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姐也来到边山峒,带来了重要的消息,准确地说是重要案情:老天有眼,老寅多年前那个《天大地大》终于找到了,不过是出现在别人的乐曲里,出现在国外好些城市的音乐厅里。到底是哪个外国,她一时日本一时英国地说不清楚,拍了几下脑袋,说反正是一个外国,你怎么能不知道?
交响曲的作者,就是当年从她手中拿走本子的人,那个姓魏的作曲家。芹姑娘不明白一个温文尔雅的老师怎么可以拉这种臭屎,不明白这种臭屎怎么会沾到自己身上。她就像看见一个娃崽被活生生地改名换姓,活生生地被陌生人牵走,而自己不明不白当了一回拐骗犯的帮凶。当年还有比她更蠢更笨以及更冤的帮凶吗?还有比当年那更欺负人的事吗?她傻呵呵地请客人吃了饭、喝了酒,把大包小包土产送到车站,为对方一行三人买好了车票,再把孩子亲手交给了主凶。
她没有料到,老寅对她的到来并不兴奋,根本不记得什么剧本不剧本,甚至不记得任何往事了,一见到她居然兴高采烈:“杨裁缝又来了?”
她心里一凉:“毛老师,你莫吓我,你不认识我了?”
“你不是杨裁缝?”
“你再仔细看看。本大姐怎么是个裁缝?应该是个杀猪佬吧?”
“我晓得了,你不是杨裁缝,是信用社的秋姑娘。这下对了吧?”
“毛老师,你就不记得县剧团里有一个芹菜?”
“你是说芹姑娘?”
“对呵,你仔细想想,就是那个没文化的大歌星莫小芹。你的歌差不多都是由我来唱的,你不记得了?你的军功章有我的一半,我的军功章也有你的一半。我们差不多是狼狈为奸,互相勾结,你怎么就不记得了?”
老寅的目光一亮,把来客再仔细端详。“芹菜?莫小芹?不,芹菜没有你这样白,也没有双眼皮。你不是芹菜。你顶多是酸菜。”他干笑了一声,“你不要以为我不喝酒了,脑壳里就只有石灰渣子。昨天我一看那块地,说顶多一亩三,三伢子还不信,结果呢,他敢不服?”
“我真是芹菜……”她急得跺脚,要哭出来了。
老人把客人往屋里带,跨过晒着干豆角的篾垫,跨过屋檐下一只懒懒的老狗,跨过一条磨损得深深下陷的门槛,一路上自说自话。“芹菜,芹菜是个好仁义的姑娘,去年还来接我去城里做客,太客气了。她要带我去看什么公园,呵呀呀,坐什么转转车,吓死人的。她晓得我喜欢吃猪脚,一锅猪脚焖得烂烂的,还放了茴香。她晓得我最喜欢一碗苋菜梗子炒辣椒,硬是给我炒了两大碗,一定要让我吃个厌。她晓得我平生就好一口酒,把头锅大曲准备了一坛子。可惜,可惜呵,我没有口福,血压太高,戒酒已经八年啦,不能喝了……”
他没忘记递来一碗茶——缺了口的破碗里,有一圈黑垢印子,还有一只漂在碗边的苍蝇,差一点让客人当场翻胃。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头上的蛛网,手上的血口子,还有白花花的胡桩。他半张着牙齿不全的嘴,朝着阳光花花的门外无限神往,似乎阳光深处有昨日的苋菜梗子炒辣椒。
女人咬住嘴唇,急急戴上墨镜,但已经有点来不及了,一颗泪水从墨镜后滚落了下来。
“你好没意思!毛老师,你都成这样了,怎么就不递个话呢?你还真癫呵?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别人当人?你哑巴啦?你痴呆症吧?哪有你这样不够朋友的?你连猪都不如,猪还晓得叫一声。你连狗都不如,狗还晓得认个路。你就不知道还有一个芹菜吗?你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会死无葬身之地你明白不?……”她骂到恨处,朝老寅身上挥拳猛击,像要把对方乱拳捶醒。
老寅呵了两声,看来没听明白,老牙错杂的嘴僵在那里,差一点流出涎水。
女人为主人做了一顿饭,还去溪边洗刷主人的衣物,洗得自己两手已经酸痛得举不起来。她看了一眼水中倒影,觉得自己不过是老了一些,不过是做过一两次整容,老人怎么就不认识了?一个神经兮兮的老人,当然也会忘记她的种种劣迹,比如舞台上裙子垮落的笑话,比如商店里的大打出手和赔礼道歉,比如要把所有小男人都搞疯搞废的出口狂言,这倒也好,应该说很好。她不知道信用社的秋姑娘是什么人。老人问起一笔粮食款,当然是问秋姑娘,她含含糊糊地回答了。老人又问起一个姓黄的什么人,大概还是问秋姑娘,她也支支吾吾混过去了。她只是擅自做主,把主人两件太破的裤子甩到林子里去了,好像这种裤子太让她丢脸。
“反正是秋姑娘扔的。”她把责任推给别人。
她发现屋里除了床下一堆南瓜,除了猪食和猪粪的隐隐酸味,不会有她要找的东西,连一张纸片也不会有。一个朋友曾经告诉过她:找到原稿才算拿出了亲子鉴定的基因样本,抓住拐骗犯才有希望。
“毛老师,你硬要害死我了。你仔细地想一想,你就不记得一个叫《天大地大》的山歌剧?是你自己写的,你一点印象也没有?”
