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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澄录

孟源有自是 好名之病,先生屡 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夫请正。源从旁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

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 欲有所辨。

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 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 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 ,只是滋养得此根。”

注释

①自是:这里是自以为是的意思。②屡(lǚ):屡次,多次,常常。③拟:本义是猜测,揣度。这里是打算的意思。④嘉:善,美,美好的,这里指优良。⑤伐:这里作动词砍伐用。⑥壅(yōng):指用土或肥料培在植物的根部。

译读

孟源有自以为是、贪图虚名的毛病,先生曾多次批评他。一天,先生刚刚责备了他,有位朋友谈了他近来的功夫,请先生指正。孟源却在一旁说:“这正好找到了我过去的家当。”

先生说:“你的毛病又犯了。”孟源听了之后脸色大变,正打算为自己辩解。

先生说:“你的毛病又犯了。”接着给他打了一个比方说:“这正是你人生中最大的缺点。比如在一块一丈见方的地里种一棵大树,雨露的滋润,土地的肥沃,只能滋养这棵树的树根。树的周围即使种上一些优良的谷物,上面被树的树叶遮挡住阳光,下面树根盘结,怎么能生长得好?必须砍掉这棵树,连一点根都不要留下,才能够种植优良谷物。否则无论你怎样耕种施肥,都只是滋养这棵树的树根。”

原文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 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 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 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唯患 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注释

①莫:这里作副词用,没有,不。②随感:随时产生的感想。③诏:告诉,这里可以引申为教化。④患:这里是担忧,担心的意思。

译读

陆澄问:“圣人的应变能力没有穷尽的时候,不也是他们预先探究计划好了吗?”

先生说:“怎么能探究计划那么多呢?圣人的心就像是明亮的镜子,正是因为它很明亮,能够随感触而应,没有什么东西是它不能照的,没有之前照过的形象还存在,没有照过的形象就出现的情况发生。如果按照后世的说法,确实是这样,这和圣人的学说相违背。周公制作礼制音乐来教化世人,这是圣人们可以做到的事情,尧舜为什么不全做,还等待周公来做呢?孔子删述《六经》来教化后世,这也是圣人都能做的,周公为什么没有先做而要等到孔子来做呢?由此可知圣人遇到某一个时机,才会有某一件事情。只担心镜子不明亮,不担心它不能照到物体。探究事物的变化,和用镜子映照时事是一样的,然而学者必须先下功夫使自己的心如明镜。学者只用担心自己的心不能明亮,而不用担心事物的变化发展不能穷尽。”

原文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 。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 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 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注释

①盈科而进:语出《孟子·离娄下》,比喻循序渐进。②卒:这里作副词用,表示终于,最终。③日:一昼夜,一天。这里可以引申为一天天地。

译读

陆澄问:“知识得不到长进,应该怎么办?”

先生说:“做学问必须有基础,必须从基础上下功夫,循序渐进,才能有进步。道家中婴儿的说法就是很好的比喻。婴儿在母亲腹中时只是一团气,有什么知识?出生后才开始能啼哭,随后又能笑,然后又能认识他的父母兄弟,后来又能站立、能行走、能拿东西、能背东西,最终世上的所有事没有不会做的。这都是因为婴儿的精气一天天充足,筋骨力气一天天增强,一天天变得聪明,不是刚生出来那天就能够探究谋划,所以必须有个基础。圣人达到了定位天地,孕育万物的程度,也只是从喜怒哀乐各种情绪没有表现出来时慢慢培养起来的。后世儒生不明白格物的说法,看到圣人没有不知道的没有做不到的,于是就想要在刚开始时就学会所有的学问,哪里有这种道理!”

先生又说:“立志用功,就像种树。刚开始它只有根芽,没有树干,等到它长出树干时,还没有树枝,长了树枝之后长叶子,叶子长好后开花、结果。刚种上树根时,只管培土灌溉,不要想着生枝、长叶、开花、结果。只想着那些有什么用?只要不忘了培土灌溉的功夫,还怕没有枝叶花果吗?”

