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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

北方北方,谁在流浪

那时,我最大的乐趣,就是把宫薄弄得要哭又不敢哭。碧绿的眼睛水汽凝聚,像挂在绿叶上的露珠,晶亮剔透,实在美极了。而我看着他委屈的受气脸,露出贱兮兮的笑,人生真是好欢喜好欢喜。

[1] 宫家是真正的贵族,矜贵得很。

“欢喜!欢喜!”

有人在叫我,我放下举起的拳头,松开手,拍拍身旁男孩的脸,“小子,别惹我!”

把书包往肩一甩,我孤胆英雄般走出偏僻的小巷,又回头,“如果有下次,我就让你去!见!鬼!”

刚才还小霸王般的臭小子立马现出惊恐的表情。

回到家,容华姐已经等得不耐烦,看我脏兮兮的样子,念道:“夭寿仔 ,又打架了?”

我点头。

她今天没对我进行再教育,把黄色的道服扔给我,一脸小人得志的奸笑,赶着投胎似的催我。

“快走!快走!”

“是大鱼吗?”

一听这口气,还有这眉梢带着的不怀好意,我就嗅到铜臭味。

神棍这一行,大客户叫大鱼,小客户叫小虾米,我们大小通吃,平时最喜欢宰大鱼。

容华姐帮我盘个道姑发鬓,看着镜子里照出一个嘴咧得好大的神婆,她得意洋洋,“能让我们一年不用搬家的大鱼!”

果然是大鱼!

一下车,入眼的是富丽堂皇庄园似的别墅,好大!

白色的尖塔建筑,就半掩在园林中,像电视里才会出现的场景,用我刚及格的作文水平来表达就是,我一眼望过去,全是波涛汹涌的油水!

感应式的大门自动打开,我们被一个戴着白手套穿着燕尾服的大叔领进去,沿途都是郁郁葱葱的白玉兰,花圃姹紫嫣红,被精心修剪成各种好看的形状。

太夸张了,我都看呆了对看着背挺得笔直笔直的大叔啧啧称奇。

“容华姐,他们连看门的都好神气!”

“没见识,这是宫家的管家!英伦风!”

宫家就是这次的大鱼,是这座城市有名的大富豪,古老而神秘。

据说祖上就是旺族,金贵得很。民国战乱的时候举家逃到海外,后来因为老人家思乡,和平时期又回来了。后人受的是海外教育,也是海派作风,不信奉吉庆有余多子多福那套,人丁并不兴旺,到了这一代,更听说是独子单传。

人是少了点,但精英教育教出的个个精英,不仅是这座城市高官巨贾巴结的对象,连海外都有很多事业,总之一句话,就是好有钱,好有钱。

这样的贵族竟会找上像我们这种下九流?

容华姐喜滋滋地拉着我跟上,一脸小市民的市侩。

“等会儿看没有年龄适当又英俊潇洒的绅士,拐来给你当爸爸!”

“哦,那帮我问下他喜欢小拖油瓶吗?”

“欢喜妹,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容华姐想了想,又说,“要是有合适可爱的小正太,就给你抓来当童养媳。”

“……”

容华姐是我妈,未成年就当妈,自诩年轻貌美,风华正茂,为了不妨碍她泡帅哥开拓第二春,我都叫她容华姐,她叫我欢喜妹。

想当年,容华姐也是个被长辈宠上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家有一宝,不过她还没成年,就离家出走,现在为了生计,沦落成职业神棍,碰上要看风水的就是风水师,想算命的就是卜命师,求抓鬼的就是天师……

坑蒙拐骗,样样精通,平时就挂着一张“大师”的脸,一脸正色教训我“其实哪有那么多神呀鬼呀,大部分都是人在作怪,只要把人的心安了,钱就来了,这年头纵横灵异界,靠的就是演技”。

早先家里的道具堆成山,现在更是变本加厉,自己去外面“坑蒙拐骗”,还不忘拉上我,美名其曰,中国人最喜欢把人神化,神童是个很好的卖点,能增加点可信度。

我们就这样保持大师的莫测和神童的神秘进了屋,映入眼帘的又是一个华贵得可以闪瞎一双 18K钛合金狗眼的大厅。大师又小声告诉我,你看,那个漂亮姐姐就是传说的女仆,围裙有蕾丝就是标志。

是这样吗?我不好意思问,身为一个有职业素养的神童,现在只要摆出一副牛气哄哄的样子就行了。

坐在大厅沙发上的是一位更牛气哄哄的精致女人,她端正地坐着,面貌年轻。像这种富贵人家的少奶奶都像在冰箱里保鲜过,老得慢,你看她看起像二十五、六,实际年纪得往后推十年,就是三十五、六了。

她穿着紫色碎花旗袍,鹅蛋脸,眉弯鼻挺,眼若葡萄,唇像樱桃,美得像从画里走出来的。见我们进来,她嘴角荡起一个轻浅的笑,礼貌又矜贵。

她怀中抱着一只小白猫,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猫。无名指上带着的一个翡翠戒指,在灯光中呈出近乎透明的绿色,美极了。那猫穿着件花花小围裙,口中喵喵直叫,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圆溜溜地看过来。

好可爱的小肥猫,看了就想抱一抱!

旗袍阿姨似乎看到我在看猫,很亲切冲我笑了笑:“它叫笑笑!”

真是个可亲的阿姨呀,连声音都那么好听。我坐下来,场面话就交给容华姐,我这个神童就坐着装神秘。

只是为了表现与凡人的一点不同,因而面对精致又看起来很好吃的糕点,我只能忍痛视而不见。真讨厌,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也不知道谁这么幸运投生了这家,有这么无限量糕点供应,还有女仆……

等我把糕点的滋味在脑中想象了一遍,那两人的谈话也终于进入重点。

这位旗袍美阿姨叫沈雪尺,是宫胜南的续弦。宫胜南是宫家的大家长,长年在海外做生意。宫胜南的妻子早逝,只留下一个儿子宫薄。

我一听这名字就乐了,宫薄,听起来跟宫保鸡丁似的。

三年前,沈雪尺嫁给宫胜南,就在家相夫教子。宫薄年纪小,沈雪尺和他没有嫌隙,相处和睦。

“就是一个月前,宝宝不知道得了什么病——”

宝宝是“宫保鸡丁”的小名,真幸福呀,有无限量糕点供应,还有女仆伺候。

“突然乱咬人,我带他到处看医生,无论做多少检查,都说没事,可是一回家就发作。别人说,宝宝这是中了魔障。”

提起这个,沈雪尺好像有些后怕,看了一下四周,压低嗓音。

“有人说,是他去世的娘,回来索命。要不是看了宝宝发作的样子,我还真不敢相信,听这附近的人讲大夫人妒心重——”

大夫人二奶奶的,看来宫家再海派,也有些老封建思想遗留。依沈雪尺的说法,是死去的大夫人看不惯现在宫家这么幸福,来寻仇。

容华姐保持精湛的演技,偶尔点头,顺势安慰了几句。

“宫太太,你先不要担心,先带我们去看看小少爷的情况。”

“宝宝的情况很严重,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宫家小少爷住在楼上,我们跟着沈雪心上楼。一打开门,就算我们这种经常招摇撞骗,算见过世面的人都震惊了!

[2] 被囚禁的小王子有一双哈利·波特的绿眼睛。

许多年后,我想起那个场面,仍一阵心悸。

后来,我再也扔不掉宫薄,也许,就是在门打开的那刹那,年少的我同情心泛滥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明明是装修得华丽又典雅的房子,被砸得乱七八糟,也没人收拾,垃圾堆在一起,迎面扑鼻而来的是刺激的臭味。窗帘也被拉上,一点阳光都照不进来,甚至连窗户都装上铁条。这哪是人住的房子,分明是牢笼,还是关动物关畜生的牢笼。

要不是沈雪尺指给我们看,我们压根没注意到角落里还蹲着一个人。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头深深地埋进双膝,露出的头发乱糟糟,因为长久未洗厚厚地粘在一起,泛着油腻的光,穿在身上的衣服根本看不出颜色,皱巴巴的,像块破布在地上被人践踏过,再随便裹到身上。他怯生生地躲在角落里,走近他,他就越往后缩,恨不得把自己缩得让人看不见。

“宝宝,宝宝!”沈雪尺轻轻地叫着。

他却越往后缩,颤抖得更厉害,袖子露出来的手臂也是皮包骨,细细的,好像一捏就能把他折断。

“几岁了?”

“八岁了。”

一点都看不出来,比同龄孩童矮多了还瘦。

“宝宝,妈妈带人来看你了——”

沈雪尺要碰触他,他嗖地一下跑开了,带着一条铁链哗哗作响。那铁链竟然连着他的脖子,他的脖子像小狗一样带着一个圆圆的项圈。

我和容华姐对视了一眼,大概也猜出什么事了。

沈雪尺见我们诧异,解释道:“宝宝发起病来, 就到处咬人,这些都他摔坏的,家里的人也不敢进来,把他绑起来,也是没办法的事,等会儿你们小心点。”

一个八岁的小毛孩能有多大的杀伤力?我扯了扯容华姐的衣袖。

她正色道,“依我看,小少爷确实是中了魔障,这鬼厉害得很,宫太太,我要准备作法,你先回避,免得伤到你。”

沈雪尺看了我们一眼,对着浑身戒备的宫薄又柔声说了句“宝宝,没事的,很快就会好的”,便关上门出去了。

门一关上,我正要问怎么办,容华姐给我使了个眼色,开始整理作法的行头。我觑向她使眼的方向,有个摄像头,竟然有监控。

在自己家为什么要安监控?真不明白,我跟着容华姐,装模作样神神叨叨。

小孩儿始终蹲在角落,低着头,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我故意拿着铃铛凑到他面前摇呀摇,他也是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真可怜,好好一个少爷,被整成了个二傻子。

真想不到那美得跟神仙似的沈雪尺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容华姐依然敬业地表演,挥舞着一把剑。末了,掏出一张黄色的纸符,念念有词,朝小少爷额头上粘过去。

他终于有点反应了,好奇地把黄纸拿下来,抬头看了一眼。

啊,我愣住了,他的眼睛竟是——翠绿色的!

绿莹莹的像一头野兽,满是仇恨地看着我们。

“妈,哈利·波特!”

我忍不住靠近他,是真的,眼睛和哈利·波特一样都是翠绿色的。

容华姐也注意到了,啧啧称奇,“这是混血儿,这样颜色的眼瞳,倒也稀奇。”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把黄符放到嘴里,咬了几口,又不屑地吐出来,似乎早看透我们装神弄鬼的破把戏。

“好厉害的妖孽!”

容华姐适时地大叫着一声,往后一退,顺便把我拉了出去。

这反应,不愧是影后!

沈雪尺正等在外头,焦虑地迎了过来,精致美丽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

容华姐,我错了,这才是影后!

“大师,怎么样了?”

“是个恶灵,凶得很,连我的符都吃下去了,我出师这么久,还真没见到这么恶的。”

“那宝宝——”

“幸好碰到我,我就算用尽法子,也会救小少爷。”

这句话一般是容华姐准备宰大鱼的经典开头,接下来,她就会开始声情并茂地表达要救人是如何不易,天机不可泄露,救了人会折多少阳寿,这般那般。

果然,她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面色沉重道:“宫太太,这恶灵结怨气而生,带着冤气附在少少爷身上,怕是不简单,最近家里有出什么事吗?”

沈雪尺摇头。

容华姐皱眉沉思,脸色越发凝重,“那就是冤死路上的恶鬼,时间拖得这么久,太太,我现在暂时镇住小少爷,但是,不是长久之计。”

“怎么根治?”

“我得请小少爷到我府里暂住几日,我要布阵引鬼出来。宫府不是做法事的好地方。”

“可是宝宝不在我身边,我怎么能放心——”

“太太,小少爷情况非常危急,这是唯一的办法,太太要是不放心,可派人来看少爷。”

沈雪尺犹豫了许久,还是轻轻点头,“那宝宝就交给大师了。”

容华少不了收点酬金,一个厚厚的红包。我们又回到屋里,我抢了钥匙给宫薄开锁,把那狗项圈扔到地上,心里恨不得踩上几脚。宫薄木木地看着,奇怪的是竟没有反抗,不言不语地任我和容华姐把他弄出去。

“等等。”

我叫住容华姐,从口袋掏出红领巾。

今天换道服换得太急,就随手塞在口袋里了,没想到,现在还派上用场。

我把他的眼睛蒙上,从阴暗的环境一下子到屋外,眼睛肯定受不了,这可是哈利·波特的眼睛,怎么能让它受伤。

隔着红领巾,他似乎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只是轻轻一瞥,很快又耸拉着脑袋了,一动不动。

但那一眼,却让我有点小欣喜,还好,没完全傻掉。

还是那个穿燕尾服的大叔送我们出来。

我回头望着那威风凛凛的宫家大门,不禁唏嘘。有钱人龌龊地方真多。容华说得对,比鬼更可怕是人心。

门口早停着一辆车,那标志容华姐教过我,不过我没记住,总之是那种既富且贵才开得起的车。

一路上小少爷还是低着头不言不语,我看差不多,要拿开红领巾,他甩开我的手,原来不是木头,我再试,还是挥开我。如此两三次,我索性牵着他的手不放。他的手凉凉的,黑乎乎的,过长的指甲里藏着黑黑的污泥。

手拉着手,我把他带到家。

容华姐一回家到就趴在窗口处撩开窗帘,过了一会儿,才把窗帘拉好,开口道:“你家的车走了,还真放心,也不怕我卖了你?”

宫薄还是不说话,佝偻着背,蒙着眼傻傻地站着。

容华姐又说:“不过你放心,阿姨虽然不是好人,但也不会再让那个后妈欺负你。”

说到这,容华姐很是愤怒,跟我解释,她从进宫家就没感到什么不对劲的,有鬼也是有人在作鬼。把小孩子关起来也就算了,还把人当狗绑着,就算不是亲生儿子也不能这么虐待,她猜,八成是那沈雪尺在做怪。

“豪门惨剧啊,”容华姐摇头,又愤愤不平,“人心都是肉长的,没娘的孩子就可以当狗关起来了吗?哼,这事我管定了!”

容华难得这么有正义感,小家伙却不配合,仍傻愣着。我轻轻碰了碰红领巾,“可以摘了吗?”

他往后退一步,跌倒在地,眼罩也松了。他用手遮着眼,绿眼睛不高兴地瞪着。

我却笑了,着迷地看着他的眼睛。哇,还是好漂亮!

