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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寅忍不住进城去问一问结果,是一年或者两年或者三年以后的事情了(对不起,他常常把我们的记忆说乱)。

他剪了个头,穿上侄儿给的一件武警上衣,袖口上有两条黄带子的那种,然后背着四床细篾凉席急匆匆上路。他一下汽车就觉得眼花缭乱天旋地转。问了好几个人,掐痛了自己的手,才确证自己没有下错站。城街显得窄了,乱了,也浊了,以前一面面寂寞清冷的围墙,眼下全成了密集相连的铺面。电器沙发衣装烟酒之类货品塞满铺面,再从铺面里溢冒出来,挤占着人行道,把人们挤到了车道上,阻碍着黑烟大喷的汽车和摩托。满街都有电声音乐——哪是音乐,分明是一团团凶音把所有过路人打得鼻青脸肿,差点打出了腰肌劳损和四肢骨折。再看电视屏幕里的那些歌手,男不男,女不女,刚才还埋着头神经兮兮地念经,转眼就仰面朝天,用肠子(不是嗓子)大号,然后又久久地弯下腰(像胃痛),或者连连往后蹲坐(像尿胀)。他们卖力折腾自己的眉眼和嘴鼻,个个都痛不欲生,像死了亲爹和亲娘……可怜呵,可怜。老寅看呆了:如今好容易吃饱了饭,这些毛芋头为何还要死要活?

他迷了路,在几条街上游转到下午,才机警地一举侦察到文化馆。其实文化馆不是一条到处跑的船,还是在老地方,只是已被花花绿绿的铺面淹没,不容易看出来。而且馆门已经通向一个录像投影厅,满地纸屑果皮。他原来住过的客房,与另一间打通,变成了照片扩印部,两个陌生面孔在那里忙碌,问他要不要拍彩色婚纱照。他没找到何馆长,只是得知馆长已经退休。他也没有找到柳胖子。柳家一位少年一直盯着电视里的机器人打仗,说爸爸准备开一个餐馆,到省城订购桌椅什么的去了,两天内回不来。

老寅好容易在剧团宿舍敲开一扇门,看见一张熟悉的粉脸探出门来,怕喊错名字,便“呵呀呀”大叫一声,显得热情万丈。

“毛老师!”

“正是,正是我老寅。”

“你没蹲大狱呀?没吃枪毙呀?还在乱说乱动呀?”

“政府宽大,政府英明,要我继续为人民服务。”

“你好久不接见我们了,今天怎么会移銮起驾巡幸寒舍?”

“想你呵,想你这个鬼呵!”

“呵呀呀,我也想你呵。都差点要得相思病了。来来来,热烈祝贺毛老师逢凶化吉平安归来,今天先要亲一口。”

芹姑娘不在乎他记错了名字,真的热拥上来,一条软臂绕住他的头,一对冷唇在他脸上发出脆响,让他呛了一鼻子香水味。

屋里一阵好笑。

老寅揪揪鼻子,才发现屋里坐了好几个男人。有两个比较面生,挂着领带或抹了头油。另外两个是县剧团的演员,以前在舞台上出现过,但眼下做派已变,像是刚从电视里蹦出来的,胃痛和尿胀还没有完全解除,长发披肩,脸色苍白,挂着什么项链,眼光直勾勾的。他们倒还随和,给老寅让座,给他敬上啤酒。芹菜夺过他的啤酒,换上白酒,一副很知情、很贴心的样子。正是靠这一杯酒,老寅才听清了其他人说的话。他们吹捧芹姐的嗓子,说到底是牌子亮,打遍这么多歌舞厅无敌手。他们赞成芹姐向通俗唱法靠,民歌毕竟同港台劲歌是没法比的。他们还建议芹姐以后用燕窝煲粥,唱歌这种脑力劳动,可不比农民种田,不能没有营养滋补。他们大概还说到了花桥镇的女子可笑,不知道皮肤黑的就不该穿浅色衣,罗圈腿就不能穿牛仔裤,酒窝深的人笑起来该把嘴巴抿一点……这些都不懂就抛开了媚眼哈哈哈哈。

他们推着桌上的麻将,清点各自手中增减的钞票。

芹菜穿插其间,不时戳一下这个脑袋,或小手搭在某一个肩头。有时还眉心扭结地发点小脾气。“老娘拍死他!”她不知在什么话题上火了,发出一道娇声的威胁。

看得出,她不让老寅受到冷落,一声声“毛老师”叫得亲热大方,还挤到他身边的柜橱里取什么东西,顺便用低声来点耳语。一次耳语,是说,柳老师离过两次了,候选老婆已经到任,绝对最新消息吧?另一次耳语,是提醒老寅扣好自己裤子的前裆——这虽然让老寅有点狼狈,但狼狈里倒有了感情定位的提升,有了不一般的小默契和小秘密,还有了记忆的涌现——芹菜以前就经常这样提醒。

老寅差一点兴奋了,又喝了几口酒,但发现自己还是鸡群里的一只鸭,只宜端坐在墙角,嗖嗖地吸烟,说不上什么话。他伸了个大懒腰,装装样子去看壁上的画和照片,但觉得这个动作并不合适,也不顶用,搞不出什么下文。他把一个花瓶研究了好一阵,还是搞不出什么下文。

他等待主人提起正事。听她说起当年非毛老师的歌不唱,以为她会说到剧本了,但她嘴一撇,说起了豆腐配鱼头。听她说到剧团改革,以为这次大概要进入正题了,但她舌头一跳,又开始说家具。

老寅已经干咳了几声,最后只得怯怯地开口:“大妹子……”

“哦。”

“大妹子,我来问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的东西。”

“……是你那个音叉吧?”

