无论是用枪迅速地自我了断,还是缓慢并且不那么确定地因为药物成瘾送命,抑或更缓慢地死于酒精中毒。我们开始将这三大死因统称为“绝望的死亡”。这主要是为了给它们贴一个标签,从而能够方便地将其联系在一起。导致死亡的究竟是怎样的绝望,到底是经济上、社会上,还是心理上的绝望,我们不得而知,也未妄加臆断。但这一标签被广泛接受,而本书则是对这种绝望的一次深入探索。
本书所讲述的正是这一类死亡以及被死亡阴影笼罩的人群。我们如实记录了当时的发现,以及我们和其他人随后的更多发现。其他作家已在新闻报道和一系列发人深省的好书中描述过死者的名字和面容,并讲述了他们身后的故事,我们也将利用这些描述。我们自己此前的工作主要聚焦记录正在发生的一切,但是在本书中我们更进一步,尝试追溯其潜在的经济和社会根源。
哪些人正在死去?一个人死亡后,需要为其开具一份死亡证明,其中一栏需要填写死者的学历。在这一栏中,我们又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增加的绝望的死亡者几乎全部是没有学士学位的人。拥有学士学位的人基本上未受影响,处于危险之中的是那些没有学士学位的人。这种情况在自杀人群中尤其突出。一个多世纪以来,受过良好教育者的自杀率普遍较高, [1] 但在当前泛滥的绝望的死亡中,情况却并非如此。
学士学位正在日益分裂美国,它带来的非同寻常的好处成为贯穿本书的一个主题。有学士学位的人和没有学士学位者的差距越来越大,不仅在死亡率方面,在生活质量方面也同样如此。没有学士学位的人饱受病痛日益增加、健康不断恶化以及严重精神压抑的折磨,工作和社交能力也不断下降。与此同时,这两类人群的收入、家庭稳定性和所在社区的差距也不断扩大。 [2] 学士学位已经成为社会地位的关键标志,那些没有学士学位的人好像被迫佩戴着一枚圆形的猩红色徽章,上面写着BA(学士学位),并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过去半个世纪以来,美国(像英国和其他富裕国家一样)已经逐步建立精英制度,并且被我们理所当然地视为一项伟大的成就。但是,正如英国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迈克尔·杨早就预言的那样,这种制度也有其阴暗的一面。他在1958年提出“精英制度”这个概念,同时认为精英制度将导致社会灾难。 [3] 那些没能通过大学考试、成功毕业并成为大都会精英的人,在飞速发展、科技腾飞、兴旺繁荣的都市中并无一席之地,被迫接受在全球化和机器自动化生产的威胁下朝不保夕的工作。精英人群会为自身的成就扬扬自得,将其归功于自己的努力奋斗,同时鄙视那些没有学士学位的人,认为他们也曾被给予机会,但是却没有抓住机遇。受教育程度较低者的价值得不到认可,也不会获得尊重,他们自己往往也以失败者自居,并对社会制度不公愤愤不平。 纵观今日世界,成功可以带来多大的好处,那些未能通过精英测试的失败者就面临多大的惩罚。迈克尔·杨不无预见性地将那些被时代洪流抛弃的人群称为“民粹主义者”,将精英人群称为“伪善主义者”。
在我们的叙事中,不仅有死亡,还有病痛和成瘾,以及分崩离析和丧失意义的生活。在没有学士学位的美国人中,同居率和非婚生子女比例持续上升,结婚率则持续下降。许多中年男子并不认识自己的孩子,因为他们已经和曾经同居的女友分手,而他们的孩子现在正和一个不是他们父亲的男人住在一起。过去那些来自宗教组织,尤其是传统教会的慰藉,现在已经从许多人的生活中消失。人们对工作的依恋度日益下降,许多人已经彻底脱离就业大军,仅有少数人拥有长期雇佣关系,雇主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员工负责,而这种长期雇佣关系对许多人来说曾是地位的象征,是富有意义的生活的一个基础。
过去,更多的工人加入工会。工会帮助工人提高工资,并帮助他们对自己的工作场所和工作条件拥有一定的控制权。在许多城镇,工会议事厅是社交生活的中心。而现在,曾经支持蓝领工人的高工资已基本消失,制造业的工作机会已被服务业工作取代,例如,医疗、食品制备和服务、保洁服务以及维护修理性工作。
我们所讲述的关于绝望的死亡、病痛、成瘾、酗酒和自杀的故事,关于低薪的低档工作的故事,关于婚姻解体的故事,以及关于宗教信仰下降的故事,主要发生在那些没有学士学位的非西班牙裔美国白人身上。据美国人口普查局估计,2018年,年龄在25~64岁的美国人口数量为1.71亿,其中62%为非西班牙裔白人,而这些人中的62%没有学士学位。换言之,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美国白人,即面临上述危险的人群,占工作年龄段总人口的38%。当然,全体美国劳工阶层,不分民族和种族,均正在遭受经济力量的伤害,但黑人和白人的故事截然不同。
