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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

2012年2月[印度尼西亚,巴厘岛]

巫医的预言

“你从哪里来?”

这已经是十分钟里被同一个人第三遍问同样的问题了。眼前这个跟我促膝而坐的老人名叫柯图(Ketut),不知他是真的老糊涂了,就像他自己说的,“我早就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六十岁还是九十岁了”,还是故意逗我玩呢。毕竟他是吃算命这碗饭的,如果老得连自己的年龄都忘记,说过的话超过三分钟就不记得,那还怎么给别人占卜未来呢?可如果他是在演戏,那演技绝对一流。当他听我第三次回答“中国”之后,脸上的惊讶表情竟然跟前两次如出一辙,那瞬间的变化一点儿都不像装出来的。紧接着他看我的眼神突然失去焦点,仿佛正重新聚焦在一张虚拟的世界地图上一样,脸上写满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中国在哪儿的茫然!真是影帝!

不管怎么说,柯老先生都是巴厘岛当之无愧的名人。有名到岛上的出租车司机都知道去他家的路怎么走,有名到许多旅行者来巴厘岛的唯一目的就是拜访这位老巫医。简单说一下他的成名史吧。巴厘岛接连在2002年和2005年发生了两次恐怖袭击,死了两三百名游客,当地的旅游经济也一落千丈,后来是一部叫作《美食、祈祷和恋爱》( Eat,Pray,Love )的电影让这里重焕生机。在那部电影里,柯图预言女主角的人生将经历一次巨大的颠簸,她将重返巴厘岛,柯图还告诉女孩,世界不仅要用眼睛看,用脑袋想,更要用心去感受。后来她的生活不但柳暗花明,还在巴厘岛收获了爱情。电影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由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获得者茱莉娅·罗伯茨主演,在巴厘岛实景拍摄,柯图也随着电影的全球热映而一举成名。后来慕名而来者不计其数,大家都希望能够得到柯图的指点,让自己走进死胡同的人生咸鱼翻身。

柯图正在给一位马来西亚游客算命

当我走进柯图的家时,还以为自己闯进了一座热带植物园,每一种植物都像被清水洗过,叶脉清晰可见。树下垂着的几盆吊兰开得正艳,无论花朵、枝叶还是根茎全都暴露在空气之中,我琢磨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它们是从哪儿吸收养分的。水缸里开着一朵睡莲,这花只在阳光照耀时才张开笑脸,一旦阳光移情别恋,它就神奇地把所有花瓣合拢在一起,像吃醋了似的。柯图就在这婆娑树影下,淡淡花香中,席地坐在长老室的正中,跟一个个希望获得生命启示的来访者轻声交谈。

进门时我拿了一个号码,23号,还挺幸运的,因为柯图年事已高,每天只接待25位访客,错过了就只能明天再来。好不容易等到22号起身行礼、交钱走人,没想到也等来了柯图的午餐时间。他不紧不慢地走到厨房找了点儿吃的,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可乐,看来神仙也要食用人间烟火。

终于轮到我和他面对面、膝盖对着膝盖地盘腿坐在一起。这时我才看清他的长相。他肤色黝黑,脸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纹路,像是被锋利的刀削出来似的。还有几根特别长的眉毛,斜斜地垂到眼角。嘴里只剩下几颗黑黄色牙齿,像风干后的黄豆一样嵌在牙槽里。

从我坐下到起身只有短短十五分钟,在这一炷香的工夫里,柯图从我的眉骨摸到下颌,从后背摸到膝盖,从手心摸到手背,原来相面、摸骨、看手相的本事他都会啊!每道程序开始前他总会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然后迅速忘记。而每摸完一处,他又会煞有介事地抛出一条惊世大预言。

