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一 ① 来书云:“师云:‘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之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窃 ② 意良知虽不由见闻而有,然学者之知,未尝不由见闻而发。滞于见闻固非,而见闻亦良知之用也。今曰‘落在第二义’,恐为专以见闻为学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
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 ③ ”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则是失却头脑,而已落在第二义矣。近时同志中,盖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其工夫尚多鹘突 ④ 者,正是欠此一问。
①崇一:欧阳德(公元1495~1554),字崇一,号南野。王阳明的弟子,进士,官至礼部尚书。②窃:私下里,私自。表示个人意见或行为的谦辞。③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语出《论语·子罕》。④鹘(hú)突:模糊,混沌,不清楚。
欧阳崇一在来信中说:“先生说:‘人的德行良知并不是因为见闻,如果说多听然后选择其中善的地方来跟从,多看自然就会明白,显然这是在追求见闻的细枝末节,这已经成为次要的问题了’。我私下认为良知虽然不是由见闻而产生的,但是学者的知识,未必就不是从见闻中发散出来的。只停留在见闻上确实不对,但是见闻也是良知的具体实践。现在先生说‘见闻应放在次要的位置上’,恐怕是对那些专门把见闻当作学问的人来说的,如果为了到达良知在见闻上探求,似乎也是知行合一的工夫。这样说对吗?”
良知不是从见闻上发散出来的,但见闻没有不是良知的运用。所以良知不是停留在见闻上,但是也不能和见闻分离。孔子说:“我有知识吗?没有。”除了良知以外没有别的什么知识了。所以“致良知”是学问的关键,这是圣人教育人最重要的东西。现在说专门探求见闻的细节,那么就会失去关键的东西,把良知放在了次要位置上。最近这些日子,同志们大概没有人不知道“致良知”的学说,但是他们的工夫中还有很多粗糙糊涂的地方,正是欠缺你这一问。
大抵学问工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 ① ,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则语意之间未免为二。此与专求见闻之末者虽稍不同,其为未得精一之旨,则一而已。“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既云“择”,又云“识”,其真知亦未尝不行于其间,但其用意乃专在多闻多见上去择、识,则已失却头脑矣。崇一于此等处见得当已分晓,今日之问,正为发明此学,于同志中极有益。但语意未莹 ② ,则毫厘千里,亦不容不精察 ③ 之也。
①酬酢(chóu zuò):宾主相互敬酒,泛指交际应酬。②莹:本意是指珠光的光彩,这里是明白,觉悟的意思。③精察:精细明察。
一般而言,做学问的关键问题就是要把握住最核心的地方。如果专门把“致良知”看作是最关键的事情,那么更多的见闻就是“致良知”的功夫。在日常生活中,见闻交际虽然错综复杂,没有不是良知的发挥运用流传;离开了见闻交际,也就没有良知可以追求了,所以良知和见闻也只是一件事。如果说致良知要从见闻上寻求的话,那么在语义上面将它们分成了两件事也是难以避免的。这与专门探求见闻的细枝末节虽然稍微不同,但是一样没有领会其精一的主旨,从这上面看是相似的。“多去见闻,选择好的地方去学习,多看然后才能认识。”,既然说到了“择”,又说到了“识”,那么真正的良知已其实已经在其中产生了作用,只不过它的用意是在多闻多见上去选择认识,将最关键的东西失去了。你对这些问题认识得已经十分清楚,今天的问题,正是为了阐明学说,这对同学们有很大益处。只是意思表达得还不太清楚,可能会出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情况,所以不得不精心体察。
来书又云:“师云:‘为学终身只是一事,不论有事无事,只是这一件。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分为两事也。’窃意觉精力衰弱,不足以终事者,良知也。宁不了事,且加休养,致知也。如何却为两事?若事变之来,有事势不容不了,而精力虽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则持志以帅气可矣 ① 。然言动终无气力,毕事则困惫已甚,不几于暴 ② 其气已乎?此其轻重缓急,良知固未尝不知,然或迫于事势,安能顾精力?或困于精力,安能顾事势?如之何 ③ 则可?”