回望20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些在中心城区工作的非洲裔美国人的遭遇与30年后白人劳工阶层的经历颇有共同之处。全球化的第一波浪潮对黑人的打击尤其严重,对于这个长期处于弱势地位的群体,中心城市的工作机会变得稀缺。受教育程度较高和更有才能的黑人逐渐离开市中心地区,搬到城市中更安全的社区或者郊区。结婚率急剧下降,因为适婚男子不再拥有工作。 [4] 犯罪率迅速上升,同样上升的还有因为暴力和霹雳可卡因泛滥导致的药物过量使用和艾滋病造成的死亡,其中艾滋病对美国黑人的冲击尤其巨大。黑人长期以来一直处于最弱势的地位,而美国以及全球经济格局的变化进一步削弱了其社会地位,因为经济格局的变化造成低技能工作机会大量流失,黑人群体首先受到这一负面影响的冲击。
长期以来,非洲裔美国人的生活处境一直比白人艰难。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黑人的寿命都更短。黑人也更不容易上大学或者找到工作。即使找到工作的黑人,其平均收入水平也低于白人。黑人的财富更少,拥有自己住房的可能性更小,进监狱和陷入生活贫困的可能性更大。在上述许多领域(尽管不是全部领域),黑人的处境现在都已有所改善。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黑人在教育、工资、收入和财富方面的情况都越来越好。1970—2000年,黑人死亡率的下降幅度超过白人。在21世纪前15年,黑人的死亡率持续下降,而与此同时,劳工阶层白人的死亡率则有所上升。
与1970年相比,公开的歧视现象有所减少。美国已经选出一位黑人总统。同时,过去绝大多数人认为不同肤色的人通婚是错误的,而现在的情况已经变成绝大多数人认为这样做没什么问题。毫无疑问,一些白人对丧失白人长期享有的特权感到愤恨,但这只是伤害了他们,而对黑人没有影响。 [5] 长期以来,人们一直指出,主要针对黑人的种族主义制度实际上损害了贫穷白人的利益。富人曾拉拢贫穷的白人,告诉他们,尽管他们可能没有多少钱,但至少他们是白人。正如马丁·路德·金总结的那样,“南方贵族夺走了全部,只留给贫穷的白人吉姆·克劳法(Jim Crow) ”。于是,当贫穷的白人没有钱吃饭时,“他可以吃吉姆·克劳,并自我安慰说,无论自己的日子多么糟糕,也总比黑人要好,因为至少他是一个白人”。 随着种族歧视与其他形式的歧视日渐消失,白人劳工阶层也丧失了这些歧视给他们带来的好处。超过半数的美国白人劳工阶层认为,对白人的歧视已经与对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的歧视同样严重,但在受过大学教育的白人中,只有30%的人认同这个观点。 [6] 对此,历史学家卡罗尔·安德森表示,对于一个“长期享有特权的人而言,平等看上去无异于压迫”。
尽管黑人的死亡率仍然高于白人,但过去30年间,黑人的死亡率与没有学士学位的白人的死亡率的差距已明显缩小。20世纪90年代初,黑人的死亡率是白人的两倍多,但后来,随着前者的死亡率持续下降,后者的死亡率不断上升,两者之间的差距缩小到20%。2013年以来,阿片类药物滥用也开始蔓延到黑人社区,但在此之前,绝望的死亡只是贫穷白人的流行病。
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我们记录了白人劳工阶层的生活如何在过去半个世纪逐步衰落。非西班牙裔白人占据劳动年龄人口的62%,因此了解他们的死亡率本身就具有重要意义。有关20世纪七八十年代非洲裔美国人的故事已经得到广泛的研究和探讨, [7] 我们对此并无多少补充,但我们仍然希望提醒大家,那个故事与今天白人的困境存在某些相似之处。与此同时,西班牙裔人群则是一个涵盖多族裔的群体,划分的依据是其是否讲西班牙语。美国西班牙裔人口的死亡率因西班牙裔移民构成的变化(例如移民主要来自墨西哥、古巴或者萨尔瓦多)而不断变化,因此我们无意讲述一个能够囊括这一群体的统一故事。
我们在本书中阐述了一些社会和经济力量,这些力量使得劳工阶层的生活缓慢地日益恶化。其中一个论点主要关注了劳工阶层白人这一群体内部价值感的不断下降和文化的日益失调。 [8] 毫无疑问,有关非婚生子女禁忌的社会规范崩溃,最初对许多人来说似乎意味着一种解放,但从长远来看,它带来了沉重的代价。那些年轻时笃信自己可以活得无拘无束,不需要承担责任的人,在人到中年之后发现自己孑然一身,独自漂泊。对宗教的背弃或许与此类似,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宗教组织未能适应政治和经济变化,并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中继续提供意义和安慰。这些关于社会规范的论点无疑有其道理,但我们的叙事更加侧重于某些外部力量,这些力量已经逐渐吞噬半个世纪前典型劳工阶层生活所依赖的基础。现在有这样一种观点,认为劳工阶层的灾难是咎由自取,因为他们对工作丧失了兴趣,但是有充分的事实证明,这纯属无稽之谈。
