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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姑娘走进了这一个故事,用一副玩具积木换下了小娃崽的砖块。

她是县文艺宣传队(后改名为山歌剧团)的主要演员,演唱过老寅的歌,曾经放出话来:“只有毛老师的曲子才唱得有味儿。”后来见到不是毛老师的柳老师,一再招呼,发现对方面有愠色,根本不理人,这才伸伸舌头,知道自己祸从口出。她马上改口,说毛老师的歌只是有味儿,但柳老师的歌更有水平,水平呵,水平这东西不是想有就有的,不喝上几桶墨水是吹不出来的。她抓住机会给柳老师吃一颗酸梅,哎哟哎哟地哀怜自己的肩周炎,要柳老师给她揉揉肩,终于让对方有了笑脸,还有了一种惬意得哼哼的可能性。对方幸好没有尾巴,否则肯定也摇摆不已。

一个肩周炎便能够化险为夷。她就是这样手段高超,有时呆,有时精,有时呆中有精,或者以呆卖精,一句句话让人难辨真假,到处都是迷魂阵,后来被女友们私下里叫作“肩周炎”“膝盖炎”以及“小嘴炎”,是圈子里鬼鬼祟祟的取笑。至于业务上,她是队里第一嗓,只是很小就进了戏班,没读过多少书,别说是五线谱,连简谱也啃不动,一见乐谱就冒汗,越冒汗越是舌硬,几个音符在嘴里嚼来嚼去,折磨得颈根都要抽筋了,衣衫汗得水洗一般了,还是成不了句。说实话,当年要不是这一条,凭着她的音域宽和气韵长,省里的专业院团早就把她挖走了,若按照柳老师的宣告,柳某人也早推荐她到什么大学去深造了。

台上唱不过她的姑娘们,一般都在乐谱面前找到心理平衡。一见她太得意,就拿一个什么本本来大唱特唱,迫使她闭嘴,无精打采地坐到一边去,闷闷地叠纸船或者钩头巾什么的。她知道,乐谱成了她永远的克星。她的歌喉所向无敌,她的一个眼风或者一条腰胯的线条,足以调动和控制剧场里每一个角落的目光,但她就是没法迈过最简单和最基本的一步。以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的演唱都得由别人一句句教。这成了行中笑话,成了她最大的污点和心病。

老寅不大看演出,不大认识她,说到她的时候,有时叫她“菜姑娘”,有时叫她“蒜丫头”或者“葱妹子”,不知是从哪里随便抓来的名号,不知是有意打趣还是真在菜园子里昏了头。他说过:“蒜姑娘好就好在没多少文化。”这句话没头没脑,差不多是癫语,听者不把它当真,没有往下问。

没人问,他就不说了。

他还说过:“芹菜是我们家宽老倌的那只霸王鹅,占了人家的窝,还发脾气。”

这句话还是癫,听者就算想往下问,也没法问。

没人问,他也不说了。

芹姑娘倒是来问过一次。她额头冒汗,拿着老寅的几页新作,说里面这么多升半音和降半音,教唱人都觉得难度太大,她一个乐盲看了更是两眼黑,怎么唱呵?是不是搞错了?要不就是要害死她姑奶奶?她去找过柳老师。堂堂柳老师也教不了她,一上调就晃晃悠悠,好像纸上全是西瓜皮,没几块能让人踩稳。柳老师最后还生了气,说民歌民歌嘛,从来都是啷咯哩咯啷,宫商角徵羽,五音阶当家,怎么能搞得这么多半音?玩西洋套路也不能这样的。柳老师还有了一种警觉:老寅这个人就是骄傲,不知自己八两半斤了吧?资产阶级音乐体系正在回潮吧?

老寅大概还记得芹姑娘的积木,收捡自己的散乱衣物,用袖口在椅子上拂了拂,意思是给来客让个座。“大妹子,莫急莫急,这首歌最合你的口味。”

“你肯定是两碗猫尿灌迷糊了。”女演员看了看桌上的酒瓶,不耐酒气,站到了门边比较通风的地方,用手在鼻子前扇风。

“你小时候喜欢打架。”

“同打架有什么关系?”