原文

一日,论为学工夫。

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 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 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 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注释

①拴缚:捆扎,捆缚。这里指精力不能集中。②槁木死灰:比喻心灰意懒,情绪极度低落,毫无生趣。③廓清:这里是澄清,肃清的意思。

译读

有一天,师生共同探讨做学问的工夫。

先生说:“教人做学问,不可以偏执某一方面。人们在刚开始学习的时候很容易心神不宁,难以定下心来,大脑不能集中思考,精力不能聚集,这个时候人们心中所思考的大多数是和人的私欲有关的问题,因此这个时候应该先让他静坐,来停止思考,安定心思。久而久之,等到他的心意渐渐安定下来的时候,如果还是只让他悬空静坐,甚至到了形体寂静如同死灰,情绪低落的地步也没有什么用处,这个时候一定要教他反省自己体察过失克治私欲的工夫。反省自身体察过失克治私欲的工夫,需要一直保持,不能间断,就像是要除去盗贼,就好做好将盗贼彻底铲除的决心。有时间的时候,将好色、贪财、喜欢追名逐利等私欲统统搜寻出来,一定要将病根拔去,让这些私欲再也没有复发的机会,这样才令人痛快。这件事和猫捉老鼠很像,一边用眼睛盯着,一边用耳朵听着,哪怕才刚刚有一个念头产生,就立即克治,将它摒弃,一定要态度坚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容忍,不能给它一点喘息的机会,不要有私自窝藏的想法,更不能网开一面让它逃走,这样才是真功夫,这样做才能扫尽心中的私欲。等到心中没有任何私欲需要扫除的时候,自然就可以端坐拱手轻轻松松。虽然也是没有什么可想的,但是这些不是刚刚学习的人能够做到的事情。初学时一定要思考如何才能做到反省自身体察过失克治私欲的工夫,也就是要去思考怎样才能做到‘诚意’,只是思考这样一个天理。等到思考到的天理完全纯正的时候,也就是‘何思何虑’了。”

原文

问:“名物度数 ,亦须先讲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 。”

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 之乐,稷 之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

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注释

①名物度数:事物的名称、用处和数量。名物,事物的名称、特征等。②知所先后,则近道:语出《大学》。知道事物的先后顺序,就接近道了。③夔(kuí):传说是舜的乐官。④稷(jì):周人的先祖,尧舜时主管农事的官。

译读

陆澄问:“事物的名称、用处和数量,也一定要预先弄清楚吗?”

先生说:“人只要存养自己的心体,那么,运用就会包含在其中。如果存养心体能够达到各种情感都不会影响我们对事物的看法的结果,那么即使表达情绪自然会保持内心的中正平和,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不能施行了。如果没有存养心体,那么即使事先探求到世界上许多事物的特征,也与自己毫不相干,只不过是临时装点一下门面而已,之后就无法行事了。当然也不是全然不顾事物的各种知识,只是要‘知道做事的先后顺序,这样就接近圣道了’。”

先生又说:“一个人要凭借自己本身的才能作出成就,凭借自身的才能是他所能做到的事情。就像夔对于音乐,后稷对于种庄稼一样,是因为他们的资质和天性相和,才能做到这些事情。如果想要成就一个人,也是需要他的心体纯正,能够合乎事物发展的道理。他们处理事情都是凭借对天理的自然运用,然后称他为有才能的人。等到心体达到纯正天理的地步,做什么都会成功,成为‘不器’之才。假使夔和稷交换一下职业,他们也都能做得很好。”

先生又说:“像《中庸》中所说的‘处于富贵时,就应该做一些富贵时能做的事。处于危难时,就应该做一些危难时能做的事’,这些都能称为‘不器’。无论做什么都能成功,这是只有存养心体达到纯正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原文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 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 ,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

注释

①决知:审知辨识。这里形容态度的坚定。②感而遂通:易便会与天下之事相通,显示出吉凶祸福来。③物来顺应:遇到事情时能坦然自如地应对。

译读

陆澄问:“爱好美色、贪图钱财、追名逐利等想法,固然可以说是私欲,但是像那些闲思杂念,为什么也被称为私欲呢?”

先生说:“那些闲思杂念,归根结底还是从爱好美色、贪图钱财、追名逐利这些病根上滋生的,自己从本源上寻求时就会发现。例如,你坚决地认为自己绝对不会有抢劫、盗窃的想法,这是因为什么?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你对色、财、名、利等这些心思,都像不会成为盗贼的心一样,都被铲除干净了,只剩下了完完全全的心的本体,即使仔细查看哪里会有闲思杂虑呢?这就是‘心本身的宁静不动’,就是‘感情不会影响自身对事物的看法’,就是‘心胸宽广,大公无私’。这样,人心自然会‘与万事万物感应相通’,自然可以‘表达情绪时中正平和’,也自然可以‘遇到不同事情时坦然自如地应对’。” x6eU5exCKUuhzTDBTKO2P55GZyrRDGUURNyKR2DUelpsN0es3cBil/895ce7F2o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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