容华摇头,捂着鼻子,命令我,“欢喜妹,带他去洗洗。”

我拉他起来,摘了红领巾,带他到浴室。宫薄仍耸拉着脑袋,像木偶一样推一下才会动一下,可我刚放好水,他兀地抢过毛巾,把我推了出去。

啊,这是害羞吗?真有意思!

厅里传来容华姐的声音。

“欢喜妹,偷看小男生洗澡会长针眼的哦——”

哦你个鬼呀!

我走出浴室,爬上沙发,和容华姐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其实我还蛮感动她把鸡丁——我决定了以后就叫他鸡丁——救出来,毕竟容华姐因为那不愉快的往事,就很少做什么好事,别看表面纯良,笑起来跟知心大姐似的,其实心里只容得下毛爷爷,谁也不待见。

不过下一秒,她摸摸我的头,苦口婆心。

“欢喜妹,这几天你得使劲勾搭他,别看人家现在一副小可怜的样子,但好歹是个少爷,那后妈猖狂不了多久,宫家那么有钱,他爸爸肯定是大鱼,我们救了他儿子,说不定他一高兴就送咱们一套房。”

我:“……”

这卖姑娘的狼外婆,我怎么对她还有期待,没一会儿,她又推推我,“去,看看少爷要不要你搓搓背什么的。”

搭上这种妈,真悲摧。

不过他好像真的洗了很久了,我过去敲门,没有动静。

不会晕在里面了吧?我把耳朵贴到门板,还是没有听到什么声响,我慌了。

“妈!妈!你快来!”

我用力撞开门,浴室里空荡荡的,他跑哪里去了?

往前一看,窗户边,宫薄正踏在空调外壳上面,一手要去扒水管,小小的身子一半悬空着。

天啊,他不会是要顺着水管爬下去吧!

这、这可是十六楼!

我脱口而出:“妈,快过来,鸡长翅膀要飞走了!”

“夭寿仔,你乱说什么?”

客厅里传来容华姐懒洋洋的声音。

“你的大房子要跑了!”

“夭寿呀!”

容华姐冲了过来,眼疾手快地一把把他扯过来,抱在怀里。

“我的小少爷,没让你后妈把你害死,你先把自己摔死!”

“放开我!放开我!”他不甘心被抓回来,拼命地挣扎着,一脸仇恨地瞪着我们,“你们跟沈雪尺是一伙!”

可能是因为好久没说话,声音干涩嘶哑,有点奇怪,但沈雪尺这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无比清晰,饱含深深的恨意。

“我们要跟她是一伙的,还带你出来做什么?身板这么小,胆倒挺大。”容华又气又急,这要摔下去,可会出人命的,可又舍不得继续骂他,被关在那种地方,这孩子怕是被弄得草木皆兵了。

“欢喜妹,把他收拾收拾,顺便把脑子也洗洗。”

有了刚才那一幕,我也不敢出去了,去脱他黑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他扭捏着把衣服抓回去,捂在胸前,瞪着我,我再扯过来,扯了半天,没结果。我瞪他,他也瞪我,似乎控诉我,不能在别人面前赤身裸体。

哼,都落魄成这样,还忘不了你那良好的教育!

没办法,我转身背对着他。

“哼,我以为我真愿意帮你洗澡!”

“要长针眼的!要长针眼的!”

少顷,后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我回头偷偷看了一眼。

他大半个人浸在水里,只露出一个雪白的背,很瘦很瘦,可以看到突出的肩胛骨。细嫩的皮肤布满狰狞的伤口,有新有旧,像有人使劲打他,抽他,伤好了,再打再抽。最显眼的是脖子一圈红得发紫的印记,圆形,大概是那个狗项链留下的。

他到底被这样非人的虐待多久了,难怪他冒着危险爬水管,也要逃走。

真可怜,又这么小,我盯着自己的脚丫发呆,眼睛酸酸的,直到他滴着水站在我面前,比我矮多了,踮起脚尖,捂住我的眼睛。

“干吗?”

他没说话,只是固执地捂住我的眼睛。

我胡乱猜测,或许他是因为自己没穿衣服,怕我长针眼。

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虽然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可是感觉那手冰冰凉凉放在眼皮上,竟很舒服。

[3]  头发软的人,心地也好。

鬼使神差,我抱住他,轻声安慰,“没事的,你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仍不说话,只是小小的身体滑滑窝在我怀里,很充实。我学着电视里看到的那样拍拍他的肩,轻微安慰。

一声怪叫,容华打我的头。

“欢喜妹,你怎么可以调戏小少爷?”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透过指间的细缝,看到他白净的脸竟然诡异地浮现几分红晕,清澈如水的绿眼睛有些雾气,我傻傻地戳他的脸。

“你、你的脸怎么红了?”

“会脸红的小少爷才可爱呢,别学欢喜妹,比人精还人精。”

容华姐带他去穿衣服,我在原地纠结,我变成这样还都不是因为你!

从小跟着谢容华东奔西跑,在别的小孩还是青涩小梅子时,我已经熟成红富士。

没有小男孩的衣服,只好让宫薄穿我的衣服,粉红色外套,牛仔裤,忽略那些奇怪的伤痕,真是个陶瓷似的漂亮娃娃,小脸蛋有点瘦,下巴尖尖的,五官冰雕玉琢,好看得像从画里走出。

最重要的是,他还一双哈利·波特的绿眼睛,水水的,好美。

容华姐甚是满意,“多俊俏啊,给我家欢喜妹当童养媳好不好?”

他仍不说话,低头扯着我的小熊外套。

讨厌,长得比小女孩还好看,我昂着头,“才不要,丑死了,脸白得像鬼!”

或许是因为长久没有晒太阳,宫薄的脸很白,白得过分,不是那种红润健康的白,而是那种病态的苍白。

他对我们还是有些戒备,但或许太累了,刚才又在浴室闹腾那么久,现在的他眼神木木的带着几分傻气,看东西就是直直盯着,反应也很迟钝。

吃饭的时候,我们叫他过来,他竟抱着碗蹲在地上,像狗一样趴着吃饭,把刚洗干净的脸又弄脏了。

我们都呆住了,沈雪尺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他被关起来的那些天,大概从没被当人看待过。

我冲过去拉起他,把他把脸擦干净,按在椅子上生气道:“你给我坐这里吃饭!”

“真是过分!”容华姐的脸一下子黑了,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很久没见过容华姐这么生气了,一般她生气起来就不会有什么好事,果然,她开始打电话。做我们这一行的,三教九流交友甚广,容华姐就是打电话找他们帮忙。

宫薄好奇地看着我们,绿眼睛瞪得大大的,可再好奇,他也不说一句话,坐在桌前也不敢乱动。

容华姐看了直摇头,叫住我,“欢喜妹,交给你一个任务。”

“别谈交情,给钱给钱。”

“你这个小吸血鬼啊,”容华姐捏捏我的鼻子,递给我一枚一块钱的硬币,“这几天小少爷就是你的人啦,好好罩着他啊!”

真小气,就给一块,不过有胜于无。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跑过去,坐到宫薄身边,热情道:“来,我们吃饭。”

接下来几天,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他看电视,我抢遥控器,他睡觉,我抢被子……反正容华姐说了,鸡丁现在归我管,我爱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不过欺负人,这种事也得人配合,好比有人乱吼乱叫,就得有人瑟瑟发抖,可是那人要不动如山,别说有什么成就感,就只会有颓废感。宫薄这个小鸡丁,还是不说话,像个好看的人偶,任我怎么捉弄也没反应,甚是无趣。

而且,就算睡觉,他也总是缩成一团,只占一个很小很小的位置,像一只惶恐不安的流浪猫。我躺在他身边,他穿着我的睡衣,很熟悉的气息,还混和着他的气味,淡淡的,暖暖的。

我盯着他的脸,真好看呀。

我没爸爸,你没妈妈,我一点都不想爸爸,你会想妈妈吗?

眼睛酸酸的,我把他抱住,骨头有些咯人,他在抖,瘦小的身子不断发抖,断断续续说着“不,不要,打我”“是,是我……是狗”,在做着什么噩梦吧,我去摸他的脸,手心都是湿湿的水,不知是汗还是泪,原来,他不是不难过,只是一直忍着……

我握住他的手,那些悲伤的情绪仿佛传到我心底,还有着深深的憎恨。

没事的,没事的,我抱紧他,小声安慰。唉,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进入他的梦境,和他说说话,帮他打倒一切坏人。

第二天醒来,他脸上还带着泪痕,小小的脑袋,窝在我肩头上,我摸摸他的头发,有点自然卷,很软很软。容华姐说,头发软的人,心地也好。

他没醒,我也不敢动。过了半晌,他才醒来,揉揉有点肿的眼睛,呆呆地看我,似乎想不起来怎么就到这里,清澈的绿眸子映出一个小小的我。

心一动,我没头没脑说了一句:“那个,我会罩着你的。”

他傻乎乎地看着我,我学着像电影里教的,跟他解释一下江湖规矩。

“这里呢,是我的天下,以后你就叫鸡丁,是我的小弟。要被欺负了,就报我欢喜大姐头的名字,晓得不?”

鸡丁仍一脸白痴样,眉还皱了一下。

难道他觉得“鸡丁”不威风?我大手一挥,气吞山河。

“大姐给你娶外号,你还嫌弃?好吧,我换个,小鸡?小小鸡?”

他终于有反应,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最后还是小弧度地点了点头。

我满意了,骨碌就下了床,跑出去。

过了半晌,他慢吞吞出来,一直偷偷地看我,眼神带着几分不解。

唉,小傻子,连靠山都不懂呢。

容华姐早就出去,我得上学。可这小屁孩怎么办,留着不放心,万一沈雪尺把他拉回去继续凌虐怎么办,于是我光明正大地……逃课了。

不要怪我,我真不爱上学。

那些小孩子可坏了,牙都没换齐,嘴巴就毒得狠。

特别是那个王小花,老说我是神棍骗子,后来她不小心摔断了腿,班里的同学都说是我搞的鬼,这事之后,对我又害怕又讨厌,谁也不敢跟我说话。

明明我什么都没做,我才懒得理他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小毛孩,在他们还在玩过家家时,我已经跟着谢容华和“小鬼”玩惊魂游戏,温室的花朵哪懂赚点柴米油盐,有多不容易。

我带着宫薄上菜市场,毕竟刚收了小弟嘛,得带他巡逻一下我的“地盘”。

他紧紧地跟着我,像个小拖油瓶扯着我的衣角。菜市场又脏又乱,小少爷一张俊脸写满不高兴,嫌弃地皱着眉,我却笑嘻嘻地带着他往人多的地方挤。

烂菜叶,被随处乱扔的鱼肚、鱼杂,讨价还价的小市民,一点都不美好,可这就是普通劳众的生活,再苦也要笑着。容华姐说,什么都要学着淡忘。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人生何处不欢喜。

宫薄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睁得浑圆,大概被关太久,对着这么多人,显得有些紧张。

倒是菜市场的人,对着他啧啧称奇,熟识的大婶七嘴八舌地问。

“欢喜妹,哪里拐来的小帅哥?”

“捡的。”

“眼睛怎么是绿的?”

“我妈说,这叫混血儿,外国王子。”

“听你吹呢!欢喜妹,不老实,像这小弟弟多乖啊。”

才一小会儿,鸡丁的手里已经塞满爱心泛滥的阿姨给他的小零食,他不要,可是人要热情起来,哪给你说不的权利。怪阿姨给了见面礼,就要去捏他的小脸蛋,把他的小脸捏得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我让他躲在我背后,不让他出来了。

大婶还意犹未尽,眯着眼睛,继续打他主意。

“怕生哟,真是好孩子。”

“跟我家小明一般大,到我们家找小明玩吧?”

“几岁了,姨给你介绍小女友?”

呸呸呸,想勾引我小弟,我赶紧拉着他在人流中前进,指着沿边的小摊,跟小贩讨价还价,转移他的注意力,一边问。

“知道那是什么吗?黄花菜都不懂?”

“那秋刀鱼呢?啧啧,什么英式教育,教出来的弱智孩子,连这点常识都不懂。”

“唉,收了你这么个小弟,真丢我欢喜大姐头的脸。”

他还是什么话都不说,小自闭儿,我咔嚓把小黄瓜咬掉一半,有点得意又有点嫌弃,长得好却太笨了,就连我的小熊外套穿在他身上都显得特别傻。

路过李叔卖衣服的地摊,我打了招呼,灵机一动:“鸡丁,你穿过地摊货吗?”

我可看到了,他那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衣服商标都是一堆英文字母,外国货。

他没说话,那也就是不反对了,我来了兴致,拿着衣服就往他身上套,天生的衣架子,地摊货也能穿出英文字母的范儿,绷着脸却还是好看得让人离不开视线,还吸引不少妈妈带着小朋友过来看衣服。

最后他在一件绣着一只黑熊的衣服停下这次服装秀,我摇头,找了只印满嫩黄色小鸡的外套给他套上,他的眉又皱了,我笑嘻嘻道。

“好看,就这件!”

托他的光,李叔也卖出不少件衣服,笑得跟朵大波斯菊似的:“是哟,小弟弟穿这件可帅了!”

宫薄又看了我一眼,我用力点头,拿钱让他去付账。

他很是新奇地做了,大概没自己买过衣服,回来的路上,还不时饶有兴致在摸着衣服,好像在数着有几只小鸡。

“喜欢吗?我说过会对你好的嘛,跟姐混,不会差的。”

他愣了,站在原地。我走了几步,发现他没跟上来。

“傻愣着干什么,快过来。”

他跟了过来,看了我一眼,接下来,不时偷偷瞄我一眼。

“看我干吗,有话要说吗?”我随口道,没想到真的听到他比蚊子还小的声音。

“欢——喜——”

“什么?”

我转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这可是来我家这么久,他第一次主动喊我的名字!

欢喜,真欢喜,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叫起来这么好听,我凑到他面前:“鸡丁,你刚才叫我名字?”