“你一定能活到一百岁!”根据他给之前几位算命时我偷听到的情报,我们都是百岁寿星。除非刚好有人得了绝症,否则这一条还真无可辩驳。

“你是一个环球旅行者。”这条说得最准,但估计也是蒙的。能来巴厘岛的人肯定都喜欢到处跑吧,而且这句台词在电影里出现过两次。

“你是一个有影响力的人。”“你一定能娶个漂亮老婆。”“你能生好几个小孩。”——最后这句让我相信在柯图的字典里没有“计划生育”这个词。

柯图一边说一边笑,虽然他的话信不信由己,但他的笑声绝对有一种恐怖的传染力。同样是“哈哈哈哈”四声,可每个“哈”都比前一个高了一个音阶,四个“哈”按照五线谱咪发搜拉的顺序越升越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就差唱起来了。

来找柯图算命的人当然不会完全相信他的话,但他的所谓预言都是善意的、无害的、能让人看到希望的,再加上那像歌儿一样的笑声,至少保证了这一天的好心情。

几年后,我重返巴厘岛,也再次来到柯图家里。不幸的是,老爷子已经仙逝,后来就由他儿子子承父业。我让小柯图也帮我算了一卦,他的预言和他爹如出一辙:“你一定是个环球旅行者。”“你一定会长寿。”“你一定能生好几个孩子。”我始终面带微笑地听着,心里却在想,只要那部电影还有人看,他家就会一直生意兴隆吧。

以柯图为原型的石像

贴在墙壁上的《美食、祈祷和恋爱》电影海报

2012年3月[美国,阿拉斯加]

追极光的人

我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凌晨四点零三分。刚才还跟我并肩拍照的日本人此时已经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茫茫雪野中,再加上我身前立着的三脚架,就像大地上两棵不太挺拔的树,牢牢戳进及膝的深雪中。我一步都不敢乱动——刚刚只把右脚轻轻一挪,想换个稍微舒服一点儿的姿势,一团冰雪就顺着裤管滑进鞋里,积在脚踝处,不一会儿就感觉不到脚的存在了。

我执迷不悟地要把自己冻成僵尸的原因,只是为了拍摄一组关于极光的照片。本来在阿拉斯加的最初几天也拍到了几张不错的照片,可极光越绚烂我越不满足。因为我看到的极光是流动的,它在流动时还像变色龙一样不停变换着身体的颜色。对于如此丰富复杂的信息量,显然任何一张照片都无法记录和包容。我从网上找到一种叫作延时摄影的拍摄方式,就是按照电影成像原理,把一秒分成二十四帧,每一帧塞进去一张以相同角度拍摄的照片,再连在一起放映,就成了一部关于极光的微电影(虽然我的相机有摄像功能,但夜晚能见度太低,拍出来的影像漆黑一片)。由于每张照片都需要三十秒到一分钟左右的曝光时间,于是为了拍摄一秒钟动态的光芒,我得在冰天雪地里站足半个小时,可一秒两秒又怎能满足我贪婪的胃口?我暗下决心,不拍到一百张绝不罢休,此时只有三种外力能让我停止——电池没电,内存耗尽,或者,天亮了。

这间木屋就是我们等极光的大本营

今晚的观测条件不错。我的拍摄地点远离市区,也就远离了光污染;正好又是月缺之夜,月亮变成窄瘦的一弯,就像电影开场前先关了灯;室外温度接近零下三十摄氏度,既然是只在极地才会出现的光芒,显然它更喜欢冷。但所有这些都只是极光出现的必要不充分条件,没人知道它会在何时何地出现,唯一能做的,除了等,就是出门前多穿几件衣服。

和我一起追极光的人来自世界各地。退休的英国化学家凯伦说这是她遗愿清单中的一项;日本来的米吉姐说她在不久前失去了家人,她相信极光是一座通往天堂的桥,能让她看到亲人过得好不好;从国内来的四月说她从新闻里知道这两年太阳风暴活动频繁,极光出现的频率很高。