在进行通货膨胀调整后,美国男性的平均工资增长已经停滞半个世纪之久。对于没有学士学位的白人男性而言,其平均收入的购买力在1979—2017年下降了13%。而在同期,美国人均国民收入增长了85%。尽管2013—2017年,受教育程度较低者的收入变化出现了可喜的转机,但与其长期下降趋势相比,这一转机微不足道。在经济大衰退 结束后的2010年1月至2019年1月,近1600万个新工作岗位被创造出来,但其中只有不到300万个工作岗位针对的是没有学士学位的人,针对仅有高中学历就业者的工作岗位更是只有区区5.5万个。
工资长期下降是打击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美国人的一种根本性力量,但简单地将绝望与物质生活水平下降相联系并不能解释目前发生的一切。首先,工资的下降还伴随着就业情况的恶化——从较好的工作跌落到较差的工作,许多人完全离开了就业市场,因为较差的工作没有吸引力,也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工作可做,或者因为他们难以为了新工作搬家,也可能是以上这些原因的综合作用。工作质量的下降和完全脱离就业所带来的痛苦,远远超过单纯的收入损失带来的痛苦。
其次,许多低工资工作无法带来受雇于成功企业(即使只是一名低级雇员)的自豪感。当清洁工、看门人、司机和客服代表直接受雇于一家大公司时,他们归属于这家公司,但是当这家大公司把这些工作外包给只能支付很低的薪水且没有晋升机会的商业服务公司时,这些雇员则不再归属于该公司。即使工人们从事与外包前相同的工作,他们也不再是这家大公司的一部分。正如经济学家尼古拉斯·布鲁姆发人深省地指出的那样,这些人不再被邀请参加公司的假日聚会。 [9] 如今,柯达公司的看门人一路晋升,最终成为集团旗下一家公司首席执行官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10] 而且在上面提到的工作中,一些工作现在受到软件的密切监控,这些软件完全剥夺了工人的控制权或主动权,堪比旧时代那些被工人深恶痛绝的装配线。 [11] 与此相反的是,即使是矿工等从事危险和肮脏工作的工人,或是知名大公司的低级职员,也能够因为自己的职业角色感到自豪。
没有前途的男人不可能成为好的婚姻伴侣。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白人的结婚率开始下降,更多的人失去了婚姻带来的好处,包括不再有机会见证孩子的成长以及失去含饴弄孙之乐。目前,大多数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白人母亲平均至少有一个非婚生孩子。暗淡的前景使人们更难建立像他们父母一般的生活,拥有自己的家庭或者攒钱送孩子上大学。高薪工作的匮乏威胁着社区及其可以提供的服务,如学校、公园和图书馆。
工作不仅是金钱的来源,也是劳工阶层生活中的仪式感、习俗和惯例的基础。当工作遭到破坏,传统劳工阶层的生活最终将不复存在。伴随着婚姻和社区的消失,意义、尊严、骄傲和自尊也丧失殆尽,随之而来的将是绝望。劳工阶层损失的不仅仅是金钱,甚至可以说,金钱并非他们的主要损失。
我们的论述呼应了社会学的奠基人之一,埃米尔·杜克海姆对自杀的论述,即一旦社会无法为某些成员提供框架,使他们能够在此框架中过上有尊严和有意义的生活,自杀现象就会出现。 [12]
我们关注的重点并不在于经济上的困境,尽管经济困境无疑存在。没有学士学位的白人并不是美国最贫穷的群体,他们几乎不太可能比非洲裔美国人更穷。因此,我们认为,工资下降实际上正在逐渐摧毁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为什么现行经济体制辜负了劳工阶层?如果我们希望提出变革建议,那么我们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应从哪里开始变革,以及什么政策可能发挥作用。