“再叫一次,乖,再叫一次。”

他不再说话了,别扭转过脸去,我继续傻乐,比吃了糖还甜,真甜。

手牵手,我带他回家,不时找机会和他说话,事实上,都是我一个人自言自语。

“鸡丁,这世界不会有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我们带你回家,是为了等你爸爸回来,容华姐说了,我们救了你,你爸肯定会送我们一套房子。你啊,就是我的大房子。”

他看了我一眼,眼睛亮晶晶的,像绿宝石一样。

我又呆了,被这样如水明澈的眼睛看进眼里,竟不由觉得有些荣幸,我讪讪道:“这样吧,如果你拿哈利·波特的眼睛跟我换,我可以考虑不要大房子的……”

我们一路碎碎念回家,容华姐该回去了吧,不知道老师有没有给她打电话,唉,上学真是讨厌的事情。

果然到家,就听到她吼道:“谢欢喜,你又逃课!”

“我是神童耶,神童怎么需要读书!”

“真当自己是神童,”容华姐揪着我耳朵,恨铁不成钢,“瞧瞧你,是个什么样子!现在不读书,要和我一样当一辈子神婆吗?”

“眼光放远点,现在做什么都需要科班出身的,你去混个高学历,做个什么教授专家,将来就是你拿板砖敲人,人家都会主动把脸贴过来,懂不?”

“懂啦!懂啦!”我扭来扭去,我不喜欢上学,一点都不喜欢,同学讨厌,老师讨厌,什么都讨厌,所有人看我,都像看怪物。

“欢喜妹,你真是——”

容华姐拿我没办法,放开我,摸摸鼻子。

完了,一般她这样,就不会有好事。果然她把我扔一边,坐到宫薄面前。

“小少爷,读几年级了?”

宫薄看看我,又看看她,没说话。我笑了,嘿嘿,小哑巴只跟我说话。

“小少爷,我打听到了,你爸爸好像是生意出了什么问题,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绿眼睛明显黯淡了,我心情又不好了。

“你又不能回家,这几天先跟欢喜妹去上学,我跟老师说好了,你们坐一起。欢喜妹要不听老师话,回来你告诉阿姨。”

“那我们拉勾,好不好?”容华姐硬是拉了宫薄的手,拉了个勾。

小拖油瓶放下手,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别过脸,哼,叛徒!

[4]  这个人,真的很像王子呢。

第二天,叛徒果然跟我一起上学。

我坐在最后一排,身边的座位从来都是空的,没同学跟我坐,家长也不愿让自家的小孩跟我坐一起,谁都不愿意跟一个小神棍坐一块。

不过现在我身边的座位也有人了,第一次体验到有同桌的感觉,竟然挺好的。我打消了画三八线的念头,也给他空荡荡的桌子摆了几本书。

来到学校,他端端正正坐着,小小的背挺得直直的,绿眼睛盯着黑板,三年级的课程,他却听说得津津有味,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哼,小拖油瓶!

不过大家都很喜欢他,我这可是无人地带,同学不来老师看不到,但这几天,连老师都投了几个慈母般的迷人微笑过来。上课时,同学也不时转头偷偷看他,眼睛亮晶晶,写满了好奇。下了课,大家都想冲过来,不过看我在身边,还有些迟疑。

就这样观望了好几天,迟钝的小拖油瓶终于有点反应,冲他们露了个浅浅的笑。笑容很浅,但足以让他们打破害怕,蜂拥过来,七嘴八舌问个不停。领头的就是那个率众孤立我的班长——霸王一枝花王小花。

王小花眨巴着眼睛,坐在他面前,很友好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绿色?”

“你会魔法吗?”

“我叫王小花,跟我们去玩吧。”

……

鸡丁没回答,他看看我,又看看他们,绿眼睛有渴望又有担心。

哼,一群傻瓜,这世界哪有魔法,骗你们的!还有,他就是个小拖油瓶!

我插着口袋,慢悠悠地走出教室,懒得理他们,其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的出现让全校都轰动了,大家怎么说的,三年(一)班来了个混血王子,眼睛是绿色的,皮肤白得跟雪似的,可帅了。提起他,都是 “王子样,宫薄桑”之类的,甚至好事者还编了个“被巫婆拘禁的混血王子”,而我——

就是那个巫婆!

凭什么呀,他什么都没做,就能得到所有的好感,而我呢,无论做什么,都是不怀好意,都在作法,都是“谢欢喜那个坏小孩”“听说她没有爸爸”“又打架了,别跟她玩,我妈说,她是巫婆的女儿”。

倚在学校围墙的一角,我抬头看天,只看到光秃秃的树枝,树枝上面点缀了几点绿芽,快要春天了,可天气还是很冷。衣角一抽一抽的,小拖油瓶正拉我的衣角。

我甩开他的手,恶狠狠道:“干什么,跟他们玩去吧!”

他的手再伸过来,我再甩,他就是不放,扁着嘴,圆润的绿眼睛眨巴眨巴,快要哭了,委屈得像一只被揪了小尾巴的猫猫。

“你要跟他们玩,就不要和我玩。”

宫薄眼睛亮了,更揪着我的衣角不放,用力地点点头。

“那拉钩?”

拉了钩,我才拉起他的手,哼,也不想想,他的指甲还是我剪的。

我们回去上课,王小花挡在我面前,她不看我,对着鸡丁笑得仿佛他是她的亲弟弟,双手拿着一个甜甜圈,甜甜道。

“我听老师说了,你叫宫薄,宫薄,我能和你交朋友吗?”

我愣了,甩开他的手,侧身走过去,身后传来同学的惊叹声,宫薄看也不看王小花一眼,面无表情从她面前走过,追上来,拉住我的手。

王小花愤怒瞪着我,我吹了声口哨,洋洋得意,拉着他,趾高气扬在教室走了一圈,宣布所有权。

看到没,我的!

这是我的人!

其实嘛,小孩子都小气得很,得到什么宝贝,少不了要拿出来炫耀一下,让同伴们眼红一下,可是要想碰一下,谁也别想。破小孩们不满地望着我,我毫不客气地一一回瞪过去。这是我谢欢喜独一无二的混血王子,你们谁也别染指!

不过报应也来得快,上到第三节课,我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着铅笔涂涂画画,有人举手站起来。

“老师,谢欢喜没在听课!”

又是王小花,她嚣张地望着我。

这节课恰巧是我最不喜欢的“女魔头”的课,她走过来,一看到我在做什么,脸色就变了,拿起那张纸,上面画着一只憨憨的小鸡,还有一碗饭。

“站起来,跟同学们说你画的是什么?”

我不情不愿站起来,“老师,我——”

“大声点!”

“我、我画的是……从前有一只小鸡,后来,它变成一碗鸡丁!”

“哈哈哈。”

大家发出哄堂大笑,其中王小花笑得最大声。

女魔头把纸揉成一团,扔在桌上,气极了:“出去!”

我耸拉着脑袋出去罚站,宫薄也跟在我后面,一起站到教室外面。不能说话,我瞪他,他没说话,小手伸过来,来拉我的手。

我抬起头,看着正长出绿芽的枝干。

手心湿湿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开心或者不开心,有个人陪我也挺好的,我有点喜欢身边的这个小鬼。偏头,正好看到他的侧脸。有点婴儿肥,他来我家,长胖了点,但还是很好看,眼睛又大又亮,鼻梁俊俏,睫毛弯弯,泛着淡淡的金色。

这个人,真的很像王子呢。

不调皮不爱玩,别人跟他说话,他不回答,但会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眼睛看着你,明明是保持距离的礼貌,却让人觉得很舒服。身上总要带着一块手帕,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上衣口袋。走路呢,永远不快不缓,目视前方,背挺得很直,一步一步像量过。用容华姐的话来说,这叫英式教育,带着贵族的韵味。

他那么不同,甚至过分聪明,我上的课他都懂。有次我开小差,被“女魔头”叫起来回答问题,正支吾着,他偷偷在书本上写了答案。

我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他轻轻斜了我一眼,那藐视的小样儿,活脱脱一个小王子。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神童!不过小王子只跟我亲,他跟谁都不说话,只跟着我。有他陪着,上学好像也没那么讨厌,连朗朗的读书声也顺耳了。

我带着他在学校里晃悠晃悠,看着他们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穷开心。他们口中高不可攀的王子样,是我的小跟班,他喜欢拉着我的衣角,不紧不慢跟着,偶尔我跑快了,会轻轻叫我,声音比蚊子还小。

“欢喜!欢喜!”

我喜欢自己的名字从他水红色的嘴唇吐出来,似乎连名字都变得高雅,因而我乐此不疲进行这小把戏,听着他一次又一次叫我名字。

“欢喜!欢喜!欢喜!”

那时,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偷偷欺负他,把宫薄弄得要哭又不敢哭。碧绿的眼睛水汽凝聚,像挂在绿叶上的露珠,晶亮剔透,实在美极了。而我看着他委屈的受气脸,露出贱兮兮的笑,人生真是好欢喜好欢喜。

[5] 不离不弃,每天都会有奇迹。

不知不觉宫薄来我们家也有半个月,沈雪尺象征性来看过一两次,嘱咐我们要好好照顾宫薄,后面就很少来了,这样也好,省得她来一次,宫薄就做一次噩梦。

我每天跟他一起上下学,放学后,我拉着他,从别人羡慕的眼光中走过,买一盒泡泡糖一路吹着泡泡回家,我吹泡泡可是一绝,他却不行,难得吹个大圈圈,破了粘了一脸。

一点一点帮他弄掉,养胖的脸有点肉,摸上去滑嫩嫩的,我趁机多摸了几下,点他的鼻子:“鸡丁,笨!”

他傻傻地笑,夕阳洒了他一头金光,绿宝石一样透明明澈的眼睛,迷人极了。

我拉着他回家,突然想到容华姐说,他爸爸那边有消息了,没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能回家了。

“鸡丁,你想家吗?”

他没回答,但绿眼瞳明显缩了一下,我继续说:“等你回家了,还做你的少爷,会忘了我吧?”

容华姐说,我和他不是一样的人,鸡丁早晚会回去的。

他停下来,扯着我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努力地告诉我,他不会。

容华姐还说,宫薄现在对所有人都很戒备,就跟我亲,睡同一张被窝,那是他小,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等他长大了,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哪还会记得我?

我继续往前走,自顾自地说:“即使记得也不会记得很久,我呢,也会在你忘掉我之前,先忘掉你!”

他被扔在我身后,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忽地他抬头,跑过来,圆圆的脑袋用力顶了我一下,我退了一步,他还是瞪着我,似乎很生气,眼里水汽凝聚,湿润得快滴出水。

“你……干吗?”我被看得竟有些内疚,说话都结巴了。

“讨厌!谢欢喜最讨厌!”

他红着眼吼了一句,撒开小短腿就跑,一溜烟钻到人群不见了。

我愣了一下,拔腿就追,小拖油瓶难得说一句话,竟然说我讨厌。正是下班高峰期,也不知道他溜到哪里去了。

“鸡丁!鸡丁!”

我叫他,没人回应,倒是周围的人很奇怪地看我。

看什么,我急得快哭了,小混蛋,到处乱跑,被人拐了怎么办,找了半晌,我没辙了,会不会跑到他比宫殿还华丽的家?

我跺了跺脚,凭着记忆跑到宫家,门口没有人,他会不会进去了,我在屋里徘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辆车停到面前,一个人走出来,正是沈雪尺。

“阿姨好!”

她看到,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不过很快回复正常,和颜悦色道:“小仙姑,你怎么来了?”

做我们这一行的,都要个神气的外号,容华姐也是用化名,大家叫我小仙姑。

“难道宫薄出什么事?”

看来拖油瓶没回来,我心安了一下,把早想好的理由说出来:“我妈让我来告诉你,小少爷的病好了很多,叫您不要担心,不过还要几天还能康复,她叫我过来,拿些小少爷的换洗衣服。”

“这样呀,小仙姑真乖,都能帮妈妈做事了。”

我随着她进去,仔细看了,确定宫薄没回来过,还好,没傻到这地步。

一路上,沈雪尺倒是很和气,问我读几年级成绩好不好之类的,要不是看到宫薄一身的伤痛,真看不出这样花容月貌的人心肠会这么坏了。

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她笑着问:“怎么了?”

“阿姨您真好看!”

“谢谢,小仙姑,你长大后也会很好看的。对了,怎么没见过你爸爸?”

“我没爸爸!”

她的眼神又柔和了几分,看我多了几分怜爱,揉揉我的头发。

“你有一个很好的妈妈。”

我点点头,抱着衣服,拒绝了她派车送我回去的好意,一个人继续找宫薄。铁门在身后关上时,我注意到她还在看我,隔得太远,我看不清楚她的神情,但视线落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阿姨,再见!”

“小仙姑,再见!”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声“再见”又隔了好多年,只是那时,我们早已面目全非。

又到了几个我们经常玩的地方找他,还是没看到人。

小混蛋,跑哪里去了,要我找到你,我揍你。天已经晚了,我只得转头回家,说不定,他先回去了。

果然,在回家必经的路口,他蹲在路灯下,我冲过去,用力推了他一下,“你跑哪里去了?”

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我生气地把那包衣服丢到他身上。太讨厌了,这个人真讨厌。

宫薄被我一推,摔倒在地。他狼狈望着我,眼睛红红的,沉默地看着我,倔强地抬着头,慢慢的,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凝聚水汽,顺着脸颊流下来。

宫薄还是不说话,只是无声地流着泪,小肩膀一抽一抽,我去碰他,被他破天慌甩开了:“反正你也不想记得我。”

是因为那句话生气吗?

他仍瞪着我,被那如湖水般清澈的眸子怒视,我突然慌了。鸡丁从小没了妈,又被后妈欺负,爸爸不在身边,被我们带走,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还不时折腾他,是不是有些过分,想到这,我觉得他生气他出走都是应该的,是我的错。

我拉起他,用袖子帮他擦了擦眼泪:“好了,我不会忘掉你的!”

他不相信地看了我一眼。

我生气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这才肯跟我走,我拉着他的手,他紧紧抓着我,像怕下一秒我就会扔掉他。路过一个水龙头前,我拿了他的手帕,弄湿了,帮他洗脸。

一点一点把泪渍擦掉,他倒是很乖,就是眼睛红红的,看着怪叫让人心疼。

“我以后不欺负你了,看你,哭得一脸猫胡子,跟笑笑一样。”

我还记得他家那只穿花衣裳的猫,叫笑笑。

“你喜欢笑笑?”

“以后……送给你。”

小毛孩能不能回去还是个问题,就随便许人诺言。

我笑了笑,他急了,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见我不明白,又认真地做了一次,嘴唇一动一动,无声地说着什么。

宫薄的就是谢欢喜的。

我的就是你的。

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做着这手势,我眼睛一热,想到容华姐说过,不离不弃,每天都会有奇迹。

我们能认识也算是奇迹的一种吧,我拉起他。

“回家喽!妈妈今天买了樱桃,你吃过樱桃吗?我没吃过,还是沾了你的光,才肯给我买的!听说很甜的!”