极光在凌晨两点左右出现,刚开始,星夜的一角像被打开了一扇时空之门,从里面冒出无穷无尽的绿色烟雾,随后那烟雾变成头顶的一片森林,如果脚下有一条通往森林的路,我倒是乐意闯进去看个究竟。再后来森林散了形,被一双无形的大手轻轻一抚,如同键盘上的琴键一个一个被按下去再一个一个地弹起来。当我被满天寂然涌动的光芒照耀的时候,突然觉得一切荣辱沉浮都抵不上这一瞬间的仰望。在漫长的旅途中,总会有这么一束光,让我们肃然起敬。

在阿拉斯加乘坐的小飞机,过道左右各有一列坐席

漫漫长夜,最难抵挡的并不是穿透层层棉衣的寒气,而是当所有光芒顿时收敛,就像这世界根本不存在极光这回事的时候,是否还要继续等待。对我来说,这是比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更难回答的问题。没人知道这场音乐会是否还有加演,虽然我已在心中呼喊了无数遍偶像的名字。

终于,当天空剧场的帷幕被重新掀开,一束微弱的绿光再次渐变成满天光华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几乎被冻僵的嘴角轻轻往上抬了抬。

是的,一切等待都值得。

我一边仰望极光的变化,一边勤劳地按着快门。在仰与按这两个动作之外,还有一种动态的行为在头脑的宇宙里左突右蹿——我在思考、琢磨、冥想。在所有这些看不清来路、摸不着去向的脑电波轨迹中,我好不容易抓到一条,并极力想要把它捋清:在成为职业旅行者之后,我听到了一些质疑的声音。这些质疑的核心论点是,把爱好当工作,就一定不再纯粹,也就少了许多原始的乐趣。而这个安静的追极光的夜晚,恰是对质疑的响亮回应。其实爱好是个比工作辛苦太多的事情,如果单纯是工作,我不会为了拍极光在阿拉斯加的冰雪中站着过夜,还熬走了以最抗寒和最有耐力著称的日本人。对我来说,旅行的意义已经从发现自我过渡到分享世界,我就是要把这世界的美好与精彩分享给更多的人去看去听去感受。人活着总要有点信仰,这是任何工作都不能给的。

中国女孩四月也是跟我一起去新疆塔县送鞋的四位志愿者之一,后来因为三观一致,我们不仅成了若干次旅行时的同伴,还成了生活中的挚友。写到这里,我想起一句经常在电影中出现的台词:等到了什么什么年纪,依旧我未娶,你未嫁,那就一起养老吧。

白天还能欣赏狗拉雪橇比赛

2012年4月[美国,洛杉矶]

通向好莱坞之路

洛杉矶的星光大道上留下了很多明星的手印,最引人注目的,却是最不清楚的一个。那是迈克尔·杰克逊戴着他的水晶手套留下的,边缘处已模糊不清。很多游客把自己的手按上去比大小,多年过去,这一小块地面就被按出了细碎的龟裂状纹路,于是更不清楚了。

迈克尔·杰克逊戴着水晶手套留下的手印

中国剧院和柯达剧院(柯达破产后,改成杜比剧院,每年的奥斯卡颁奖礼在这儿举办)也在星光大道旁边,从二楼回廊的某个角度还能看到郊外山顶著名的“HOLLYWOOD”(好莱坞)标志,这个标志从1923年起就立在那儿了。

比手印和标志更吸引我的是一条用马赛克拼成的蛇形小道,它还有个名字,叫作“通向好莱坞之路”,上面记载着一个个无名氏通向电影殿堂的尝试。

“我可不想留在芝加哥,那样的话,我只会再挖二十年地沟。到了好莱坞之后,我先给一个明星当保镖,然后就有一家经纪公司把我签下来,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得到了第一个角色,现在我已获得一次奥斯卡提名奖。”——演员