无疑,我们依然可以转而批评人们应该对自身的失败负责,并宣称在现代经济社会中,没有学士学位的人不可能成功,因此这些人要做的只是接受更多的教育。我们并不反对教育,并且认同教育的价值肯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提升。我们也期望建立一个新世界,能让每个人都从接受大学教育中受益,而且人人都有上大学的意愿,并有能力这样做。但我们无法认同如下基本前提,即除非人们拥有学士学位,否则他们就对经济毫无贡献。我们当然也不认为那些得不到学士学位的人不应得到尊重,或者被当作二等公民对待。
人们往往将全球化和技术变革视为造成当前局面的元凶,因为它们降低了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劳动者的价值,并以更便宜的外国劳动力或更便宜的机器取而代之。然而,其他富裕国家,无论是在欧洲,还是在其他地方,同样面临全球化和技术变革,但没有出现工资增长的长期停滞,也没有发生绝望的死亡的大流行。因此,美国一定发生了某些对劳工阶层特别有害的事情,本书的主体部分就试图找出这些因素。
我们认为,医疗制度已成为美国特有的灾难,正在破坏美国人民的生活。我们还想指出,美国的市场和政治力量已经逐渐远离劳动人民转而为资本服务,其程度远甚于其他国家。全球化对这种转变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它既削弱了工会的力量,又赋予了雇主更大的权力, [13] 同时美国的政治制度则将其推到比其他国家更为极端的地步。随着工会的衰落,以及政治环境对公司越来越有利,公司日益变得强大。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由于苹果和谷歌等高科技公司的惊人发展。相对于其规模,这些公司的员工数量非常少,单个员工创造的利润则相当高。这对生产力和国民收入而言都是好事,但工人,尤其是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工人,则几乎无法分享任何收益。更不乐观的是,美国一些行业的整合——医院和航空公司只是众多例子中的两个——已经使得某些产品市场中的市场势力 大大增强,这使得企业有可能将价格提高到自由竞争市场应有的水平之上。一方面,公司的经济实力和政治实力不断提升,而另一方面,工人的经济实力和政治实力不断下降,这使得公司能够以牺牲普通人、消费者,特别是工人为代价获取利益。最糟糕的是,得益于这种权力,一些受政府许可保护的医药公司已经从销售被虚假宣传为安全的成瘾性阿片类药物中赚取数十亿美元,以戕害生命为代价赚取利润。总而言之,美国的医疗制度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表明一种制度如何在政治的保护下,将收入向上分配给医院、医生、设备制造商和制药厂,却同时为国民提供富裕国家中最糟糕的健康保障。
在撰写本书的过程中,2019年8月,阿片类药物制造商正在面临司法诉讼,一名法官下令强生公司向俄克拉何马州支付超过5亿美元的赔偿。强生的一家子公司在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种植罂粟,这些罂粟是美国生产的几乎全部类阿片药物的原料。早前还曾有报道称,奥施康定 的生产商普渡制药这家最臭名昭著的制药公司将达成一项协议,意味着拥有这家公司的萨克勒家族可能会失去公司控制权,并吐出其在过去获得的数十亿美元的利润。然而,针对医生和病人的积极药物营销仍在进行,同时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也仍然批准使用此类实际上属于合法海洛因的药物。许多一直密切关注阿片类药物丑闻的人都认为,这些合法毒品贩子的行为与遭到普遍鄙视和谴责的非法海洛因或可卡因毒贩并没有什么区别。 [14]
医疗行业的问题远不止阿片类药物丑闻这一项。美国花费了巨资,却造就了西方世界最糟糕的国民健康状况。我们想说,这个行业已经成为生长在经济制度心脏部位的癌症,并已全面扩散。它使工资降低,毁掉了好的工作,并且让州政府和联邦政府越来越难以满足其选民的基本需求。公共利益和普通人的福祉让位于那些本已富得流油的人的私利。如果没有那些本该代表公众利益的政客的默许乃至时不时热情参与,这一切根本不可能发生。
如果说罗宾汉抢劫富人是为了造福穷人,那么今天发生在美国的一切则恰恰与罗宾汉所做的相反,是劫贫济富,或许这可以被称为诺丁汉郡治安官式再分配 。政治保护正被用于个人致富,帮助富人掠夺穷人,这一过程被经济学家和政治学家称为寻租。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是自由市场资本主义的黑暗面,并且同时受到左派和右派的反对,前者是因为其不公的分配结果,后者则是因为它破坏了自由和真正的自由市场。寻租和资本主义本身一样古老,亚当·斯密早在1776年就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斯密在其《国富论》这本通常被视为资本主义“圣经”的巨著中指出,尽管税法可能非常严苛,但与“我们的商人和制造商为支持其荒谬与压迫性的垄断而胁迫立法机关制定的”某些法律相比,税法可谓是“温和有加的”。他指出“这些法律可以说完全是以鲜血写就的”。 [15] 寻租是导致美国劳工阶层工资增长停滞的一个主要原因,与绝望的死亡存在很大关系。关于这一点,我们有很多不吐不快之言。