他一脸“你竟然没吃过樱桃的样子”看我,我有点不好意思。容华姐是个小气鬼,说樱桃很贵,舍不得买,我每次都有盯着鲜艳欲滴的小果子,吞吞口水离开了。这小气鬼竟然为了讨好他,终于买了一次。

“等一会儿,你就装作不喜欢吃,好不好?”

他用力点点头,我揉揉他的发,顺毛摸。

“真乖!”

我满心欢喜,为自己的小把戏,暗自得意。踏着夜色回家,不知道有一场大灾难在等着我们。那时,宫薄想着他爸爸快回来,能赶走恶毒的后妈,而我想着,我的大房子,好大好大的房子。

有人说,命运总会在你最欢喜最得意的时候,突然扼住你的喉咙,让你无法喘息。那一年,宫薄八岁,我十一岁,我从早熟的红富士变成烂掉的樱桃。

后来,我曾想过,如果从一开始,我们没有多管闲事把宫薄带回家,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我不知道,因为一切都像一座脱轨的火车,轰然驶向未知。

[6] 突然一场火,把什么都烧没了。

刚到小区,就见小区门口围满了人,还停着一辆消防车。

我们住的那幢楼正在冒烟,浓浓的黑烟让上面什么都看不清。穿着消防服的消防员正在喷水,可楼层太高,完全够不着,恰巧今天风大,顺着风向,火势越来越大。

我一呆,马上反应过来,那是我们的房子!

容华姐呢?容华姐回去了吗?

看到熟识的邻居,我扑过去,抓着她的手臂。

“李婶,我妈回去了吗?”

“欢喜妹,我刚才看到她拿了牛奶回去了。”

“那她还在里面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别担心,你妈这么大的人,可能早跑出来了。”

怎么可能不担心,一种不祥的预感倏地涌上心头。出事,一定出事了。力气一瞬间被抽光,我几乎要倒下去,打开嗓子,边哭边喊。

“妈!妈!”

“谢容华!谢容华!”

“出来呀,你在哪里?”

……

没人回答我,四周都是看热闹的人,我的心越来越慌,心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厚,压得我快窒息。谢容华你在哪里,你不会笨到还呆在屋里!

火势还在扩大,那够不到的水根本没用,连围观的大人都在议论,这么久,怎么还不搭云梯,我扑过去问。

“为什么不搭云梯?有人还在里面,她会死的,会死的!”

“小妹妹,我们已经跟总部支援了,云梯马上会调过来!”

“去去去,危险得很,小孩子别捣乱!”另一位消防员不耐烦把我支开,嘴里还在说什么。

我听不到,我只知道我妈可能还在里面,而这些人还状况不断,这么高的楼,没有第一时间调云梯,我又有些怪谢容华,为什么总是那么小气,说什么租高点会便宜点。

“谢容华,你出来,快出来!”

我茫然地走在人群中,始终没看到她的人影,直觉告诉我,她就在里面。看到楼梯处的防守线,我止步了。与其靠着这些白痴,还不知自食其力,我冲了过去,有一个人紧紧从背后把我抱住,不让我过去。

是宫薄。

“混蛋,放开我!我妈妈在里面!”

他不说话,只是搂着我的腰,比我矮比我小的身体迸发出惊人的爆发力,任我怎么挣扎都不松手,就算被我又踢又打也是一声不吭不肯松手。

干什么,谢容华还在里面,眼泪早迷糊我的视线,火依旧在肆虐,我想也没想,对着横在我胸前的胳膊狠狠咬下去。

“不放我,就咬死你!”

他不放,我也不松口,我再咬,他仍是不放,舌间尝到血腥味,背后传来低低的呻吟声,我听了,怒火窜上来,我加大力度,铁了心的,他要不放开我,就咬死他。

我妈还生死未卜,他还拉着我!

已经见血,一旁的李婶过来要拉开我,一脸不忍。

“欢喜妹,他是为你好,火那么大,你过去很危险的,快松口,真狠,咬了一嘴血。”

“放开我?”

“不放!”

真让人讨厌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像这样讨厌他。

“不放,我咬死你。”

“让……让你咬。”

稚嫩的童音带着坚定,我浑身颤抖,心底一阵阵发寒,这么冷,唯有唇间的血肉有一点温度,背后是宫薄同样小小的发抖的身体。

谢容华,你一定不要在里面!你要出什么事,我会恨你的,恨一辈子!

云梯调过来时,火已经烧了一个小时。火被扑灭,消防队员上去,我们依然被挡在外面,宫薄还抓着我不放。他的右手臂上深深的牙印,不时渗出血。

我全身浸在恐惧里,很害怕,不敢动,连想都不敢想。我神经质抓着他,不停问这问那。

“鸡丁,我妈不会在里面的吧。”

“祸害遗千年,她那么坏的人,肯定早就跑了。”

“肯定是这样,她一定躲在一旁,看我哭,说不定正在嘲笑我。”

“她就是这样的人,不靠谱。”

“没事,看就看嘛,谢容华,你出来呀,滚出来!”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

有人抬着担架走出来,上面躺着什么。

我呆住了,往后退了一步,不敢上前。冥冥中,有什么发生了。

我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犯人,在等待行刑的日子。此时此刻,有人拿着时钟放在我耳边。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时针走动的嚓嚓声就响在耳边,让人毛骨耸然,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宫薄松开我,反倒是我抓着他不放。他看看我,缓缓抽开手,走到担架前,伸手揭开白布。

世界一下静了,我呆呆看着那堆人,那么远,又那么近。

宫薄小小的手掀开白布,看了一眼,望向我,没说话,眼神却平静得可怕。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慢慢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到担架前。

一瞬间,我看到一张被烧黑的脸,它皱成可怕的样子,却依稀属于我最亲的人。

不,这不是她。她很漂亮的,才二十七岁,连鱼尾纹都没有。爱笑,眼睛总是眯眯的,却闪着绿光。要是遇到大鱼,她摸摸鼻子,就是算计着什么坏事……

这不是她,不是她,谢容华,我恨你!

眼睛被蒙住,眼泪却顺着指间的细缝流下来。我一抽一抽站在原地,不是这样的,那个人我不认识。只是一眼,我却看得清清楚楚,深深地刻在记忆里,再也无法忘记。

好吵,这么吵。我什么都听不到,我的眼睛被遮住,周身好黑又好冷,这可怕的世界。

有人过来问:“你跟这死者是什么关系?”

我扑过去,恶狠狠骂他:“你才是死者,她没死!”

宫薄抱住我,一旁的李婶过来,跟那人说什么,两人一问一答,那人不时在纸上写着,偶尔看这边一眼,李婶不断叹气。

“可怜呀,才十一岁,没有爸爸,又没了妈妈,老天真造孽……”

在这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的记忆一片空白,意识介于清醒与模糊之间。每个人从我身边来来去去,就像不真实的影子,他们跟我说话,我就只看到嘴巴一动一动,却没听到声音。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是怎么过去的,等我有了知觉,已经是几天后了。有人把一个凉凉小小的罐子塞给我,上面贴着一张相片,照片里容华姐温柔地笑着。

我还不知道她有笑得这么温婉美丽的时候,眼泪掉在照片上,他们跟我说,我的妈妈住在那里。这罐子那么冷,那么凉,我紧紧抱着它,想着走到哪儿都要带着。

谁要敢过来碰它一下,我就咬他,抓他,踹他,让谁也别想碰它。

家被烧了,妈妈也不在了,我们被带到派出所。他们问我们很多事,平时有没有仇敌,可能有人纵火,后来排除了故意纵火的可能,又问我们出去之前有没有关好煤气之类的,还跟我们说找不到起火根源,不能有赔偿,甚至,还问我,要不要去福利院。

我一声不吭地抱着那个罐子,像块木头。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妈妈不见了,突然一场火,把什么都烧没了。

宫薄替我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他的声音不再沙哑难听了,他吐字清晰,声音清脆响亮,说话逻辑清楚,他那王子般的处事不惊又表现出来,他拉着我的手,陪我奔波于派出所、殡仪馆,录了笔录,办了案,还有……

烧了妈妈。

宫薄只字不提他宫殿般的家,跟他们说,他是我弟弟。警察不忍我们露宿街头,暂时安排我们住在看守犯人的小房间里。这是平时犯了些小错误的人,被请进来关押个 24 小时的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只用粗粗的铁条隔着外面的世界。

宫薄把警察找来的一条薄毛毯披到我身上,他紧紧抱着我。黑暗中,只有过道上一盏灯,发出微弱的光。光照着身边的小男孩,他刚养胖的脸颊又陷下去了。他一身疲倦地窝在我身上,皱着眉,睡着了,却衬得两个黑眼圈越发明显。

我看着他,眼前闪现那场火,他拉着我不放,这些场景一帧一帧闪过,最后定格的画面,是容华姐送我们去上学时,她摸着我的头。

“欢喜妹,好好照顾小少爷,他爸爸快回来了,我们很快就有大房住了。”

什么大房子,我们住在廉租房里不是活得很好吗?都是这个人,都是他,他来了,全部都变了!那天要不是他突然发神经到处乱跑,我就不会那么晚回家,如果我早点回家,那场火就不会烧起来,容华姐也不会死。

就是他,都是他的错。我恶狠狠地看他,他右臂上那个牙印还在,只是伤口已经结痂。就是他,如果当时他肯让我上楼,说不定我妈就不会死。

我的手颤抖放在他细长的脖了上,扑过去,用力一掐。掐死你,掐死你!

宫薄被惊醒了,碧绿清澈的眼眸一睁开,眼瞳映出一个疯狂的我。那个我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眼睛布满血丝,全是杀意。他没动,就这样任我掐着。

“我恨你,我恨你!”

“本来我就没有爸爸,现在又没了妈妈。”

清亮的眼睛都已经翻白,他还是没反抗,反而反手抱住我,学着我当初安慰他的样子,轻轻拍我的背,艰难地叫我名字。

“唔——欢喜——欢喜——”

妈妈给我取错了名字,她不在了,我怎么可能欢喜?

从小我被骂私生子、野孩子,因为我是她十六岁生的。她爱上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不顾一切离家出走跟他私奔。结果没几日,那男人就把她扔在旅馆里跑了。她本来可以回头,可是有了我,她担心那个保守的家庭不接受未婚生子,所以她没回去。

因为我,她一无所有。

我的出现,给她叛逆的青春期画上休止符,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少妇。

当我开始懂事,明白自己似乎有点不同的时候,我问她:“有没有想过不要我?”

“怎么会呢,你看,我去哪里找来你这么聪明伶俐、随叫随到的小丫头供我差遣?”

她总是这样,不正经地逗我,哄我开心。可是她不开心,是我让她背负骂名,饱受冷眼。不该活下去的人应当是我。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松开手。宫薄剧烈地喘着气,他的脸憋成酱紫色,但他还是轻轻地为我擦掉眼泪。

“我恨你。”

“我知道。”

“我害怕。”

小小的手掌遮住我的眼睛,他一字一顿。

“我帮你通通挡掉!”

[7] 从那天开始,我就没妈妈了,不能再找妈妈。

可是,不是装作看不到,就看不到。

警察的效率出奇得快,案子很快就结了。这之后,我们便离开了派出所。

许多年后,我想起这些,只记得看所里的铁条门,微弱的光,还有,一个小男孩发誓要为我挡掉一切烦恼和恐惧,而我差点杀了他。

警察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是屋主用火不当,才引起火灾。

我看了一眼,就把它扔到垃圾筒里。我不信这些,这事充满了疑点,最简单的一点就说不通,既然是容华姐用火不慎,那她为什么没逃出来?

我抱着罐子,叫他的名字。

“宫薄,你回家吧,我帮不了你什么了。”

宫薄摇头,就是要跟着我。我不想再说什么,冷冷说了句“滚”,从他面前离开。从小到大,我以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其实没什么不一样,我也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孩,胆小自私迁怒,碰到事只会找妈妈哭。

只是从那天开始,我就没妈妈了,不能再找妈妈。

宫薄不远不近地跟着我,穿过人群。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衣服没换,脸也没洗,长头发纠成一团,像个小乞丐,可没爹没娘的小孩谁在乎?

我回到原来的租房,那里被烧得黑乎乎的,家具差不多已经烧没了,地板上有用粉笔勾成的一个人形,那是妈妈死去的地方。

我就抱着膝盖坐在废墟里,等还魂夜。

传说,人死后,七天还魂。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虽然我们号称天师,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鬼。

宫薄仍跟着我,他看出我不想见到他,总是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过了一段时间,也不知道他哪里找来的面包和水,放在我面前,自己再跑开。

渴了我就喝水,饿了我就吃,我总是想容华姐。

想她当年为什么要生下我,我让她受尽折磨,还老惹她生气,不爱读书,上学也是去打架,惹事生非,还总是让她被叫到学校去挨训。

每次她低头哈腰跟老师低声下气地道歉的时候,我总在一旁没心没肺地偷乐,觉得她挨批的样子,比我更像个小学生。她也从不生气,最多就说我几句,骂一声“夭寿呀”。

我总是怪她,追问个不停,为什么我们要经常搬家,为什么我没有爸爸,为什么没有小朋友跟我玩,为什么你要去骗人?听到那么多为什么,她总是背过身,轻轻说一句“对不起,欢喜”。

而后转身面对我时,她的眼圈总是红红的。一定偷偷地哭过吧,我用手背抹去眼泪。对不起,对不起,妈,你回来,欢喜再也不打架了,再也不问为什么了,会好好读书,会听你的话,真的,欢喜会乖的,欢喜不会让你再偷偷地哭……

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欢喜了?

似乎有人为我拭去眼泪,我抬头,是容华姐正站在我面前。

“欢喜妹,你又哭鼻子了。”

“妈!妈!”我扑过去,却穿过她的身体。我忘了,她的身体在那小盒子里。

“欢喜妹,好歹咱们是神棍,别弄得这么不专业!”

她故意一脸笑嘻嘻道,还冲在旁边不敢过来的宫薄招招手:“小少爷,过来。”

容华姐得意转了个圈:“惊讶吧,科学骗人吧,你看,这世界真的有鬼。”

宫薄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她摸了摸他的头。

“好孩子,这几天谢谢你照顾我们家欢喜了。”

她又点了一下我的鼻子,像往常一样轻松问我:“欢喜妹,我不在这几天,你有没有欺负小少爷?”