“你还比较蠢。”

“你才蠢呢。”

“你说得对,我是蠢。我是蠢人喜欢蠢人,蠢人喜欢唱蠢歌。我同你说,你不要怕半音。半音是什么?半音是你的崽,你怕你崽做什么?”

“你好好地说嘛。”

“我知道你还没有嫁人,只是打个比方。我是说,你听呵,山里的牛叫、羊叫、鸡叫、鸭叫,车子叫、磨子叫、锯子叫、刨子叫,还有各路贩子打吆喝,哪一样没有半音?放个屁也有半音吧?”

“呸呸。”

“好,不说放屁,我们说贩子的吆喝。你听听满街的吆喝,伢崽都学得像,你一个戏子如何就学不会?”

“谁是戏子?”

“好,演员,是说演员,人民的演员。演员的眼里不是夹豆豉吧?你到山里去看,光是一个绿,你看得多了,保不定看出上百种绿。光是一个黄,你往细里看,保不定看出几十种黄。颜色就是音乐。呵呀呀,这里面就有好多半音,好多半音的半音。呵呀呀,哪是五个音阶写得尽的?哪是五个或者七个音阶唱得完的?”老寅已说得眉飞色舞,“说画画只能用七个色彩,狗屁!就像说音乐只能用七个音阶,也是狗屁!世界上好多人成天放狗屁,越放狗屁人家还越说他们高明!”他一股火气不知是冲着谁去的。

芹姑娘似懂非懂:“柳老师也是大学生,还会五线谱,又是手风琴又是钢琴,他也唱不出来。”

“柳老师好聪明的人呵,好有学问的人呵,长得又白又胖,衣袋里挂着两三支水笔,当然不会是聋子,起码有两只猪耳朵。”

芹姑娘忍不住笑,注意到老寅的大耳朵,笑得更厉害了。

“妹子,你听过禾凤子叫吧?”

“当然听过。”

“那好,你叫给我听。”

老寅让姑娘学禾凤子,在鼓励之下一次次叫得更悠长,不知什么时候,他接过禾凤子的声流向上一挑,走,向前一带,再走,声音就有了节拍,有了旋律起伏,就成了他乐谱上的句子。芹姑娘大为奇怪。她平时学一首歌,至少得跟唱七八遍才会,这一次她只跟唱了两三遍,一首歌居然就顺风顺水一通百通。遵毛老师之令,她尽力忘记音阶,确实忘记了音阶:不就是牛叫、羊叫、鸡叫、鸭叫的那种味道吗?不就是布贩子、油贩子、糖贩子、药贩子、铜铁贩子到处吆喝的那种劲头吗?升半音,降半音,原来没什么了不起,原来一开始就没这回事。她一头扎进禾凤子的叫声里,顿时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乡山寨,油然生出一股当年的野劲、疯劲,还有蠢劲。

她确实唱蠢了,蠢得快活无比。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唱什么歌,几乎是在崩塌、在飞旋、在漂流、在花一样绽放,自由放出的长音不知所来也不知所往,接引和牵绕出心中的种种往事,还有说不清的什么隐情——眼里有了惊喜的泪水。

她惊得一屁股坐在床上,两眼瞪得老大。

“好,懵天懂地,接上地气了。”不知道老寅这话是什么意思。

“毛老师,我……好喜欢你这首歌,真的好喜欢。”

“你非喜欢不可!”

“我……都唱哭了。我从来没有唱得这么痛快过,都唱得一身发抖了。毛老师,你如何写出这样的鬼东西呢?你耍了什么鬼花招?你下了什么迷魂药?我恨不得要打你一顿,活活掐死你才好——”

她当真在老寅背上猛捶了一拳。大概自觉有点放肆,她眼睛往上一转,提着热水瓶去伙房打水了。 CSlA4MOpq6y6oS49nno+NgyIM9W4D6YNyQiX8t9UdqtkcrgG7yYrjiGqgsDJNp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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