谈到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美国人生活水平下降的原因,最常见的一种解释是,经济全球化使得工厂关闭并迁移到墨西哥或中国,同时生产自动化使机器取代了工人。这些因素的确真实存在,并构成了我们讨论的基础。但是,正如其他富裕国家的经验所表明的那样,所有国家都面临全球化和自动化的冲击,但并不是所有国家都像美国那样使工资下降,更不用说导致大量的死亡。事实上,美国的医疗制度对此应承担很大的责任,同样应受责备的还有政策,特别是在通过反垄断政策约束市场势力方面的失职,这一点在劳动力市场甚至比在商品市场更甚。此外,还要加上政策未能有效地控制制药公司、医疗公司、银行和许多中小企业主(例如医生、对冲基金经理、体育特许经营权所有者、房地产商人和汽车经销商等)的寻租行为。上述所有人都通过“压迫性的垄断”与特别交易,税收减免,以及“胁迫立法机关制定的”法规致富。在美国,收入最高的前1%的人口以及这些人中的前10%,大多不是职业经理人,而是自己经营企业的企业家, [16] 他们中的许多人从寻租行为中获益良多。
不平等现象极其有害,它的影响已经得到广泛讨论。在本书中,我们认为不平等既是结果,也是原因。如果富人能够通过不公平的程序压低工资和提高产品价格,并从中渔利,那么肯定会加剧不平等。但是,并非每个人都以这种方式致富。有些人发明了新的工具、新的药物、新的设备,或者新的做事方式,从而造福了众生,而不仅仅是使他们自己获利。他们通过改善和延长他人的生命而获得收益。伟大的创新者致富是一件好事。创造与索取并不应该被混为一谈。导致不公平的并非不平等本身,而是造成这种不平等的过程。
落在后面的人关心的是他们自己生活水平的下降和社区的丧失,他们并不关心亚马逊的杰夫·贝佐斯或者苹果公司的蒂姆·库克到底有多少财富。但是,当他们认为不平等来自作弊或特殊待遇时,他们将无法忍受。金融危机暴露了很多问题。在此之前,许多人认为银行家做事可靠,他们获得高薪理所应当,因为他们为公共利益服务。但在金融危机发生后,许多人损失惨重,包括失去他们的工作和住房,而银行家们却继续拿着高薪,并没有被追究任何责任。于是,美国的资本主义开始看起来更像一个劫贫济富的骗局,而非推动整体繁荣的引擎。
我们并不认为征税是解决寻租问题的好办法。阻止小偷的正确方法是不让他们偷窃,而不是给他们加税。 [17] 我们需要阻止阿片类药物被滥用,而不是对贩卖药物得来的利润征税。我们需要修正过程,而不是试图修正结果。我们需要让外国医生更容易获得在美国执业的资格。我们需要阻止银行家和房地产商出于自身利益制定法规和税法。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美国人面临的问题是工资停止增长,甚至不断下降,而并非不平等本身。事实上,许多不平等恰恰是由于人为压低工资以增加少数人的财富造成的。减少寻租行为将大大减少不平等现象。当一家制药公司的老板通过代表其利益的游说集团说服政府批准高价格,延长其专利和许可期限,以及其他便利他们的法规而获得惊人的财富时,他们极大地加剧了不平等现象。一方面,他们压低了那些必须为药品买单的患者的真实收入;另一方面,他们还推高了处于财富分配顶端的最高收入人群的收入。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那些修改破产法,以通过牺牲借款人利益而使其自身得益的银行家。正如一位评论家所指出的,“在我们的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组织有序、资金充足的运动来改变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的权力平衡”。 [18]
正如人们经常注意到的那样,即使对富人征收所谓的“没收税”也并不能给穷人带来多少救济,因为穷人太多,富人太少。然而,在当今世界,我们需要思考反方向过程的影响,即从大量劳动人口的每一个人身上榨取哪怕一点点钱,也能为正在攫取财富的富人提供巨大的财富。这就是今天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应该阻止它。