“不是。”

女主人拍拍自己的脑袋,说该死该死,猪脑子不管用了。“是你那些椅子吧?我帮你卖了,卖了多少钱来着……我都忘记了。”

“也不是。”

“那是……”

经老寅提示,她才呵呀呀一声,说是有个剧本。对,是有个剧本。叫《天大地大》吧?是叫《天大地大》吗?不是叫《天地之间》吧?不是《天上地下》吧?她说事情是这样,本子好是好,一直没有钱排演,在好些人那里转了一圈,后来被省歌剧院的一个魏老师拿去看,一直没有回音,看来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最近,听说魏老师还出了国……

老寅的脸色转暗。

“魏老师真的出国了,好像是去了新西兰,不对,是新西兰还是加拿大?反正是个欧洲国家……”

老寅的地理知识也少,不知道这一问为何引起笑声,继而让芹姑娘大惑不解。“不要紧,不要紧,只要东西还在,再远也找得到的。到加拿大有多远?顶多也就是印度那样远吧?唐僧去得,我也去得。”

他不知道为什么旁人又笑。听人说他根本不可能去加拿大,听人说姓魏的可以去但他姓毛的铁定去不成,根本不是什么走水路还是走旱路的问题,不是什么走南边还是走北边的问题,更不是什么盘缠不盘缠的问题,他这才有了眼里的惊慌:“那……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毛老师,这事只怪我,怪我前一段时间昏了头。”

“他总要回来吧?他死在外边吗?他过端午过中秋也不回来?亲戚朋友摆喜酒摆吊酒,他也不回来?”

“他已经入了外国籍啦。”

“入了月亮籍,入了太阳籍,他拿了人家的东西也是要还的吧?明明是一捆结结实实的东西,既不是一个嗝,也不是一个屁。”

“毛老师,那个本子就真的很重要?”

“我孵出来的蛋,这么大一个。”他比画出脸盆的大小。

“要不,我赔你钱?”芹姑娘说。

“不,不要钱。”

“说句大实话,你没必要去找了,其实,找回来也没个屁用……”女主人觉得不宜说得太直,换上另一种说法:“你不必客气,我现在有钱了。就算我买下你的行不行?你卖到哪里不也是卖?”

“对!毛老师的东西不是嗝也不是屁,要她赔钱!要她买!她在歌厅里赚海了钱的!”有人在恶作剧地起哄。

看到老寅没有吱声,或者不等老寅吱声,其他几位也摆出为农民音乐家打抱不平的架势,想出了高高估价的各种理由,会演和巡演,唱片和磁带,还有编入教材的可能性,一条条搬上阵,使卖价数字不断增大,大到了不认真的程度。

“好哇好哇,你们拿芹姐调口味。”芹菜笑着一拍桌,“十万就十万,还要怎么样?老姐今天认栽!毛老师就是把我杀了,动手拆这房子,逼我当丫鬟,我都认!”

“当什么丫鬟,当妾吧——”

对,当妾!当妾!当妾!游戏到了这一步,笑声和掌声一齐爆出,还有人在桌上拍巴掌。大势所逼,老寅也咧了咧嘴,不像是笑,但似乎已在笑声中就范,只能自己找个台阶下来了。想再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毒刑已经上完,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还能怎么样?还想怎么样?大家搬一个圆桌面架在方桌上,忙着上酒菜,准备吃饭了。大家传看着酒瓶,觉得酒的防伪措施是接下来理所当然的话题。他们没注意老寅的沉默,没注意到他一直没有动酒杯。不知什么时候,正当大家举杯,他像是醒过来,睁大眼睛,摇摇晃晃地起身,挺出干干瘪瘪的肚子,挤得桌面晃了一下。他不是要致祝酒词(有两个人这样以为),也不是要检查各个杯子里的分量以防有人酒德沦丧(更多的人这样以为),而是冲着天花板发出一声长啸,吓得旁人不知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不知这是什么声音,左顾右盼好一阵,才发现是他在叫。

大家发现他的目光已经空洞,全身有一种电击下的哆嗦:“散伙呵——”他公鸡报晓一般再次扯直了喉管。

没等旁人明白他的意思,咣,大圆桌面突然升起来,七盆八碟齐刷刷跃向空中,悬浮了一瞬,东偏西倒落回桌面,再沿着倾斜的桌面乒乒乓乓狂泻而去。鱼片与肉丝共舞,酸汁与辣汤对飞,什么东西滚到墙角,发出零零落落的声音。

他是一只疯了的公鸡。幸亏旁边的人及时闪开,油水没有盖在什么人的头上,但两片菜叶还是溅到了女主人手上。

“你这是做什么?”芹姐愣住了,“你吃了生狗屎呵?你你你真是个癫子?”

“散伙呵——”公鸡拍拍手,出了门。

“你妈妈的——”女主人跺一脚,口出粗言,看到家里遍地狼藉,哇的一声哭歪了脸,朝另一间房子跑去。

她眼泪哗哗地又把两卷凉席抱出来,狠狠地摔向大门外:“拿走你的烂席子!去垫你的尸!去垫你爹的尸!臭癫子你算什么东西!你狗屎也不是你听见没有——”她闭着眼睛大骂,祖宗子孙无所不及,直到有人扯扯她的衣袖,说人已经走了。她睁开眼,探头一看,面前果然只有一条空空的楼道。 pSiCkqRHtmN1jZjSPg6VcBIANUwXZ7aaLH+Svbf5/2BEQLAzwqChuEEBsnLCutU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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