我木木地说不出话,嗓子眼堵满了东西,酸酸的,发不出声音。

倒是宫薄摇了摇头。

她蹲在我身边,脸白得吓人,眼睛却红红的。一定是和以前一样,又偷偷地哭了,她总是这样,明明很难过,却还要装出一副笑脸。不知道现在她笑着,我更难受吗?

“欢喜,妈对不起你,不能陪你了,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妈妈死了,不能和你在一起,跟着你,人鬼殊途,早晚会害了你。乖,听妈妈的话,去南方找你外公,他会替妈妈好好照顾你,没事,你外公虽是个怪老头,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但一定会疼你的。”

“我又不认识他,我只想跟妈在一起。”我拼命摇头。为什么,为什么要叫我去找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我不要。

“欢喜,你不要这样,你再这样不乖,妈会生你的气。”

“听妈妈的话,欢喜,妈求你了。”

“我不想呆在这里,你带我走。”

“别哭了,再哭就不美了,小少爷会嫌弃你的,”她摸我的脸,又转头望向宫薄,“对吧,小少爷?”

“关他什么事,都是因为他,咱们家才会出事。”

“欢喜妹,”容华姐喝了我一声,“不要说这样的话,着火是因为我在煮东西的时候,睡了过去,才引起的。”

“我不信!我不信!”

“虽然说起来是我笨,但事实就是这样,妈太累了,欢喜妹。有你这个小拖油瓶,勾搭帅哥真的很不方便,小时候你还会打点酱油,乖巧得很,现在大了,也不听妈妈的话,妈妈天天跑学校,都被烦死了。”

“我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

“其实现在能光明正大扔了你,妈不知道有多高兴,而且下面还有好多帅哥,欢喜,你也不想妈妈走得不开心吧?乖,明天就去找外公。”

“还有,一定记得带上小少爷,等他爸爸回来了,我们的大房子也就来了,刚好留给你以后当嫁妆。”

“听到没有,答应妈妈?”

我还是摇头。

容华姐有些急了,她对一旁的宫薄说:“小少爷,你答应我,和欢喜一起去找她外公。”

宫薄点点头。

容华姐兴奋道:“那我们拉钩?”

“好了,拉钩了,明天就出发,你们要一起走。小少爷,以后要帮阿姨看着欢喜妹,她要打架了,不上学,就帮我揍她,知道吗?”

宫薄眉皱成一团,却还是点点头,又突然问了一句:“阿姨,就算你睡着了,可是着火了,为什么没逃出去?”

“阿姨睡死了,等醒过来时,就变成这样。”

天已经有些亮了,容华姐又抱抱我,一直忍在眼眶里的眼泪掉了下来。

“欢喜,我的好孩子,没有妈妈,你一定要活下去,如果见到你外公,记得……记得跟他说……说,说我对不起他。”

一声鸡啼声后,容华姐的身影越来越淡了。她想了想,终于咬牙,说:“欢喜,你爸爸是——”

我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除了你,我谁也不要!我从小没有爸爸,以后也不会有爸爸,我的爸爸早死了!”

“妈,妈——”

[8] 不做乞丐,我们要饿死呀?

我惊叫着醒来,入目是宫薄担忧的眼睛,我抓着他的手臂问:“我妈来过了,你看到没有?”

宫薄摇头,不解地看着我。

“怎么可能,刚才她还在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他还是摇头:“我守了你一夜,什么都没看到。”

我不信那么真实的场景竟是一场梦,容华姐明明来过,她还要我带他一起走。

“你一定睡去过去了,她刚才还来过,还跟你说话了!”我气愤推了他一下,他往后退,摔坐下来,手碰到地上,上面的黑灰也被扫开了。

地板上赫然写着一个地址,还有三个字:一起走。

是容华姐的笔迹,虽然字迹很乱,但我认得,容华姐一定回来过,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那不是梦!不是梦!

“你有没有梦到我妈?”

“没有,我没睡。”宫薄摇头,“这是阿姨在火烧之前写的,什么意思?”

我没说话,眼泪掉在字上。我不信那只是梦,可是妈,你怎么这么狠心,留下一个地址就走了,欢喜怎么办?

我哭了一夜,决定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把这辈子所有的眼泪流光。像我们这样的人,从来没有多余的时间悲伤。

天亮的时候,我找了块布,包住罐子,背在后面,冲那个白印拜了拜。妈妈,我走了,我会听你话,去找外公的。

昨晚,就当作我最后一次向你撒娇。

宫薄静静地看着我。

他水亮的绿眼睛眼底,映出一个颓废悲伤的我。如果以前他这样注视着我,我不知道要多开心,但现在我内心毫无波动。那套海市蜃楼的房子,谁在乎。

这个总是优雅高贵的王子殿,这几天也脏兮兮的,不知道沈雪尺有没有听到这里着火的事,竟也没人过来看看他,他和我一样,都是没妈疼的孩子。

妈妈说,要带他一起走。所以我问他:“我要去找我外公,你跟不跟我走?”

他点点头。

我们手拉着手,一步一步下楼。我一步一步地数着阶梯,我会记得这个数目,也永远不会忘记这里。

离开这座城市时,我和宫薄最后一次去看了他那海派风格的家。隔得远远的,更显得宫家高高在上,贵气逼人。

“要不,你在这里等等,说不定你爸马上会回来的?跟着我,会很苦的。”

“走吧,欢喜。”

他拉着我,把那座白色建筑扔在后面。

离开这里,他再也不可能再成为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了。我偏头,看到宫薄神色平静,那平静的神情根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八岁小孩脸上。

外公的家在南方,一个很南很南的沿海小城,而我们在北方,是很北很北的一个城市,我没有足够的钱买车票。我不想去当小偷,作扒手,容华姐若知道了,会很伤心的,我也不想去找什么福利机构,一方面我不懂怎么才能获得帮助,另一方面我缺少安全感,不信任他们。

我只能带着宫薄,买了张地图,看路标,问路,碰上好心人还能搭顺路车,不然就只能走路,只是走路实在太慢了,我只好买了辆二手自行车,让宫薄坐在后架上。

宫薄总是紧紧抱着我的腰,偶尔问一句:“我重吗?”

声音从背后闷闷传来,我笑嘻嘻问:“鸡丁,你是不是要生蛋了,怎么这么重?”

其实,宫薄瘦了很多,尖尖的下巴,再搭上个绿眼睛,像极了小妖精。宫薄还是很少说话,他总是站在我背后,低着头,面对陌生人更是一声不吭,就算这样他还是很招人喜欢,我给他买了件连帽衫,或多或少能遮着脸。

为了省钱,我只能买最便宜的馒头,和宫薄分了吃,还总要加上一句:“鸡丁,只能吃这个,不然我们就得当乞丐了。”

“乞丐?”他大概不理解乞丐是什么意思。

我用力咬馒头,努力像以前一样哄他,笑嘻嘻道:“放心,就算为了我那套房子,我也会照顾你,乞丐我来当,东西咱们一起吃。”

宫薄的绿眼晴闪过一丝痛苦,他又遮住我的眼睛:“欢喜,不要这样笑,我难受。”

他很喜欢这个动作,轻轻为我遮住眼睛。我也喜欢他把手心放在我眼前,软软的暖暖的,很舒服。只是他的手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细嫩,开始变得粗糙,小小的手掌不仅长了茧子,还有些冻伤。

这样的宫薄,让我心疼难过,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几天后,我身上的钱用光了,比我预料的还快。我不能不吃饭,宫薄也不能不吃饭,我必须尽快弄到钱。神棍是不能当了,没人会相信现在的我。

想到最坏的却也是最快的方法后,我跪在街角,面前放着一个破碗。

宫薄过来拉我,拼命拉我,一直问我:“欢喜,为什么要给他们下跪?”

他显得很愤怒又惊讶,小脸涨得通红。

我猜得出,他受过的教育里,这种行为很伤自尊的。为什么要给人下跪?为什么,因为我需要他们的怜悯,我需要他们的施舍,我要怎么跟他讲,我们没钱了,连馒头都吃不起了,这是我想到唯一的不偷不骗的方法。

宫薄还要拉我起来,甚至说话语气都带着不自觉的命令。

“欢喜,起来!你给我起来!”

我摇头,告诉他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饿了。”

他脸上愤怒羞耻的神情凝滞了,很快就露出一个快哭的表情,难过悲伤地望着我。

我不再说话,低着头,看着面前的破碗。

活下去,只要活下去,我没有尊严那种累赘。

他没再说话,踟蹰了好久,就要跪在我身边。

他要陪我,我止住他,“一边玩去,别烦我!”

“你都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说不可以就不可以,你还想不想再跟着我,要想跟着我,就得听我的话!”

宫薄眼圈一下红了,扁着嘴,眼泪含在眼里,不敢掉下来。他怨恨地看了我一眼,蹲在一旁的小角落,没多久,我听到他低低的抽泣声,很小声很压抑,似乎极力在控制自己。

我没理会,也不知如何安慰他。他太小,还太小。

而且他曾经是个少爷啊,他如青葱般的手指应当去弹钢琴,水红色的唇吐出来的是优美的诗句。宫薄啊宫薄,他是王子殿呀,哪能让他知道外面有诸般不美好。

难道也要他佝偻着小小的背,弯下高傲的双膝,低着头,面对偶尔扔下来的“一块,一毛”,感激涕零,点头哈腰说“谢谢”“好人一生平安”?不,不可以!这比我跪下来还让我感到羞耻,他无条件地跟着我,我不能再让他受苦。

而且我跪着跪着,最初的耻辱感也淡了。要是习惯了一件事,其实也就没什么了。

没几天,我已经能对好心人说句讨喜的话,而不再是像最初僵硬得跟块石头一样还不言不语。

运气好的话,每天乞讨来的钱还能存点,可以用来做路费。毕竟我们这样走,也不知何时能走到,而且还会不时挨饿,还不如存些钱,买车票。

我打定主意,乞讨时,就让宫薄一边玩去。刚开始,他还很别扭,看我跪在那里就很生气,连我递食物给他吃,都不接。

“怎么,嫌脏?”

“欢喜,我不喜欢你向他们下跪,”他背过我,小声说,“我难过。”

我一滞,把窝窝头塞到他手心:“吃饱了,才有力气难过。”

宫薄的脸更白了,他抓着窝窝头沉默。这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过“不喜欢”的话了,他不吵我了,我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么乖,乖得我挑不出一点欺负他的借口。

还在一个月前,我很喜欢欺负他,现在我们靠在一起,我抱着他,连戳他一下都没力气。饥饿和寒冷交迫让我无精打采,其实做乞丐没那么简单。

挑一个好地段很重要,这决定了收入的多少;还要防城管,这决定有没有活路;还有“同行”的竞争,这叫人情事故。地段要好,同行要讨好,见到城管要跑。

收工的时候,我跟讲宫薄这些心得,他听了咯咯笑,最后我们一起嘻嘻哈哈地笑。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我跪下来,他就跑开。我收工,他又回来,偶尔还递给我一两个面包。

“哪是来的?”

“一个阿姨给的。”

我看了看他,脏兮兮的小脸,粘成一团的头发。这样子,谁看了都会躲开,哪有可能给他东西吃。他拿回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天,我照常打发他去玩。宫薄走后,我偷偷跟着他,他轻车熟路地走到隔壁街,拿出藏在垃圾箱旁边的黑袋子,打开袋子,掏出一个脏碗放在地上,然后跪了下去。

他在行乞——

我惊住了,飞过去,踹掉他的碗。一声脆响,碗四分五裂。

我拉起他:“你在做什么?”

宫薄脸色有些惊恐,但很快就变成理直气壮,绿眼睛燃出小火苗:“你在做什么,我就在做什么?”

“我不允许你做乞丐。”

“那你也不要当乞丐!”

“不做乞丐,我们要饿死呀?”

“我陪你饿死!”

“啪”的一声,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给了他一巴掌。他的脸脏得看不出什么端倪,但肯定已经红了。这么用力,我的手掌疼得都有些麻:“我……”

宫薄不敢置信看着我,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打转,生生忍住没掉下来,绿眼睛愤恨看着我,像上次一样,头重重顶了我一下,一生气就要跑开。

我抓住他,不让他走,紧紧抱住他:“鸡丁,不要说死,不要再说死,再也不要有人死了。”

他还在奋力挣扎的身体不动了,默默地任我抱着,反手抱住我,带着哭腔喊着:“欢喜,我讨厌你。”

做乞丐的人是我,他不该跪在这里。是我不分轻重,太过自大,以为可以照顾他,要带他走,非亲非故的,我凭什么。他现在小,不懂,等将来要恨我的,他本该是个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可是打过哭过之后,宫薄仍继续跪在那里,继续行乞。我怎么说他,他都不听。没办法,我到路边摊给他找了副墨镜,让他戴上,一起跪着,他这才露出个笑容,手偷偷去牵我的手,像上次陪我罚站一样陪着我。

我回握过去,其实,我不想他陪我,一点都不想。

[9]下雨了,别人看不到眼泪,欢喜就可以到雨里哭一场。

很快我们就在“乞丐集中营”混熟了。

其实每座城市都有些乞丐聚集地,我们叫它“乞丐集中营”,像步行街,市区,天桥都有一些不幸的人,拉二胡的,用嘴写字的,卖些小东西赚点小钱,相处久了,没像刚来那么排斥我们,渐渐的也很照顾我们,宫薄时常向他们借音响,唱歌,吸引客流量,也算劳有所得。

我们从乞丐升级为“卖艺”,自封了个“街头艺术家”的称号。最经常唱的是一首老歌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第一次在长发李叔的音箱里找到时,我乐坏了,容华姐以前经常唱这首歌。

李叔是个好心人,扎了条长马尾,大家都叫他长发李。据说,他从小爱唱歌,年轻的时候也风光过一阵子,但太过放纵,弄得最后家破人亡,索性背着音箱,当个流浪歌手。

他帮我调出《漫步人生路》时,跟我说:“欢喜妹,这年头谁还听粤语歌,还是这么老的歌,没市场的。”

“谁叫我五音不全,这首歌是唯一不会走调的。”

我天生没有音乐细胞,以前经常听容华姐哼这首歌,才记住了。我拿着话筒,手有些发抖,等前奏过去,我张口“在——”,唱第一个字,我就停下来,脑中尽是容华姐哼着歌的样子,她微眯着眼,一张笑脸很快乐很满足。

话筒被抽走了,宫薄稚姨的童声响在街头,他跟着伴奏唱一句一句的唱,“私の帰る家は/あなたの声のする街角/冬の雨に打たれて/あなたの足音をさがすのよ/あなたの帰る家は/私を忘れたい街角……”,这首歌的日语原唱,名字翻译是《惯于孤独》。

精英教育出来的孩子,果然不一样,李叔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匆匆走过的路人也停下来,宫薄静静唱着。听到第一句我就转过头,容华姐很喜欢这首歌,还特意去学过原唱,听一句就注音标,她曾跟我说过,开头翻译是“只有你的地方,才是我想返回的家”,那时,她怎么说的,“欢喜妹,你就是我的家”,现在,我们早已没有家了。

伴奏又循环了一遍,宫薄又唱了一遍,我跪在他身边,轻轻跟他哼着。

在你身边路虽远未疲倦/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

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运在前面/路纵崎岖亦不帕受磨练/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

愉快悲哀在身边转又转/风中赏雪/雾里赏花快乐回旋

毋庸计较/快欣赏身边美丽每一天/还愿确信美景良辰在脚边

愿将欢笑声盖掩苦痛那一面/悲也好/喜也好/每天找到新发现

让疾风吹呀吹/尽管给我俩考验/小雨点/放心洒/早就决心向着前

……

有人停下来,扔下钱币,独唱渐渐变成合唱,我们唱着“尽管给我俩考验,小雨点,放心洒,早就决心向着前”,对视一笑,明明笑得很真,眼睛却很是酸涩。

唱了一下午,收入出奇得多。

我问今天的功臣:“想吃什么?今天我们加餐!”