“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之意,且与初学如此说亦不为无益。但作两事看了,便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则君子之学终身只是“集义”一事。义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谓义。能致良知则心得其宜矣,故《集义》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万变,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调停,无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 ④ 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谋其力之所不及而强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为致良知。而凡“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所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良知也。若云“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计较成败利钝而爱憎取舍于其间,是以将了事自作一事,而培养又别作一事,此便有是内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义外”,便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病,便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慊之功矣。
所云“鼓舞支持,毕事则困惫已甚”。又云“迫于事势,因于精力”,皆是把作两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学问之功,一则诚,二则伪。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诚一真切之故。《大学》言:“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曾见有恶恶臭,好好色而须鼓舞支持者乎?曾见毕事则困惫已甚者乎?曾有迫于事势困于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从来矣。
①则持志以帅气可矣: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持,遵守不变;帅,统帅。②暴:这里是横踏,损坏的意思。③如之何:怎么样,怎么办。④自慊(qiè):自足,自快。慊,满足,满意。
你来信又说:“先生您说:‘做学问终生只是一件事,不论有事没事,都只是这一件事。如果说宁愿不做成事情,也不能不加以培养良知,却是把做学问和致良知分成两件事情了。’我私下里认为精力衰弱,不能做完事情的是良知。宁愿不做事,却愿意加以修养本心,是致良知。这怎么会成为两件事呢?如果遇到情势紧急不能不处理的事情,即使精力衰弱,只要略加勉励也能坚持下来,只要坚守意志就能统帅气力。但是此时的言语行动终究没有力气,做完事情就过度衰竭,不也相当于是在滥用气力吗?这其中的轻重缓急,良知固然会明白,但是有时被情势所逼,怎么能顾及精力呢?有时精力不足,怎么能顾及形势呢?这究竟怎么办呢?”
“宁愿不做成事情,也不能不加以培养良知”的意思,对于初学的人这样说也不是没有好处。如果把它们看成两件事情的话,便会有病痛存在。孟子说“必有事焉”,那么“集义”就成为君子做学问终身的事情了。义就是宜,心做到了应该做到的事情就叫作义。能致良知那么心就能做到它应该做的事,所以“集义”也是致良知。君子待人接物方式多变,该做就做,该停就停,该生就生,该死就死,斟酌协调,没有一件不是致良知,以求得自己满意罢了。所以“君子安于现在所处的地位去做应该做的事情”“考虑事情不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凡是谋求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勉强做自己才智做不到的事情,都不是致良知。只要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的,都是为了致良知。如果说“宁愿不做事,也不能不存养本性”,也是因为事先有了追名逐利的心,计较得失成败而做出的爱憎取舍,因此把处理事情当成了一件事,把存养本性又当作了一件事,这就是重视本心而忽视做事的心态,这就是自私作祟,就是把义看作外在的东西,就会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弊病,就不是致良知以求得心安理得了。
你所说的“略加鼓励,做完事后疲惫不堪”,又说“迫于形势,受精力的限制”,其实都是把处理事情和存养本性当成两件事看待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疑问。所有做学问的工夫,始终如一就是真诚,三心二意就是虚伪。这都是致良知的心还缺乏真诚确切的原因。《大学》中说:“心诚实的人,就像厌恶恶臭,就像喜欢美色,这样才能说自己满意。”你曾经见过讨厌恶臭、喜欢美色还需要勉励才能坚持下去的人吗?曾经见过做完事情后疲惫不堪的吗?曾经有迫于形势最后筋疲力尽的人吗?从这几点就可以知道病根从哪里来了。
来书又有云:“人情机诈百出,御 ① 之以不疑,往往为所欺,觉则自人于逆 ② 臆 ③ 。夫逆诈,即诈也;臆不信,即非信也;为人欺,又非觉也。不逆不臆而常先觉,其唯良知莹彻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间,背觉合诈者多矣。”
不逆不臆而先觉,此孔子因当时人专以逆诈、臆不信为心,而自陷于诈与不信。又有不逆、不臆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为人所欺诈,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专欲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