我们可以做些什么让生活变得更美好,不仅仅为了精英阶层,也能够惠及普通大众?我们很容易感到悲观。一旦政治权力和金融权力不断集中,这种态势将不会自我修正。在这种情况下,唐纳德·特朗普的当选十分正常,但这只是人们沮丧和愤怒的一种表达,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而不是更好。白人劳工阶层不相信民主能帮助他们。2016年,超过2/3的美国白人劳工阶层认为选举已经被富人和大公司掌控,因此他们是否投票并不重要。政治学家对美国国会投票模式的分析佐证了他们的这种怀疑。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的立法者,总是投票支持他们更富裕选民的利益,而对其他人的利益置之不理。 [19]
19世纪末,路易斯·布兰代斯法官曾发起反对巨型托拉斯不当行为的运动,他后来被伍德罗·威尔逊提名为美国最高法院法官,并成为美国第一位犹太裔大法官。他认为极度不平等不符合民主原则。这既适用于“好”的不平等,也适用于“坏”的不平等。如果那些合法赚取财富的人利用它损害穷人的利益,那么人们获取财富的方式并不重要。对我们来说,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是制约极端不平等背后的寻租、游说和滥用市场势力的行为,以终止获取财富过程中的不公平现象。如果做不到这些,那么高边际所得税,或更有效(但更难实施)的财富税也可以减少财富对政治的影响。但我们有时候很难感到乐观。一位历史学家认为,不平等状态一旦确立,就只能通过暴力的决裂来打破,自石器时代以来的人类历史已经证实这种观点。 [20] 我们认为这种观点太过悲观,但是,除非能够对导致不平等的过程和制度进行改革,否则我们将很难改善当前的不平等状况。
当然,还是有一些值得乐观的理由,即使在我们目前这样有缺陷的民主制度下,依然有一些政策是可行的,并可能会使情况有所改善。制度可以改变。围绕这些问题有很多思想上的争论,还有许多很好的新想法,我们将在本书后面的章节加以讨论。但现在,我们希望以一个更乐观的史实结束引言。
19世纪初,英国的不平等现象远远超过美国今天面临的情况。世袭的土地所有者不仅极其富有,而且通过严格控制选举权控制议会。1815年后,由于臭名昭著的《谷物法》禁止进口小麦,英国国内粮食价格暴涨,几乎出现饿死人的局面。虽然小麦的高价极大损害了普通百姓的利益,但却非常符合地主贵族的利益,因为后者依靠对进口的限制而坐享租金收益(这是一种经典和符合字面意义的寻租)。这种寻租行为并没有因为饿殍遍地而停止,“以鲜血写就”的法律不断推出。当时,工业革命已经开始,创新和发明大量出现,国民收入不断增加,然而劳动人民并没有从中受益。随着人们从相对健康的农村移居到臭气熏天、卫生状况极差的城市,死亡率不断上升。每一代新兵的身高都比上一代更矮,说明平民在童年时营养不良的状况日趋严重,这既是由于他们吃不饱,也是由于卫生条件恶劣。人们的宗教信仰也不断丧失,其原因可能仅仅是教堂都在农村地区,新兴工业城市并无教堂。工资增长停滞不前,并持续半个世纪之久。利润在上升,但利润在国民收入中所占份额的上升是以牺牲劳动人民的利益为代价的。我们很难预测这一过程能够产生积极结果。
到19世纪末,《谷物法》已经不见踪影,贵族的租金和财富也随着全球小麦价格下跌而减少,特别是1870年美国大草原的小麦进入市场之后。一系列的改革法案不断扩大选举权,从19世纪初仅有10%的男性公民拥有选举权扩大到世纪末50%以上的男性拥有选举权,尽管妇女等到1918年才获得了选举权。 [21] 到1850年,工资开始上涨,死亡率也已开始下降,并持续了长达一个多世纪。 [22] 这一切并没有导致英国崩溃,也没有出现战争或流行性传染病,渐进式的改革体制逐步照顾到那些被抛弃的人的需求。虽然我们不知道这个成功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或者这一逻辑是否适用于我们目前的时代,但事实本身至少可以证明,我们有理由保持有限的乐观。
[1] Emile Durkheim, 1897, Le suicide: Etude de sociologie , Germer Baillière, but the link with education goes back further. See Matt Wray, Cynthia Colen, and Bernice Pescosolido, 2011, “The sociology of suicide,”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 37, 505–28.