宫薄想了想,咧嘴道:“窝窝头。”

“就你这点出息!”

其实我知道,他是想省钱,懂事得让我更难受。

那晚,我们在天桥下,继续啃窝窝头,兴奋计划着,明天要继续,这样很快就能到南方找外公了。

宫薄和我靠在一起,说:“今天唱到小雨滴时,我想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

“你这个猪头,要下雨,这里漏水,我们住哪儿。”

他看着,绿眸子特别认真:“下雨了,别人看不到眼泪,听不到哭声,欢喜就可以到雨里哭一场,就不用忍得那么辛苦。”

我一愣,抱住他:“傻瓜。”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心里没那么苦,还没到最坏,起码他在我身边。

刚开始几天,运气出奇得好,我们收了不少钱。每天我和宫薄乐滋滋地数钱,把零散的钱铺平,从大到小一张一张叠在一起,钱不多,大部分都是一块的纸币,但一天天慢慢在变厚。

每天宫薄用手指认真量钱的厚度,抬起头,很高兴对我说:“欢喜,又厚了一点。”

“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我信心满满,把放在鞋底里,这样可以防止被人偷走。

可惜这样的好景并没有持续多久,来听歌的人少了,我和宫薄商量了一下,决定换个地方继续。向李叔借音响,他爽快借给我们,还嘱咐我们。

“到外面小心,别让人欺负了。”

你看,这世界好人还是比较多的。

我们点头,背着音响到市中心的金碧广场。听他们讲,这个广场人流量很大,只要我们唱得好,肯定可以赚到钱。

果然没错,那一天的收入特别多,我和宫薄眼都红了,唱得特别起劲,到最后都舍不得收摊。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特意买了两个煎饼果子,一个一个,咬着回家。

“鸡丁,好吃吗?”

“好吃!”

“我放两个蛋呢,有钱人才加得起两个蛋,我们是有钱人。”

“我们是有钱人。”

宫薄跟着我喊了一句,抬起头,咧着嘴笑,嘴唇都沾带蛋黄。

我帮他擦掉,拉着他回去,街上的人很少,难得的安静,仿佛这里全部属于我们,我忍不住雄纠纠气昂昂地吼了一声。

“唱歌!赚钱!买车票!回家!”

我喊一句,宫薄也跟着我喊了一声。

我们笑了笑,容华姐说得对,面包会有的,房价会降的,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我现在心里满满的都是希望。

有人挡住去路,四五个人,看起来十三四岁,为首的是个戴着墨镜的男孩,把墨镜推到额头上,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嚣张地扛在肩头,叼着根烟,懒洋洋问:“听说,你们抢我兄弟的位子?”

来者不善,我把宫薄藏在身后,低着头要离开。

拐杖横在我面前,那小痞子凑过来:“在金碧,爷说话,还没人敢装作没听见。”

我握着的拳头紧了又松,抬头堆着谄媚的笑:“对不起,我们不知道那里有人了。”

小痞子呲牙咧嘴笑了一下,又沉下脸:“如果道歉有用,我就不是坏人了。”

“那你想怎么样?”真是的,小小年纪,脸变得跟天还快。

“先把我兄弟的损失给补上。”

我不情不愿捞出今天的钱,宫薄抓住我不让,脸涨得通红。我按住他,这里不是学校,小孩子打一打闹一闹,我把钱递过去:“这是今天的。”

他却看也不看,吊着眼睛:“就这点钱,你打发乞丐?”

“你本来就是乞丐!”宫薄不甘心回了一句。

后面的少年都笑了,小痞子眼睛瞪过去:“笑,笑个屁!”

他又走近了几步:“小子今天唱得不错,要不要跟了哥哥,包你吃香喝辣什么都有,我们丐帮需要的就是你这种人才,那什么鸟语都懂。”

“老大,是日语!”后面的狗腿子说了一句。

他径自走到宫薄面前,惊道:“原来是个洋鬼子。”

手掌不客气捏宫薄的下巴,抬起他的脸,手指还想抠他的眼珠子,啧啧道:“这眼睛真稀奇,绿得跟翡翠似的,要卖了值不少钱吧?”

宫薄早气红了眼睛,拉下他的手,狠狠咬住虎口。那人啊呀一直痛叫,眼中全是戾气,我趁机踢了他一脚,拉起宫薄的手。

“鸡丁,快跑。”

“追,给老子追,打死他们!”

我拉着宫薄使劲跑,这小子太狠了,要落他手里,准完了。可我们唱了一整天的,身上又背着音响,很快就被追到了。五个人把我们团团围住,过来抢我们东西,小痞子一旁看戏,对着虎口直吹气。

“这一口真狠,看我,手都出血了!”

音响是向李叔借的,不能丢。我死死抱住音响,他们一脚踢倒宫薄,两个人来抢音响,我们打成一团,另外两个扒我鞋子,拿了鞋子的钱,邀功去给那个小痞子。

“老大,看不出来,这两人还挺有钱。”

“那是我的车费。”

“什么车费,给爷看伤都不够,再搜搜,看有还有没有,别忘了那小的。”

宫薄爬起来,又被踢了一脚,滚皮球似的滚开了。另外一个人抢我一直背着的罐子,举起来。

“老大,你看,这儿还有!”

“还给我!”

我扑过去,被拉住了。那混蛋走过来,像只慢慢靠近猎物的野兽,拿起罐子饶有兴致地研究着,我拼命挣扎,边大声喊吼着。

“还给我,还给我,那不是钱,钱你们全部拿走”。

“这么宝贝,肯定是值钱的。”

说着就要解开布,我快疯了,宫薄窜过去,双手使劲把罐子抢过来,那混蛋去拉他,宫薄就是不放,咬着牙,脸涨得发紫,指节都突出来还是不放。那人把他踢出去,宫薄倒在地上,弓着身子,把罐子护在怀里。

“小鬼,放手!”

宫薄还是不放,那人一脚一脚踢他。

“放不放,不放踢死你!”

“别踢了,别踢了!”

小小瘦瘦的身体被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我被抓着,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人边踢边问:“还不放,别以为爷不敢踢死你的!”

说着,小痞子发了狠似朝他腰侧一直踢,一下一下都落在同一部位。宫薄倒在地上,一声不吭。其他几个人看了哈哈大笑,还在旁边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嘲笑我们。我挣扎着却逃脱不了,脚一软,给那人跪下来,抱住他的腿。

“求你了,不要打他了。”

他踹开我,我扑过去,再抱住他的脚,“求你了,不要再打他,他会死的,我们真的没钱了,钱全部给你了。”

“鬼相信,拿命护着的东西,不是宝贝?”

“那是我……我妈妈的骨灰,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你放过我们吧。”

“求你,真的,不骗你!”

我给他磕头,不断地磕头。

小混蛋愣了下,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似乎不相信我的话,他又看了眼始终拼命护着罐子的宫薄,手一挥。

“别打了,没意思。”

那帮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混蛋走了过去,蹲了下来,挑起宫薄的下巴,啧啧两声:“看这眼神真美,先留着,小子够硬气,爷这次先放过你。”

一帮人得意地拿着钱走了。

世界突然又安静下来,我爬过去,抱起宫薄。他脸上全是青紫的伤,眼也肿了,重重喘着气,颤抖拿起一直护在怀中的罐子,举到我面前,笑了笑。

“欢喜,你看,没坏,阿姨还在。”

[10]  他们说的没错,他跟着我,早晚有一天会被我害死的。

那一刻,我不知道要哭,还是什么。

我抱住他,紧紧抱住他,如果我们是一个人就好了,他被打的时候,我就能为他受着,他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宫薄摸我的额头:“疼吗?”

“不疼。”我忍住眼泪。

他挣扎着靠近我,认真亲我的额头:“亲亲,就不痛了。”

我也凑过去,亲他的脸蛋,亲他被打肿的眼睛。撩起他的上衣,那里果然肿起来了,整个后背,都是这样触目惊心的淤青,那个被反复踢过的腰侧,淤血凝在皮肤下,黑紫色一片,惨不忍睹。我不敢碰他,死死盯着那片肌肤——

冰凉的手遮住我的眼睛,那手掌也全是被磨破皮的伤痕。

宫薄靠在我身边,说:“欢喜,不痛。”

我知道,这句不痛,是他假装不痛,是想让我不要难过。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握在手心捏,绞成一团,绞得血肉模糊,又被洒了一把盐,痛得无法言语。

我背起他,背他回去,拖着那些不知道有没有坏的音响回去。

起先,宫薄还不让我背。我生气了,才答应我让我背。

一路上,他小声问。

“欢喜,我重吗?”

“不重。”

“我们的钱被抢走了。”

“没事,会赚回来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看,赚钱很容易的,唱一天,很快我们就会变成有钱了。”

“哦……”

这一声长长的“哦”,他就睡着了,不时发出轻轻的呻吟声。

那晚,我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天桥。我抱着他,不敢睡,终究太累,还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睡到半夜,被冷醒了。宫薄在我怀里一直抖,冷得像一块冰块,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

三月飞雪,虽然春天了,但北方还是很冷,这种雪也算正常。

我看着宫薄,他睡得一点都不好,缩成一团,水红色的唇不再水嫩,干裂破了皮,还有些血迹。我凑过去,把他脸上的血一点一点舔掉。

我把脸贴着他的脸,明知道这点温度没有用,但我没有动。

我搓着他的手。

没一会儿,他也醒了,被冻醒了,绿色的眸子看到雪,眼瞳放大。

“欢喜,雪,雪,下雪了!”

宫薄挣扎站起来,人很兴奋,也不怕冷,跑走要去堆雪人。

我躲在天桥下喊了几声,他都不听,语气里难得有几分同龄人的活泼:“欢喜,堆雪人,我还没堆过雪人。”

虽然担心他的伤,但难得他这么有兴致,我也跑过去,听他指挥。看着他被冻得红红的,但眼睛仍闪着平时没有的神采,我心情也好了。

堆到天亮,两个雪人就堆好了。宫薄指着大一点的雪人,又指了指我:“欢喜!”

不是寻常那种随便插根红萝卜当鼻子的雪人,而是他细心地堆出轮廓,再慢慢拍实,还用手指画出五官,还给雪人戴上枯叶做成的帽子。

一片雪白里,大雪人拉着小雪人。大雪人既然是我,那小雪人就是他。

我指了指它:“宫薄!”

两人雪人偎依在一起。

宫薄的小脸早冻得通红,说话时嘴唇都在颤抖,却一脸开心。我摸摸他的头发,他拉着我的手,捡了起小树枝,一笔一划地写着。

宫薄欢喜永远在一起。

写完后,我把他的手放在大衣里,紧紧拢住。小手还带着寒气,冷得跟冰棍一样,冰得我忍不住发颤。宫薄碧绿的眼睛亮晶晶,邀功般望着我。

“欢喜,我刚刚告诉雪人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不告诉你。”

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笑得很晃眼很晃眼。

我知道,宫薄是努力想让我开心,就算他自己还一身伤,他一点也不想笑。他可以离开的,可是他没有,他陪我一起流浪。

很久很久以后,当我一个人孤寂地堆雪人时,身边什么都没有,我终于知道了这个秘密。

他对着雪人心口处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欢喜,欢喜,我不能没有你。欢喜,欢喜,我不能没有你……

他傻乎乎地重复着,不知道没多久雪会化,然后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宫薄就是这样傻气又天真的孩子,很多方面,比如学习,比如社交,他比同龄人甚至比我懂得多了,可是还有一些方面,比如人情事故,他单纯得如一张白纸。

他就这样毫无理由跟着我,我又凭什么拉着他陪我受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累,可是我不想放开,我就是这样自私想找一个人陪我一起受苦。在我撑不住的时候,可以为我遮住眼睛。

天亮的时候,扫雪队来了,大扫把一挥,我们辛苦堆出来的雪人,头掉了,身子被推倒。

宫薄扑过去,挡在雪人面前:“不要打我的欢喜!”

我把他拉回来,对他们说不好意思。他们看了我们一眼,嘀咕着没人要的野孩子,把雪人打散,装车。

宫薄看着被载走的雪人,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们凭什么打我们?”

“鸡丁,那不是我们,只是雪人。”

“就我们,就是我们!”

他固执地喊着,他平时不会这样任性,我这才发现,他脸红得不正常,一摸,额头烫得可以煎鸡蛋了,我慌了。

“鸡丁,你感觉怎么样?”

“头晕,恶心——”

话还没说完,他就软软倒下来,任我怎么喊都没有反应,我急急忙忙背着他去最近的医院。还好,我的钱没有全部放在鞋子里,还有些剩下的。

挂了急诊,有穿白大褂的医生过来,利落看了一下,对身边的那个护士说:“晕了,先抢救。”

我完全吓傻了,抓着那个护士的衣角。

“阿姨,他、他没事吧?”

“这是谁的小孩怎么跑进来?”