“在读艺术学校的时候,我就喜欢在裸体上画衣服,然后我发现自己对设计服装更有兴趣。”——服装设计

“我母亲说,无论你干什么,都不要去好莱坞!可大学一毕业我就跑过来了。我们的乐队在圣莫尼卡的演出中被人喝了倒彩,后来我就决定单飞!”——音乐人

“我把写好的笑话发给身边的朋友,但在那个时代,几乎没人乐意雇女人干这个,于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给一个才思枯竭的男作家当影子写手。”——喜剧编剧

“那天《美国超级乐队》的主持人喝醉了才来上班,于是我得到了那份工作。”——主持人/制片人

“我在每家电影制片厂门口把车停好,把姿势摆好,等着被星探发现,可我发现这并没有什么用。后来我遇到一个经纪人,是他让我成了明星。”——演员

“我从密苏里州开车一路向西,车上堆着的行李比我还高,所以我看不到后面的路,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因为前方才是我唯一需要看清的方向。”——演员

好莱坞的标志

“‘你必须去好莱坞!’他们说,‘因为电影是世界第三大热门生意,剃须刀排第一,鸡眼膏排第二,电影排第三。’所以我就来了。”——演员我低着头,一段一段地仔细看过去,在这个不是景点的景点停留了很长时间。朋友并没有催我,他知道我喜欢这里的原因——我也曾走过这样一条梦想之路。

能在这儿留下记录的都是已经在好莱坞站稳脚跟的人,看起来他们通向这里的道路五花八门,有的凭借才华,有的一直在努力,有的单纯靠运气,但他们也有共性,就是都拥有迈出第一步的勇气。

2012年4月[美国,休斯敦]

把朋友两个字做好

我发现但凡以“朋友”两个字作为名字的歌曲大多都能走红,无论谭咏麟的、周华健的,还是臧天朔的歌,都曾火得一塌糊涂。可能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是独生子,没有朋友的日子真是不堪设想的寂寞。

从旧金山飞往休斯敦的航班晚上六点准时抵达。我和姚远领完行李就奔向接机大厅。那些接机的人个个充满期待——踮起脚尖,头比平时扬得更高,眼睛也更亮一些。一旦他们看到期盼的人,脸上就会瞬间绽放出笑容,就像黄昏时的路灯,次第明亮起来。可我找了半天,也没看到王毅,赶紧给他打电话,一阵忙音过后,就传来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喂!你们到了是吧,取完行李了吗?哦,那你们从接机口正对着的那个门出来,找一辆黑色讴歌,我打了双闪。”我和姚远一出门就看到了他的车,还没来得及寒暄,王毅就赶紧让我们把行李塞进后备厢,又让我们赶紧上车。那分秒必争的紧张劲儿,就跟抢完银行迅速逃跑一样。上了车王毅才跟我们说,休斯敦有俩机场,他去了另外一个,刚赶过来,这里不让停车,得马上走人。

王毅和姚远都是我的大学同学,王毅的宿舍在我隔壁,姚远住他对门,很快我们就成了最铁的哥们儿,这一晃,都已经认识十五年了。这次把休斯敦加入泛美旅行的一站,只因为王毅住在这里,半年前他当了爸爸,我和姚远就打算过来看望。

王毅的家不算大,被他夫人布置得十分温馨,充满淡淡的乳香。他的儿子豆包长得更像爸爸,虎头虎脑的,眼睛特别大,水汪汪地滴溜乱转。小家伙也不认生,我把他抱在怀里,那双小手就往我脸上一通划拉,捏着我的鼻子呵呵地笑。王毅收养了两只流浪猫,其中一只是个独眼龙,却一点儿看不出自卑的神情,床上床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爱挠东西,有股死缠烂打的劲头,于是被叫作小悟空。

抵达休斯敦的第二天,正好赶上一场NBA(美国职业篮球联赛),姚明离开后的火箭队在中国广告商眼中的价值一落千丈,但当地球市依旧火爆。这是本赛季常规赛的最后一轮,火箭队已无缘季后赛,却在这一场上演了先输后赢的戏码,收官收得不算潦草。