“记得的。”老人笑了,“曲子不都在省里的杂志上发表了吗?他们好客气,寄来的稿费,五角钱,还得到花桥镇的邮局去领。你说我的面子大不大?我走到那里要半天,走回来要半天,名声好听得很:领稿费。”
芹姑娘哎哟一声,像遭到电击,但还是不死心,“你还记不记得歌剧《刘三姐》?你以前一提到就眉飞色舞的歌剧?你把脑袋拍一拍,搅动搅动,再想想。”
“刘三姐?就是电影里那个刘三姐吧?”老人抹了把脸,“了不起的劳动模范,不容易呵。一个婆娘,带着大家开公路,回来还受老公的气。她老公像个鸦片鬼,没有什么用的。”
“不行,不行,你是真癫了,痴呆了。以前人家还说你是刘三弟,你看你看,现在你连刘三姐都忘记了……”
老人没再回话。来客一看,他大概是答得太疲惫,已经耷拉眼皮,歪着头睡了过去,脸上还僵住了一个浅浅的笑。
女人翻了个白眼,出了口长气,知道奇迹不可能再发生。她一肚子邪火发在旁人身上,比如陪同她前来的乡政府秘书,还有后来陆续赶到的乡长和书记——曾经都是她的戏迷。她把这些人骂了个狗血喷头,扬言要让税务局来罚款,要让法院来判刑,看到底是谁在虐待知识分子和艺术大师。骂来骂去也没什么政策水平。
临走时她还扯出两张钞票给秘书,令他给老人代买几条裤子和一袋大米。对住房如何改造,如何消灭苍蝇,她也做出了很多指示。
不久以后,芹姐再次来到这里,带来了录音机和磁带,还带来了一个据说法力无边的巫婆,想帮老寅捉捉鬼,让老寅恢复回忆和辨认的能力。但她来迟了一步,得到的消息是老人已经去了医院。她在扑空之地喘了口气,看见地上还有苞谷,还有红薯,在等待主人来收获。她看见一张犁插在地边,在等待主人来把扶和推动。小路上堆放着一些刺柴,据说是堵野猪的路,防止它们来吃苞谷。地头的一个草人,据说是阻吓鸟雀,不让它们来啄菜籽。一抹阳光从山头投照过来,使草人的一件小红衣耀眼夺目,勃发出呼啦啦的一团红光——这是一件女装,大襟式样,用一条旧背心改成的,看上去精神得很。如果芹姑娘没有猜错,草人的小斗笠下,棕绳是两条大辫子,一块塑料布是随风飘荡的围巾。尽管日晒雨淋已经模糊了色彩,她还可以依稀看出草人脸上的一抹口红。
如果不是草人的眼睛画得太像两颗煤球,如果再给它加一个双眼皮或者一对耳环,它简直就是绝代佳人,而且让人觉得似曾相识。
小草人的背景,是一片遮天蔽日的山林,有积云之下的灰暗和浓重,也有雨雾洗刷出来的清晰,远远的一片树叶似乎都纤毫毕现。正因为看得太清楚,山林就给人一种正在逼近的动感,恍惚之际,像是大地突然立起来,推过来,要把草人一口吞下。
什么人来了。她听到了嚓嚓的脚步声,吃惊地回头,发现路上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阵山风吹过,清凉,湿润,甘甜,还杂有一丝新草的辛辣。一条大胡子黑狗跟在她身边,偶尔舔一下她的鞋跟,似乎认识她。
“你听到什么了?”一个女伴注意到她的紧张。
“我刚才听到了脚步声。”
“我什么也没听到。”
“是我听错了?”
她们带着巫婆在老寅家四周烧了符、念了咒,还在可疑的位置泼洒鸡血,朝更可疑的一个方向砸碎了两个瓷碗。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芹姑娘又听到了身后嚓嚓的声音,再次回过头去,发现路上还是什么也没有,连狗也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