“我是他姐姐。”

“那怎么不早点送过来?”她急冲冲把我推出去,嚷嚷着一句,“现在的父母都怎么回事,孩子生了不管不问,早晚一天会被害死的!”

门在我面前关上了,我靠着墙壁滑下来,脑中只有一句话不断回荡着,早晚一天会被害死的,早晚一天会被害死的……

他们说的没错,他跟着我,早晚有一天会被我害死的。

不能再有人死了,不能再有人死了!

我去缴费,把叠好的零钱全部递过去。

收银人白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叫你家长来。”

“我就是家长。”

她不高兴看了我一眼,嫌弃地拿着那堆钱,嘴里嘀咕着什么:“回去叫你家长,多带些钱。”

“这些不够吗?”我没钱了。

这次,她一句都不愿多说了。

我坐在急诊外面,等宫薄出来。等了好久,他被推出来了。我过去看宫薄,他睡着了,眉毛还皱着,那些擦伤也被擦上红药水,小脸被涂得五颜六色的。

医生扯了口罩,叫住我,“你父母呢?”

“我弟弟没事吧?”

“急性肺炎,高烧,小妹妹,你懂不懂,就算是小病也会死人的!烧得这么厉害,现在才送过来,还有,他怎么一身是伤?”

那句“会死人”如惊雷轰地炸在我耳边,我一下子吓傻了。

医生神情缓和了一点,说现在暂时没事了,他也不再教训我了,嘱咐着一些要注意的事项便去忙了。

走到半路,他又回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你们该不会是被拐卖的?”

“啊?”

我不说话了,他又说:“小妹妹,你叫欢喜,对吧?他刚才昏迷时一直叫你的名字,你要真的对他好,就该去报警。”

我惊恐地看他离开,茫然回到病房,坐在宫薄床边。他还没醒,我握着他没打点滴的手,好冷。跟着我,他吃不饱穿不暖,当乞丐被人打。点滴一滴一滴落下,一个想法在我脑中冒出来,我趴在床边,小心翼翼摸他的脸,一遍又一遍,无声说着。

对不起,鸡丁,对不起,鸡丁。

宫薄醒来后,看到我,松了一口气,笑了笑:“欢喜。”

声音很沙哑,很虚弱,似乎多说一句,都很辛苦。

“鸡丁,你吓死我了。”

他一脸歉意地看着我:“我好了,我们回去吧,住院要花好多钱吧。”

我眼一热,又生生忍住。钱钱钱,他这个年纪不该天天把钱挂在嘴边,担心这顿那顿的。我笑了笑,把脸贴着他的额头:“你好好呆在这,我赚钱养你。”

又说了几句,我喂他喝了碗粥,便跟他说出去赚钱了。他还很虚弱,只能躺着,只是绿眼睛一直看着我,柔柔的,轻轻的,全是信任。

这眼神更让我觉得难受。

我遮住他的绿眼睛,骗他,“鸡丁,你要乖乖在这,等我回来。”

[11]  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冷过,他是不是,也死了?

我走出去,到公共电话亭打了电话,然后躲在医院的角落里。

过了很久,我听到警笛声,很快有辆警车停到医院门口,出来几位穿着制服的警察,神色严肃。

会是好人吧,我没继续看下去,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走到我们占据的天桥下,我收拾一下,把什么都弄得一干二净,就背着东西离开了。去哪儿?我不知道,反正不会继续在这里。鸡丁,我要走了,原谅我,不能再带着你,我以为我可以,其实我什么都不会。

我报警,把你的家庭地址告诉他们,他们会送你回家的。一开始我就错了,不该带你出来,说不定你爸爸早回来了,正满世界找你呢。

我到了城市的另一边,仍旧每日行乞,只是再也打不起精神。低头对着空荡荡的碗,总会不自觉往身边瞟,感觉有个人也和我跪在一起,偏头就能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猫儿般澄澈干净。

我若问他,想吃什么?他总是想了想,说窝窝头。

还记得,有次我们坐着吃窝窝头,对面饭堂传来红烧肉的香味,我们俩都不自觉吞吞口水。

他突然看着我说:“欢喜,要我是真的鸡丁就好了。”

“为什么?”

“这样你就有肉吃了。”

那时,眼酸酸的,我抱着他啃了一口,不好吃,这鸡丁没洗干净。

他脸一红,条件太差,都不记得几天没洗澡了。看着他别扭着啃窝头,我偷偷笑了。

如今,我偏头,身边总是空无一人。他不在了,我亲手丢掉的,我不要他了。我把头埋在膝盖上,鸡丁,你的伤好了吗?

我想去看他,可我怕,我一睁眼就是他后背那些乌黑狰狞的伤痕,那是我害的。

不能再让他跟着我,可我只是去看一眼,去看看他好了没有,总没事吧?我这样对自己说,已不自觉走到医院。鬼鬼祟祟地溜了进去,我缩在垃圾筒旁,看着上次那几名警察又过来了,那位好心的医生陪同着,不知道说着什么,那警察点头。

“现在只能先带回去备案。”

他们进了病房,我缩在门后,听到宫薄精神多了的声音。

“欢喜来了?”

然后一阵是吵闹,宫薄的声音兀地拔高,尖锐刺耳,“我不走!我要等欢喜”“你们都是骗子”。我看到那个好心的医生弯腰,跟他说什么,他压根不听,像只暴怒的小兽,狠狠推开他们,窜上床,蒙住被子,从被子里传出闷闷的怒吼。

“你们走,你们走,我要等欢喜!”

声音隐隐带着拼命压抑住的哭腔和彷徨,我握紧拳头,生生忍住。

傻瓜!我不声不响走了三天,还等我干吗?我付不起医药费,我都不要你,还跟着我干吗,等死呀?我跌跌撞撞跑开,这个白痴,这个傻瓜,白长了一副聪明的样子,其实就是个笨蛋!

也不知跑了多久,我停下来,靠着墙壁滑落下来。阳光好毒辣,刺得我眼睛无比酸涩,我用手遮住眼睛,刚才太慌张,竟忘了看下他伤好些了没……

这之后,我没再去看他。也许我骨子里就是冷血的人,每天照常做自己的乞丐,继续存钱,我还要去南方找外公。只是半夜,我被冻醒后,看着寂静的城市,看着昏暗的路灯将弄得世界亦幻亦真,心中会升起几分苍凉。我这样的人,没爹没娘,到底为什么如此卑微地活着?如果当初,我陪着妈妈一块走了,是不是更好一点?

可我早上醒来,对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又想,我为什么要想这种问题?我这样子,能活着都不容易,何必再给自己添堵,我不要再想宫薄了,他就会给我添堵,我想起来他,嗓子眼就堵得难受。

我就这样坦然地继续活着,直到几天后,我到那小饭店摆在外面的面食摊买窝窝头。小饭店里的电视正播放新闻,我听到主播念了个名字,宫胜南,海外商人宫胜南什么什么的,我接过老板的窝头,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走了几步,猛然想起来,这不就是鸡丁的爸爸吗?我风一样冲进饭店,听到主播公式化的语气“对于宫胜南先生的突然离世,业界朋友表示震惊……具体原因还在调查中,现场没有其他痕迹,失足掉海成最大可能……”

我踮起脚尖,瞪大眼睛看字幕。一定是我听错了,好好的,怎么又会有人死?怎么可能,我才刚报警,说他的儿子在这,他怎么就可以说掉海就掉海?不可能,一定是重名,这世界有钱人多得是,可能就是个重名的有钱人。

我摇头,眼角一抽,看到电视里一身黑衣的沈雪尺神色悲伤的画面一闪而过。轰的一声炸雷又炸在我耳边,我木在原地。

饭店的伙计来赶我,“走开,小乞丐,脏死了。”

我猛地推了他一下,吼道:“推什么推,你没看到,有人死了!”

“死就死了,关你什么事!”

是跟我没关系,可是跟宫薄有关系,他跟我一样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我拔腿就跑。

我还亲手把他送到她后妈那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疯了似跑进医院,冲进病房里。病房里有人,可不是他。有护士过来赶我“这谁家的小孩子,到处乱跑”。我跑去找那位好心医生,剧烈运动让我快要喘不过气。

“叔叔,我弟弟呢?”

他见到我也有些惊讶,扯下口罩,开始唠叨:“是你啊,这么多天,你跑哪里去了,你弟弟一直在等你——”

“叔叔,我弟弟在哪里?”我打断他的话,声音大得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你这丫头,”他摇头,把我拉到一旁,皱着眉,“我也不知道他哪里去了,他不跟警察走,第二天,我去查房,他就不见了。”

我心一冷,这个笨蛋一定是怕警察强行带走他,就自个儿跑了。我来不及向他道谢,撒腿继续跑。直觉告诉我,宫薄一定回天桥了,越跑越心急。好多天了,他带着伤,我又把东西全部收走了,他一个人要怎么过?

眼前一黑,我摔在地上,又爬了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名字,鸡丁鸡丁!

他果然在天桥下,小小的人蜷缩成一团,倒在地上,身上盖着几张破报纸。我看到他,心一下子吊起来,他……会不会也怎么了,我不敢想象,我走过去,颤抖地戳了他一下,很可怕的温度,像来自地狱的寒意。

我茫然坐了下来,抱起他,不是以前软软的触感,僵硬得像冰棍。泪无声掉下,落到他紧闭的眼睛。他的脸那么黑,嘴唇也是紫色。无声无息的,我把脸靠在他脸上,好冷好冷,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冷过。他是不是和妈妈,还有他爸爸一样,都死了?

死了,全部都死了,我抱着他嚎啕大哭:“鸡丁……鸡丁……”

为什么,他才八岁,比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他只是比较傻,跟错人,为什么这样对他,他没做过什么坏事,他从小没有妈妈,现在爸爸也没了,为什么不放过他?为什么?为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

我抱着他继续哭,只是哭。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我只知道,我害死他了。我骗他会回来,让他傻傻地等,让他在这等死。有人过来,要把他拉走,我死抓着他不放,带着他往后退。

“先让我看看你弟弟怎么样。”

是那个医生,一脸焦急:“你要再不放手,他真的危险了。”

我赶紧松手。

他熟练地检查,手放在鼻前:“还有气息,只是暂时晕过去,身子太弱了,情况不乐观,先送医院。”

我赶紧点头,帮着他抱起宫薄,跟在他后面,边哭边问:“叔叔,鸡丁没死吧?”

“还活着,”他越走越快,“你们也太任性,伤没好就跑出来,这种天气早晚会闹出人命的!”

“不要,他不能死,”我脚一软,抓着他的袖子,“求求你,你一定要救鸡丁,我会去赚钱的,他要死,我也不能活了!”

他抱起宫薄快步往外走,板着一张脸不耐烦道:“胡说什么!”

“真的,叔叔,他要死了,”我跟在后面抹眼泪,“杀人偿命,我害了他,要给他赔命的。”

他脚步一滞,回头看了我一眼,神色复杂,满脸的愤怒之色终于有点缓和:“放心,他会没事的。”

[12]   欢喜,别哭,我们都别哭。

医生再次走出抢救室时,对我说没事。

我跟着推车看宫薄被推进病房,他仍昏迷着。几天不见,他瘦得厉害,颧骨都凸出来。刚才我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团棉花,太轻了。我小心翼翼把手指放到他鼻前,很轻的气息,但他还活着。

好心的医生安慰我一句:“别担心,他很快就会醒来的。”

我想冲他笑一下,却笑不出来,眼睛肿得厉害,又追了一句:“我弟弟不会死吧?”

“小丫头,你就这么怀疑我的医术吗?”他轻轻敲了我一下,跟我开玩笑,想缓解紧张的气氛。

我无力配合,有很多事堵在我心头,我低下头,给他跪下来:“叔叔,我没钱。”

“你——”他惊慌失措地拉我起来。

我就是不动,我真的没钱,我也只有这个方法,死皮赖脸地赖着一个好人。我看过很多没法付医院费的人,最后只能偷偷出院,可宫薄不行,他太弱了,不能再折腾了。尤其是刚才门打开时,我听到护士小声议论,他差点死了,他差点就被我害死了,我丢过他一次,不能再丢第二次。

我继续说:“叔叔,我会赚钱的,你别赶我们走。”

他不再拉我,蹲下来,轻轻抱着我,认真着:“我们不会赶你们走,你弟弟不会死,真的,不骗你,别再抖,你全身都在发抖。”

他慢慢拍着我的背。

我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刚才我在急救室等的时候又经历了一次死亡,我想要是鸡丁死了该怎么办?直到现在,我头脑还不清晰,仍在问自己,万一他死了,谢欢喜,怎么办?我不知道,除了陪他一条命,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好了,去看看你弟弟,”他拉起来我,笑着说,“他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会高兴吗?鸡丁是个小气的孩子,我突然消失这么多天,说不定他恨死我了。

我坐在床边,把头贴在他的胸口。真好,还在跳,他还活着。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告诉他,他爸爸也死了。他和我一样,没了妈妈又没了爸爸。我抱着他,小声哭泣。我对自己说过,就算受再多的苦也不能哭,可是这苦不是施加在我身上,是落在宫薄身上。他这么小,又一身伤,我根本照顾不好他。

一双小小的手遮住我的眼睛,我听到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声音。

“欢喜,别哭。”

是宫薄,他醒了。

他半睁着眼睛,很虚弱冲我笑着,费力地抬起手,遮住泪水,对我说:“欢喜,别哭。”

许多年后,我想起这件事,只记得白色的房间,和眼睑那粗糙湿热的感觉,还有一句,欢喜别哭。后来,我真的忘记怎么哭,我学会了把手放在眼前,对自己说,欢喜别哭,我们都别哭。

我紧紧抱着他:“好,我们都别哭。”

他只是醒了片刻,安静地浅浅地笑着,绿眼睛看着我,眼神很亮,惊喜盖住了其他一切。他没问我这几天哪里去了,为什么又回来了。他很快又睡过去,只是拉着我的手再也没放开,那么紧,紧得我心里发疼。

这之后,我们谁都也没再提起那几天的事,谁也不想去揭开真相的秘密。就让这个会灼伤人的伤口放在那,只要无人管它,就会自动愈合,变成伤疤。

我留下来专心照顾他。

他很高兴,像个小少爷一样指使我做那做这,也变得爱撒娇,一不顺他的意,他就把自己蒙在被子生闷气。

我把手伸到被子挠他痒痒。

他最怕痒痒,他忍不住,笑得喘不过气。

我问他:“开不开心?”