看比赛时,我们每人举着一大杯啤酒,想起《老友记》中有一集也是三个好友一起去看NBA,再一想,我们仨还真能跟剧中人物一一对应。

王毅就像罗斯,从小品学兼优,曾是天津市高考文科状元。就是有时做事爱钻牛角尖,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本科毕业后工作了两年,随后就到美国跨专业读了一个IT管理类硕士,现在在一家石油公司做IT部门经理。他的爱情倒不像罗斯跟瑞秋一样分分合合,夫人是他在国内工作时的同事,婚后一起赴美。

姚远像钱德勒,爱讲笑话,反应极快,有他在的地方,场面就绝不会冷。他也是我们三个里最聪明的,记得上学时从没见他上过自习,不是在宿舍打游戏,就是在操场打篮球,只在临考前突击几个通宵,就能每次都考全班第二。他留学回国后一直在一家公司做副总,早早有了车子房子妻子孩子,一路顺风顺水。

而我就像不靠谱的乔伊,一直没有正式工作,经历过人生中的低谷,也有过辉煌耀眼的时刻。乔伊的梦想是能拿金球奖或者奥斯卡,我的梦想是永远在路上,对追梦的人来说,头几年账本上的入不敷出几乎就是生活的常态。

在休斯敦的几天,日子一下子慢下来,我的相机快门被按下不超过十次,每天就是和王毅夫妇还有姚远喝喝啤酒、啃啃排骨、看看篮球、买买东西。既然这里的风景乏善可陈,那我就继续聊几句关于朋友的话题。

我觉得朋友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他们理解我包容我,分享我的快乐和不快乐。第二类,跟我患难与共,同舟共济。第三类,在我风光时,总是兜头一盆冷水,历数我的一二三点不足;在我消沉时,又总能给我打气,让我重新找回自信。我很幸运,三类朋友都不缺。其中大多数属于第一类,有四五个属于第二类,属于第三类的只有一个人,就是王毅。在生活中,他帮我化解心头的疙瘩,在事业上,他帮我出谋划策更上层楼。他总能在我即将偏离航向时把我拉回正途。

2003年,我用八十天走遍欧洲十五个国家,回国后就有点儿飘飘然,觉得那时像我这样的背包客在全中国也没有几个。一次当我跟他说起自己去了多少多少国家的时候,他说,旅行不应该追求去过的国家数量,你一直在奔跑,有没有想过你在寻找什么?寻找最灿烂的色彩?寻找最诡异的传说?寻找最摩天的高度?还是寻找最真切的爱恋?

在我刚开始旅行不久,总想把旅途中的见闻写下来跟朋友们分享,可那时自己的写作能力太差,不仅高考语文不及格,大学四年也从没写出过一篇像样的文章。我把几篇随笔给王毅看,他说,你的文字最致命的缺点就是缺少画面感,可能你已经看到风景,但你怎么让你的读者也看到?他建议我多看电影,多学习电影的表达和处理方式,在文字中加入声音、气味、色彩,才能让读者获得身临其境的感受。一次我把一篇写好的稿子发给他看,只因文件名上出现了“最终版”三个字,他就特别生气地指出,没出版印刷前都不叫最终版。我狡辩说,那稿子我通读了四五遍,连错别字都挑完了。他说,稿子写完至少要放一个礼拜再看,那时你原有的想法会被清空,你才能以一个读者的视角去发现问题。他告诫我,做人做事都不能太浮躁。