[2] Sara McLanahan, 2004, “Diverging destinies: How children are faring under the second demographic transition,” Demography , 41(4), 607–27; Andrew Cherlin, 2014, Labor’s love lost: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working-class family in Ameri ca , Russell Sage Foundation; Robert D. Putnam, 2015, Our kids: The American dream in crisis , Simon and Schuster; David Goodhart, 2017, The road to somewhere: The populist revolt and the future of politics , Hurst; Charles Murray, 2012, Coming apart: The state of white Ameri ca, 1960–2010 , Crown.
[3] Michael Young, 1958, The rise of the meritocracy , Thames and Hudson.
[4] William Julius Wilson, 1987, The truly disadvantaged: The inner city, the underclass, and public policy ,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39.
[5] Carol Anderson, quoted in Susan B. Glasser and Glenn Thrush, 2016, “What’s going on with America’s white people?,” Politico Magazine , September/October 2016.
[6] Daniel Cox, Rachel Lienesch, and Robert P. Jones, 2017, “Beyond economics:Fears of cultural displacement pushed the white working class to Trump,” PRRI/ Atlantic Report, April 9, https://www.prri.org/research/white-working-class-attitudes-economytrade-immigration -election-donald-trump/.
[7] Wilson, Truly disadvantaged ; Charles Murray, 1984, Losing ground: American social policy 1950–1980 , Basic Books.
[8] Murray, Coming apart .
[9] Nicholas Bloom, 2017, “Corporations in the age of inequality,” The Big Idea, Harvard Business Review, https://hbr.org/cover-story/2017/03/corporations-in-the-age-ofinequality.
[10] Neil Irwin, 2017, “To understand rising in equality, consider the janitors at two top companies, then and now,” New York Times , September2, https:// www.nytimes.com/2017/09/03 /upshot/to-understand-rising-inequality-consider-the-janitors-at-two-topcompanies-then -and-now.html.
[11] Emily Guendelsberger, 2019, On the clock: What low- wage work did to me and how it drives America insane , Little, Brown; James Bloodworth, 2018, Hired: Six months undercover in low- wage Britain , Atlantic Books.
[12] Durkheim, Le suicide .
[13] Dani Rodrik, 1997, Has globalization gone too far? ,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14] Sam Quinones, 2015, Dreamland: The true tale of Ameri ca’s opiate epidemic ,Bloomsbury.
[15] Adam Smith, 1776, The wealth of nations , bk. 4.
[16] Matthew Smith, Danny Yagan, Owen M. Zidar, and Eric Zwick, 2019, “Capi tal ists in the 21st century,”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 134(4), 1675–745.
[17] Kenneth Scheve and David Stasavage, 2016, Taxing the rich: A history of fiscal fairness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Europe ,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8] Charles Jordan Tabb, 2007, “The top twenty issues in the history of consumer bankruptcy,” University of Illinois Law Review , 1, 9–30, 29.
[19] Jacob S. Hacker and Paul Pierson, 2011, Winner- take- all politics: How Washington made the rich richer — and turned its back on the middle class , Simon and Schuster; Martin Gilens, 2012, Affluence and influence: Economic inequality and politi cal power in Ameri ca ,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Larry M. Bartels, 2008, Unequal democracy: The politi cal economy of the new gilded age ,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 Walter Scheidel, 2017, The great leveler: Violence and the history of inequality from the Stone Age to the twenty- first century ,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1] David Cannadine, Victorious century: The United Kingdom, 1800–1906 ,Penguin.
[22] Robert C. Allen, 2017,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