他点头,说开心。

我又问他:“那我们永远在一起,就算不开心也在一起,好不好?”

他说好。

我们拉了勾,我认真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自私地抛下你,还有很多,说不清的事情。

几天后,宫薄可以出院。他本该多留几天观察的,但我们不能再让那个好心的医生叔叔继续帮垫医药费了。

我到他的办公室,正式给他磕了个头。他很生气。但我对他说:“我向别人下跪是为了生存,我给你下跪,是把我尊严留在这里,将来,等我能拿回来,我就回来拿。”

他眼睛眯了起来,就像看到一件有意思的事。

我站了起来:“叔叔,我谢欢喜报恩,十年不晚。我的自尊放在您这儿,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拿回的。”

“看你,一点都不像个孩子。”

“那是因为我现在过的也不是孩子的生活。”

从妈妈离开的那一天起,我的人生就被迫快进,现实以我追赶不到的速度把我扔到一个四面楚歌的世界,我要活着,就必须适应,我拔不高我的身高,但可以成熟我的心智。

他摸摸我的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活着,而且活得不会比别人差。”

他点点头。

后来我离开这座城市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但我永远忘不了有这么一个医生。他大部分时间都戴着口罩忙碌着,但露出的眼睛散发着谁都没有的温柔和善意。我想,父亲大概就是这样的,他的名字叫郑有怀。

这个好心的医生,给了我希望。

我牵着宫薄离开。

走出医院时,他也舒了一口气,还贼头贼脑打量了四周,我敲了他一下。

“看什么?”

“我看那些警察还在不在?”

“对呀!”我瞪大眼睛,我都忘了这码事,万一警察要把他带走怎么办,“快跑!”

我拉着他跑了起来,向前跑,一直跑,最后跑到快跑不动了才停下来。我们弓着背,喘着粗气休息。

“还跑得动吗?”

“还……还行。”

“那继续跑吧!”

我们就这样一路没命地跑,直到跑到我们的天桥。他蓦地拍拍脑袋,“啊”的一声:“应该没事的,他们问我是不是宫薄时,我说,不是,我姓谢,是你弟弟。”

“那就不会被抓走?”

“应该吧!”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又笑了起来。我们把东西都收拾好,准备明天继续开工。

晚上,我们偎依在一起。天上的星星又大又亮,宫薄的眼睛也又黑又亮。

“怎么办,欢喜,我们变得更穷了。”

“没关系,会赚回来的,”我摸摸他的脑袋,说,“鸡丁,以后你跟我姓吧。”

“好呀,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这样比较比较像姐弟嘛。”

我压下他的头叫他睡觉,堵住他的疑问。该怎么跟他说,他的爸爸死了,宫家回不去了……

[13] 鸡丁,我们可以回家了!

太阳照常升起,我们继续去行乞。

依旧没肉吃,就着窝窝头,对着饭店的肉香咽口水,但天气开始热了,生活没那么难过了,我们没再去金碧广场,那帮小混混我们惹不起,只是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

那天,我去买窝窝头,回来时,就看到宫薄被推倒在地上,墨镜已经被踩碎。那个小痞子蹲着,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两指在眼睛处比划,他的同伴在一旁吹着口哨嘻笑成一团。

我看得撕心裂肺,脑中全是那晚,他一脚一脚踢在宫薄的腰侧的画面。

手上的窝窝头滚了一地,我冲了过去,随手抓着什么。“混蛋”,话音一落,手中的东西已重重朝他头上砸下去。我狠狠地,用尽所有力气砸了下去。

他刚好回头,头就撞过来。“啊”一声惨叫,他捂着头部,倒在地上。四周的吵闹声停止了,那几个混混呆在原地。慌乱中,我拿的是话筒,那种很古老话筒非常重,上面有血迹,还在滴血。

小痞子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呻吟着站了起来。他捂着额头,血顺着指间的缝隙流了下来。他皱着眉,表情很痛苦,恶狠狠地看我,全是凶光。都说受伤的野兽最凶狠,我握紧话筒,同样恶狠狠地瞪他,谁也不可以再伤害宫薄。

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血还在流。我有些害怕,但戒备着不敢动,全身的力量都集中话筒上。他走到我面前,猛地放开捂着额角的伤,露出一个一毛硬币大小的血洞,血沽沽地流,顺着眼角、脸颊染脏了半张脸,很鲜红的颜色,我都可以闻到血独有的腥味。

这画面恐怖得让人不寒而栗,他却抽动嘴角笑了,很扭曲,歪着头看我:“真狠!”

我没说话,或者我吓傻了,不知道要说什么。他笑得更变态,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有什么好笑。接下来,他变得更奇怪,声音突然变得和气而轻柔起来,像问吃饭了没有那样:“你叫什么名字?”

我瞪大眼睛,不明所以。

他又笑,带着惯有的痞气:“不是吧,小乞妹妹,爷流了这么多血,怎么都得明白是谁做的?”

“谢欢喜!”终于说出话来,我才发觉嗓子干得厉害。

“谢欢喜?”他重复了一遍,“不错,好名字,你和后面的小洋鬼子都不错,都很对爷的口味,特别是你刚才的小眼神,真美——”

他踉跄了一下,骂了句“操”,伸手捂住那血洞:“不行了,爷得先回去包扎下,回见呀!”

我紧握在手中的话筒一下掉在地上,整个人软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真稀奇,他竟然没还手,真是个疯子。宫薄捡起话筒,说这帮人又要来抢钱,他不让,就打起来。

我点头,嘱咐道:“以后他要再来,把钱给他。”

“为什么?”

“什么也比不上你重要。”

他抿嘴笑了,蹲下来,对我说:“欢喜,你刚才真勇敢!”

出乎意料的是,这些人竟然没再骚扰我。我们再见到那个混蛋,他把头发剃得光光的,露出发亮的脑壳,他指着额角的伤疤对我哇哇大叫:“破相了!破相了!”

确实是蛮大的伤疤,显眼的粉红色,像条扭曲丑陋的毛毛虫爬在额头上。我看了一眼,有些后怕,这人不是什么善茬,他要趁机勒索,我怎么办?

我吓得不敢动,跪着不理他。他无聊地蹲在一旁,拿着拐杖把碗敲得叮当乱响,别说路人会过来,恐怕大家都避之不及呢。我怒了,抢回碗,抓住他的拐杖,狠狠地瞪向他。他没还手,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对,就是这样的眼神!”

“真美,太对爷的口味,”小痞子越发兴奋,“受不了了,小乞妹妹,你家在哪里,我找丈母娘提亲去?”

“提亲是么?”我指着地面,冷冷道,“到下面去吧。”

我并没把容华姐离世的事当噱头,相反我一直努力不去想起这件事。可这一秒,我所有的恶毒和不满爆发了。我才十一岁,受够了这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成人世界,我漠然地望着他,想,这种人渣子老天怎么不惩治?

他愣住了,朝我们身后看了一眼,见我们把装着罐子的包搂得更紧,摸摸鼻子,喃喃自语,“原来是真的”。他灰溜溜地走了,没多久又回来,把一个纸包扔给我。

“喏,那天的。”

我和宫薄对望了一眼,最后还是敌不住诱惑,况且这本来就是我们的。我伸手去拿过来,紧紧抓住,我想,这时候要有人再跟我抢这些钱,我肯定拿命去拼。

他蹲下来,神色有几分真诚,“那我们两清了?”

怎么可能?我没说话,我永远忘不了,那天他怎么对鸡丁的,他让鸡丁在鬼门关徘徊了两次。两清?别可笑了,我别过脸继续冷漠以对。

他也没多说什么,摸摸鼻子又走了。这一走就是好几天,我们难得的清静了。

我和宫薄暗自高兴,还有种天降横财的小窃喜,一天要检查好几次藏好的钱,真怕突然一觉醒来,它又不见。钱真是太重要了,它能买去南方的车票,还是我们活下去的保证,至于那突然转性的小痞子,最好再也不见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小痞子又来了,蹲下来,扯些有的没的,突然他从上衣口袋抽出两张车票,不由分说把票塞到我手心。

“明天的车,软卧,下铺,够厚道吧。”

我看了看,是火车票,终点是外公的那座城市,只是他怎么知道我们要去那里?我怀疑地看着他,他挑挑眉。

“弹丸大的地方,随便问问不就知道,况且大家都是圈内人。”

“为什么?”

“因为爷高兴,天生乐善好施,一天不做好事就活不下去。”他还是那嘻皮笑脸的样子。

我搓揉着手中的车票,只要有了它,我们就能去找外公,就再也不用过这样的奔波的日子,可现在的我不会相信天下会会掉馅饼,一个抢乞丐钱打同行的痞子会突然良心发现?我犹豫着把票还给他。

“我不要。”

“为什么?”他瞪大眼睛。

“谁知道这票是不是抢来的!”

“你嫌脏?”他反问,那笑意生生凝在眸里,冻成一块冰,脸色也变得阴森恐怖,一步一步向我靠近,“你一个跪在路边,靠别人怜悯和同情活下来的乞丐,竟然还敢嫌脏?”

那表情阴森极,还有满眼的戾气,野兽一样,是熟悉的表情。

我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宫薄冲上来挡在面前,小小的身子还在颤抖,但腰挺得很直,毫不犹豫地挡在我面前。我心一热,拉住他的手,和他并肩站着,为什么要怕他?

他一愣,脸上的凶狠慢慢消散,黑眼睛如墨一样看不出情绪。过了许久,他转身,把票放到破碗里,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

“这票,干净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背影看着有几分萧瑟颓败,还有些失落。

直到看到他拐进一个小巷子,再见不到人,我们才松了口气。我跑过去,拿起票,细细地看了一下,对上宫薄亮晶晶的眼睛。

“鸡丁,我们可以回家了!”

[14] 从北到南,流浪行乞,原来苦难不只如此。

许多年后,我想起当初离开那座城市时,我们满心欢喜的。我带着宫薄,捏着那两张薄薄的车票,在拥挤的人群中前进。空气中夹杂着各种气味,可是我们都洋溢着大大的笑容,所以的一切都可称之为惊喜。

突然之间,我们就可以回家了。世界就是这么匪夷所思,很糟糕,又突然给你一点点惊喜。

在候车室,我们又见到了小痞子,要不是他过来主动打招呼,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他没再拄着那根拐杖,而是戴着顶鸭舌帽,遮住了亮晃晃的脑门,穿着异常干净清爽,白T恤黑牛仔,一手插在口袋,慢悠悠地走走来。

“嗨,小乞妹妹,我来送你。”

连笑容也阳光灿烂,像个正在读书的乖学生。

我紧张地看着他,这才发现,其实他长得不难看,五官尤其精神,只是我的记忆已经把他定格在那晚他的凶狠残暴上,无论他何种表情,我都给他戴上凶神恶煞的面具。

他来做什么?这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我打了他,结果他没有生气,反而把钱还给我们,还买了车票,他到底想怎样?

我小心问:“你想怎么样?”

他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们笑,突然伸出手,把我拉过去,圈在怀里。我奋力挣扎,鸡丁过来拉我,被制住了,只能胡乱地踢着手脚,可他太小,怎么也够不着。

小痞子斜着嘴角:“别紧张,只是说几句话。”

我们的吵闹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正要大喊,他又说:“看在票是我买的份上,信我这一次。”

我不动了,他一手抓着鸡丁,一手把我的头压向他胸前,轻轻地笑了:“看你,总是这么好强,女孩子这么不知进退,会受伤的。到了家之后,就不要到外面来,外面坏人多,不是所有坏人都像我一样没坏到骨子里,知道吗?”

我一愣,抬头,却只看到有些青青的胡渣子,很青很淡。猛然间,我意识到,他不过大我几岁,或许他没那么坏。他已放开我,又一个熊抱,把鸡丁抱住。鸡丁恶狠狠地瞪他,他却满不在乎。

“小洋鬼子,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不然我一心动,会忍不住想留下它的。”

鸡丁还是瞪,小痞子哈哈一笑,恶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靠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鸡丁不再挣扎了,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他放开鸡丁,又冲我笑了笑,吹着口哨离开。

这人真是难以捉摸,我看着他的背影,对我们来说,他很高,可对成人来说,他还只是个少年。不管怎样,车票是他买的,不然我们不能这么快回家。或许这个世界没那么糟糕,也没那么多恶人。

我追了几步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李昭扬,像朝阳一样温暖的昭扬哥哥!”

他回头,摆摆手,这次头也不回地走了,但似乎在笑。

我问鸡丁:“刚才他对你说什么?”

他正拼命擦被亲过的地方,没好气道:“他说对不起。”

是为那晚的暴力道歉吗?我心一动,蓦地觉得有点暖的,还带着几分谅解,很奇怪的感觉。

李昭扬,虽然你害过我们,但也帮过我们,那这一次真的两清了,希望不要再见面。

我拉起鸡丁的手,去检票。

“他真是个疯子。”

“真正的疯子。”

火车启程的时候,我揭开窗帘,看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鸡丁他第一次坐火车,显得很新奇。我们精神十分亢奋,咧着嘴笑个不停,就算是单调重复的风景,也看得不亦乐乎。

可没一个小时,兴奋的心情已经平息下来。我和鸡丁面对面坐着,看着彼此憔悴不堪的脸,笑容慢慢褪了,唇抿成一条难看的线。

离开了这座城市,可接下来,又会是什么?我从没见过面的外公,那是怎样的老人,我要怎样告诉他,我的妈妈,他唯一的女儿,多年前与人私奔不敢回家的女儿已经死去,还有鸡丁,该怎么告诉你,你满心期待的爸爸,也去世了。

我还能瞒你多久?你八岁的年纪还要承受多少苦难。

我坐过去,坐在鸡丁旁边,把他抱在怀里,呢喃着他的名字,“鸡丁,宫薄”,他抬头看我,清澈的绿眸子依然纯澈得如高原湖泊,绿得让人心碎。

我遮住他的眼睛,把眼泪生生挤回去,说:“鸡丁,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嗯,和欢喜在一起。”他用力地点头。

那一刻,我没有怀疑。对十一岁的我来说,从北到南,流浪行乞,已是最大的苦难,我想像不出生活还会给我出什么难题,却不知道,也许这才只是刚开始,生活最大的苦难也不是如此。而我们拥有的所有,却满目荒芜。 AxOgToaJK64H+gk51cbwjXufyEJ27FB/OLH3yMqQVdsysRfN7H43w4o+4vqj+V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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