他还对我提出一些理财建议,他说,你不像上班族一样有人按月发工资,你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可是你能保证以后的书也都畅销吗?如果不能,那就得学会理财。他建议我把赚来的钱分成四份,一份零用,一份孝敬父母,一份存在银行用于养老和医疗保障,最后一份用来投资,如果你不懂(太丢人了,好歹我也是学经济的,可最后竟全部还给了老师),可以交给季磊(曾为《背包十年》写序,也是我们共同的好友,现为上海某证券公司营业部经理),让她帮你打理。有一年,我遇到了人生中一个绕不过去的难题,必须得演一场戏,可这角色让我不堪重负,累得一度想放弃。我告诉了王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说,你别把自己当演员啊,你现在是导演!这是你自编自导的演出,不管悲剧喜剧,一定要让它灿烂收场!他的话让我的心理角色发生了转变,从演员变成导演,再到最后成为观众,看戏的心态比演戏轻松多了。

还有一年,我打算放弃旅行,另谋生路,他对我说,你走过的路就是你无形的财富,而且你在肩负着我们的梦想旅行,希望你能继续走下去。

我至今都记得他在大学时说过的几句话。他说,大学四年所学的知识和所交的朋友将会影响我们一生,而后者比前者更重要。他曾在写给我的圣诞卡片上说,让我们用尽心,用尽力,把朋友两个字做好。

转眼就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从休斯敦到纽约的航班早晨六点多起飞,王毅和夫人五点就到酒店来接我们了。到了机场,办好登机牌,也终于补上了那个抵达时因为仓促而省略掉的拥抱。

好吧,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见与不见,皆是兄弟。

每年过年,豆包都会远隔重洋给我拜年,一句句干爹叫得我心里暖和死了。后来我和王毅一家还见过几次,地理距离并没有让心的距离变得疏远,王毅依旧对我的人生方向给出各种建议,经常是连发几十条六十秒语音,这要是换成别人,我都懒得点开听,但他说的每一句,都被我记在了心里。

2012年10月[中国,北戴河]

我是你的眼

我走到杨平记身前,对他说:“你好,我是小鹏。”他把脸朝我侧了侧,然后说:“你好,你好,给你添麻烦了。”语气中满是谦卑。我在前面带路,他扶着我的胳膊,然后一起上了车。杨平记是一位盲人按摩师。

这是一辆从北京开往北戴河的旅游大巴。车上载着一个特殊的旅行团,由中青旅和红丹丹助盲中心组织,十九位盲人和十九位志愿者结成一对一的小组,一起去听大海的声音。

大巴要开三个多小时,为了活跃气氛,来自中青旅的葛磊先生客串主持。他吐字清晰,语调高亢,就像受过播音主持方面的培训,每个字都能清楚地传进我们的耳朵。葛磊先生先让大家自我介绍,然后问每个人,你的梦想是什么?轮到杨平记时,他说:“如果有机会,我也愿意走遍全世界,甚至爬上珠穆朗玛峰!”所有人都为他鼓掌,他也很高兴,就像答对了问题被老师表扬了一样。

中午停车吃饭。十个人一个圆桌,菜已经上好。我帮他把多余的餐具拿掉,只剩下一个碗,一双筷子,一个玻璃杯。我把菜名一道道念给他听,又问他有没有忌口。他说出几样爱吃的,我帮他夹到碗里,但也不会盛太满,杯子里的水也只倒了半杯。这些基本助盲礼仪都是在行前培训课上学到的。比如给盲人指示方位时不要说这边那边,要尽可能准确描述左还是右;要不断告诉他你看到的一切,解释环境正在发生的变化;在他独自等待时一定要让他有所依靠;如果有事暂时离开,也一定要跟他讲好,否则他会继续说话,发现时就会感到难堪;当遇到“看”或者“瞧”之类的字眼时,不要因为忌讳而回避,但“瞎”字绝对忌用。

老龙头是我们今天参观的第一个景点。这里是明长城的东部入海口,就像一截插进大海里的烽火台,既像龙头,也像火车头。老龙头旁边即是一段海滩。我在前,杨平记在后,他扶着我的胳膊,相隔半步左右的距离。我们在岸边停下,我让他蹲下来摸沙子,他抓了一把,笑着说:“好细好凉。”我跟他描述眼前的大海:“天上一朵云都没有,但不是很透亮,岸边的水很清,海浪一下下朝岸上涌来,然后再退回大海,你听,‘哗——哗——’的声音,‘哗’的时候就是涨潮,‘哗’与‘哗’之间的间隔,就是退潮。”