以是存心,即是后世猜忌险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不逆、不臆而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觉者之尤为贤耳。崇一谓“其唯良知莹彻”者,盖已得其旨矣。然亦颖悟所及,恐未实际也。
①御:这里是抵挡,防御的意思。②逆:这里是预先的意思。③臆:不信,猜想别人不诚信。
来信又写道:“人情诡诈多变,层出不穷,如果用诚信抵御它,常常受到它的欺骗,如果想要发现他人是否诡诈,自己就会预先怀疑别人会欺骗自己。逆诈就是欺诈;臆不信就是不诚信;被人欺骗又觉察不到。不事先怀疑别人的欺诈和不诚实,而往往能先察觉一切,这只有明白良知的人才能做到吧?然而欺诈和诚信之间的差别很小,因此不觉悟和欺诈的人很多。”
不事先怀疑别人的欺诈和不诚信,而能事先发觉,这是孔子根据当时的社会情况而言的,当时人们一心欺诈别人,做不诚信的事,反而将自己深陷于欺诈和不诚信的泥潭中;也有人不欺诈、不随意猜测别人,但是不懂致良知的工夫,往往又被别人欺诈。孔子的话不是要教人思考做事前先发觉他人的欺诈和不诚信。
存心发现别人的欺诈和不诚信,是后世刻薄、猜忌的人做的事。只要存有这个念头,就不能进入尧舜的圣道了。不事先猜测别人的欺诈和不诚信而被别人欺骗的人,还没有失去善良的心,但是不如能致良知同时能事先察觉欺诈虚伪的人更加贤明。你认为只有良知纯洁的人才能这样,可见你基本掌握了孔子话语的宗旨,但也只是你领悟到的,在现实生活中恐怕还没有落实。
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 ① 。
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夫谓“背觉合诈”者,是虽不逆人,而或未能自欺也。虽不臆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
是或常有先觉之心,而未能常自觉也。常有求先觉之心,即已流于逆、臆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觉合诈之所以未免也。
君子学以为己 ② ,未尝虞 ③ 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尝虞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尝求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恒务自觉其良知而已。
是故不欺则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自信则良知无所惑而明,“明则诚”矣。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
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 ④ 矣。何者?不欺而诚,则无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觉矣;自信而明,则无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觉矣。是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子思所谓“至诚如神,可以前知”者也。
然子思谓“如神”,谓“可以前知”,犹二而言之,是盖推言思诚者之功效,是犹为不能先觉者说也。
若就至诚而言,则至诚之妙用即谓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诚则无知而无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①先天而天不违:掌握了天道的人,在天象出现之前行事,天不会违背他。②为己:这里指为了提高自己的修养。③虞(yú):本义是神话传说中的兽名,这里指忧虑。④妍媸(chī):同“妍蚩”,美好与丑恶。
良知在人的心中,横亘万古、充塞宇宙没有不同的。这就是古人说的“不经考虑就能知晓”“恒久平常可以知晓困难”“不用学习就会”“恒久简约可以知晓阻碍”“掌握了天道的人,在天象出现之前行事,天不会违背他;在天象出现之后行事,则能够遵奉天时。尚且不违背他,何况人和鬼神呢?”。
你所说的那些“不觉悟而且暗含欺诈”的人,虽然不猜想别人欺诈,但他们也许会有自我欺诈;虽然不去猜想别人是否诚信,但他们也许不能真的自信。
他或许常常有寻求先觉的想法,却不能常常自我觉悟。常常希望能够先觉,这样就已经陷入了逆诈和不臆信,已经足够能蒙蔽他的良知了。这就是不觉悟和欺诈不实不能避免的原因。
君子修学是为了自己,不曾忧虑被别人欺骗,学习是为了提高自己的修养,不担心别人会欺骗自己,只是永远不欺骗自己的良知罢了;不曾事先探求他人的欺诈和不诚信,只是永远地存养自己的良知罢了。
所以君子不欺骗自己,那么良知就不虚伪而能真诚,真诚则良知晶莹透彻;君子自信,良知没有疑虑而变得晶莹透彻,晶莹透彻也就真诚了。晶莹透彻和真诚彼此促进,因此良知能经常觉悟、经常澄澈。
经常觉悟、经常澄澈的良知就像高悬的明镜,万事万物在它面前都不能隐藏美丑。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良知没有欺骗而诚信,也就不能宽待别人的欺骗,如果有欺骗就能觉察。良知自信而光明,也就不能容忍不诚信,如果有不诚信存在就能觉察。这就是所谓的“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和子思所说的“至诚如神,可以前知”。
但是子思说的“如神”“可以前知”,还是当作两件事情来看待了。因为他是从思和诚的功效上来说的,仍然是对那些不能事先觉悟的人说的。
如果就至诚上来说,那么至诚的妙用就称为“神”,而不必说“如神”;能至诚就能无知而又无所不知,所以就不必说“可以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