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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司马迁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 ① 之行，长无乡曲 ② 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卫之中 ③ 。
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 ④ ，故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
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以奇矣。
①不羁：不受约束。②乡曲：乡里。③周卫之中：指宫禁之中。周卫，宿卫环绕。④戴盆何以望天：戴盆不敢望天，以免倾覆，喻自己全心全力谨慎奉职之状。
事情的本末是不容易弄明白的。我少年时自恃有非凡的才能，但长期没有得到乡里人的称誉。幸蒙皇上因为我祖先的缘故，使我能够贡献自己微薄的技能，出入在宫廷之中。
我认为，头戴木盆怎么可以望见天空呢，所以谢绝和宾客交游，丢掉家里的私事，日夜想着竭尽自己低劣的才力，一心一意地努力做好本职的事情，以便得到皇上的亲近和信任。然而事情出乎自己的愿望，竟出了大错误！
我和李陵，同在朝廷供职，平时相处并不亲密。我们的爱好和志趣不同，从来没有在一起饮一杯酒，很少殷勤地在一起欢乐相处。但是我看李陵的为人，是一个能够守住自己节操的奇士。
他侍奉父母很孝顺，与士人交往守信用，处理钱财很廉洁，对待取舍讲义气，对尊卑长幼能分别以礼相待，态度恭俭，对人谦下，经常想着奋不顾身地奔赴国家的危难。这是他平日养成的，我认为他具有国士的好作风。像他那样的臣子不辞万死，不顾自己的性命，奔赴国家危难，这是难得的人才了。
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 ① ，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半当 ② 。
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 ③ 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
然陵一呼劳 ④ 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饮泣，更张空拳，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
①媒孽其短：像酵母一样把李陵的罪状涨大起来。媒，媒介。②过半当：杀敌之数已超过自己人数的一半。③旃裘（zhān qiú）：用兽毛等制成的衣服。④劳：鼓励，慰问。
现在办事一有不恰当的时候，那些平时只顾保全自己性命和妻子儿女的臣子，便会立即把他的过失加以扩大，我私下确实感到痛心。况且，李陵带领步兵不满五千人，深入敌人的兵马之地，足踏匈奴君王居住之处，诱敌出击，对强大的匈奴四处挑战，向处在高地的亿万敌军进攻，与匈奴单于接连交战十多天，所杀伤的敌军超过了自己的人数。
敌人连救死扶伤都来不及，匈奴的君主和长官都感到震惊恐怖，于是全部征集左贤王、右贤王的兵士，发动会射箭的人，全国一起来进攻和包围李陵。李陵率领军队转战千里，箭射完了，没有路突围，救兵又没有来，死伤的士兵堆积遍地。
然而李陵振臂一呼，勉励士兵，士兵没有一个不奋身而起的，大家流着眼泪，血流满面，暗暗哭泣，于是又张着空弓，冒着白刃，向着北面与敌人拼命。李陵的军队没有覆没的时候，使者来朝廷报捷，汉朝的公卿王侯都举杯为李陵祝贺。
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 ① 悼，诚欲效其款款 ② 之愚。
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 ③ 分少 ④ ，能得人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
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 ⑤ 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 ⑥ 之辞。
①怛（dá）：悲痛。②款款：忠诚的样子。③绝甘：舍弃甘美的食品。④分少：即使所得甚少也平分给众人。⑤指：同“旨”。⑥睚眦（yá zì）：怒目相视。
几天以后李陵失败了，战报传来，皇上为之感到饮食无味，上朝听政也很不愉快，大臣们感到担忧害怕，一个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没有考虑到自己地位卑贱，看见皇上悲伤愁苦，确实想奉献自己诚挚的愚见。
我认为李陵平时与士大夫交往，遇到好吃的东西尽量让给别人，遇到分财物时自己得最少的，因此可以使人为他效死卖力，就是古代的名将也不能超过他；他现在虽然因为战败而身陷匈奴，看他的意图，是想得到一个适当的时机来报效汉朝；他投降匈奴，是无可奈何的，相比他这次战争中所摧败匈奴之兵，其功劳也清楚地显示在天下人的眼前。
我想把心中的这些愚见禀告皇上而没有机会，恰好碰到皇上召见询问，我就把这些意见禀告皇上，以说明李陵的功劳，想借此宽解皇上的思虑，堵塞怀恨李陵的人说坏话。
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 ① 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
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 ② 之中，谁可告愬 ③ 者！
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 ④ 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①沮：毁坏，败坏。②囹圄（líng yǔ）：监狱。③愬（sù）：同“诉”。④隤（tuí）：坠毁。
我的意见没有完全说明白，皇上没有理解我的用意，以为我是在诋毁副师将军李广利，是在为李陵辩护，就把我交给廷尉审判。我的一片耿耿忠心，终于不能表白出来。因为判我犯了污辱皇上的罪，结果皇上听从了狱吏的决议定为宫刑。
我家里贫穷，没有财物可以用来赎罪，没有朋友来看望营救，左右亲近的人也不替我讲一句话。我不是木头石块，独自一人被投入狱中，深深地关押在监牢里，这种痛苦可以向谁诉说啊！
这是少卿你亲眼看见的，我的遭遇难道不是这样吗？李陵已经活着投降，败坏了他家里的名声，而我随后又住在蚕室之中，再被天下人看着耻笑。悲痛啊！悲痛啊！这种事是不容易对俗人一一说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