“好细好凉”的沙子

岸边有几块礁石被海水包围,石块之间有几十厘米的缝隙,连视力正常的人,要跨过去都得小心翼翼。在征求杨平记的意见之后,我决定带他去冒险。我握住他的手,自己先迈到前面的礁石上,然后转过身,跟他说:“不用担心,我拉着你,你先把重心放在右脚,你把左脚往前伸。慢一点,先不要往下踩,对,慢一点,往左边大概三十度方向,别着急,步子再大一些,好!好了好了!右脚也过来,对!过来了!”就这样一步一步,我把他带到离大海最近的那块礁石上。杨平记特别兴奋,“吼吼”地喊个不停,我也很高兴,跟着他一起喊。然后我俩都坐在礁石上,我把眼睛闭上,一起听海风的呜咽,波涛的起伏。

十九位盲人中一多半都没到过海边。王芳和刘刚是一对盲人夫妻,结婚三年了,这才算第一次蜜月旅行。

吹响海螺

我看到有位盲人朋友拿着志愿者递给他的海螺,放在耳边仔细聆听。志愿者问他大海的声音和海螺里的声音有什么不同,盲人朋友说,大海的声音平静安宁,海螺的声音汹涌大气。还有的盲人朋友在拍那种原地起跳的照片。她说以前就不敢,这次有志愿者在身旁,一起腾空,一起落地,心里特别踏实。

晚上还有一场海滩篝火晚会,仍由葛磊先生主持,他介绍今晚还有一位重量级嘉宾,来自东方歌舞团的梓丁老师,要为大家带来一支舞蹈。我立刻皱起眉头,舞蹈不是形体艺术吗?盲人既看不见,也不能过去摸。原来梓丁老师有备而来,跳的是西班牙响板舞,手里的响板发出快速的“磕夸磕夸”的声音,节奏感十足,一位盲人大叔说,像天津快板。接下来轮到盲人朋友表演才艺,这时我才发现,别看他们平时都沉默寡言,这时候却个个跃跃欲试,一点儿都不怯场。演讲,唱歌,诗朗诵,节目一个接一个,根本不用担心冷场。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了奥林匹克公园,这里有很多跟奥运会相关的雕塑作品。我带着杨平记用双手仔细抚摸,他发出一连串的感叹:“啊,原来姚明那么高!”“啊,原来萨马兰奇(国际奥委会前主席)的鼻头那么大!”“啊,原来鞍马得先用胳膊撑上去才能做动作!”看到他那么开心,我心里也装满了成就感。

回京散团后,我送一位盲人老奶奶回家。在出租车上她跟我说,昨天的篝火晚会上她也准备了一首诗歌,《我和我的祖国》,后来太晚了,就没给大家表演。我说,那您现在朗诵给我听听。老奶奶也没推辞,语调抑扬顿挫,每个字都饱含深情。她虽然看不见,但我相信她心中的祖国一定完美无缺。

两天一夜的旅行虽然短暂,可我却说了太多的话,嗓子都哑了。杨平记走路时,我是他的盲杖;吃饭时,我是他的筷子;看海时,我是他的眼。一路上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谢谢”和“麻烦你了”。这次旅行并不仅仅是单向输出,我也从他身上学到了一些我不具备的品质。比如早晨退房时我检查房间,发现杨平记的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而我的床依旧凌乱。虽然盲人看不见,但自尊让他们在某些方面比普通人做得更好。 YgSq0hxtbty08qu0wS0MZf9w5jXS0B0tU6tRccK+15jl/Ta9sJFLY0dR2wwKtWU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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