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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曰：数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
仆少好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 ① 独步于汉南，孔璋 ① 鹰扬于河朔，伟长 ① 擅名于青土，公干 ① 振藻于海隅，德琏 ① 发迹于大魏，足下高视于上京。
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 ① ，家家自谓包荆山之玉，吾王 ① 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紘 ① 以掩之，今尽集兹国矣。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鶱 ① 绝迹，一举千里。
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 ① 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也，前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钟期 ① 不失听，于今称之，吾亦不能妄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
①仲宣：即王粲（càn），字仲宣，为建安七子之冠。②孔璋：即陈琳，字孔璋，“建安七子”之一。③伟长：即徐干，字伟长，“建安七子”之一。④公干：即刘桢，字公干，“建安七子”之一。⑤德琏：即应玚（yáng），字德琏，“建安七子”之一。⑥灵蛇之珠：原来比喻无价之宝，后来也比喻非凡的才能。⑦吾王：指曹操，“建安七子”之一，与曹丕、曹植往往被视作汉末三国时期文学成就的代表。⑧八紘（hóng）：八方太极远的地方。⑨飞鶱（xiān）：指高飞。⑩司马长卿：即司马相如，字长卿。⑪钟期：即钟子期，钟氏，名徽，字子期。他听到了伯牙所鼓的琴声，就能够理解伯牙当时的心情。
曹植敬说：德祖兄，几天不见，非常想念你，估计你也是吧。
我从小喜欢文章，到今天为止，已经二十五年了。如今世上文章写得好的人，大致可以数得上来。从前王粲在汉南一时无双，陈琳在河朔大展雄才，徐干在青土声名独拔，刘桢在海边显扬文采，应玚在此地显身扬名，而你在上京极负盛名。
这个时候，他们都怀才自负，等待着受到当政者的赏识和重用。于是，我们大王设置了天网来网罗他们，用绳子来聚集他们，如今他们全都聚集到魏国了。但是这几个人，却不能达到极高的成就，用一篇文章震惊千里。
以陈琳的才能，不擅长辞赋，却经常说与司马相如是同一流的，就如同画虎不成，反而像狗了。我以前有写信去嘲讽他，他反而大肆宣扬说我那是称赞他的文章。钟子期善听，到现在还都称赞他。我也不能乱加叹赏，害怕后人耻笑我。
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 ① 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 ① 常作小文，使仆润饰 ① 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
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 ① 之文辞，与人流通，至于制《春秋》，游夏 ① 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
①讥弹：责缺点和错误。②丁敬礼：即丁廙（yì），字敬礼。③润饰：润色，润饰文稿。④尼父：即孔子，字仲尼，儒家学派创始人。⑤游夏：即子游，子夏，均为孔子的弟子。
世人著述，不可能没有一点毛病。我曾经喜欢他人讥刺批评自己的文章，有不好的地方，立即就会改正。从前丁廙经常写些小文章，让我来润色，我自认为才能比不上他，就推辞没有做。丁廙对我说：你有什么好疑虑的呢？文章好坏的名声，自然归我，后代世人谁知道我的文章经由他人帮助修改过呢？
我经常感叹这句很富有哲理的话，认为这是美谈。从前孔子的文辞，常常经过别人修改，因此总是与别人的文辞混杂在一起，至于他编纂《春秋》的时候，连子游与子夏这样的人都不能改动一句话。超过《春秋》言语没有毛病的，我还没有见过。
盖有南威 ① 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 ① ，有龙渊 ① 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 ① ，刘季绪 ① 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 ① 文章，掎摭 ① 利病。
昔田巴 ① 毁五帝，罪三王，訾 ① 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 ① 一说，使终身杜口 ① 。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息乎？
人各有好尚，兰茞荪蕙 ① 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 ① 之发，众人所同乐，而墨翟 ① 有非之论，岂可同哉！
①南威：也称“南之威”，春秋时晋国美女。②淑媛：这里指美好的女子。③龙渊：古剑名，即龙泉剑。④断割：砍截切割，形容武器锋利。⑤刘季绪：即刘修，字季绪，刘表之子。⑥诋诃（hē）：诋毁，指责。⑦掎摭（jǐ zhí）：摘利弊。⑧田巴：战国时著名学者，住在齐国。⑨訾（zǐ）：诽谤，说人坏话。⑩鲁连：即鲁仲连，战国末期齐国学者。⑪杜口：闭口，即不言。⑫兰茞（chén）荪（sūn）蕙（huì）：均为清香花草。⑬咸池六茎：《咸池》为黄帝所作，《六茎》为颛顼所作。⑭墨翟（dí）：即墨子，墨家学派创始人。
大概拥有像南威那样的美貌，才可以评论淑媛；拥有像龙泉剑那样的锋利，才可以评论别的剑是否锋利。刘修的才能虽然比不上文章的作者，但是喜欢呵斥他人的文章，指摘毛病。
从前，田巴在稷下大肆发表议论，诋毁黄帝、颛顼、帝喾、尧以及舜，还蔑视燧人、伏羲、神农，谤毁春秋五霸等，一时之间，使千人为之折服。然而，鲁仲连的一次说服，便让他终身闭口不再说话。刘修的辩才，还不如田巴，如今像鲁仲连那样的人，也不难找到，所以一般的人可不能逞能呀！
人们各有喜好，兰、茞、荪、蕙的芬芳，众人都喜欢闻，但是海边上却有喜欢追着臭味跑的人；《咸池》《六茎》之声，是众人都喜欢听的，但是墨翟却有指责它们的言论，好恶哪能全部相同呢！
今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 ① 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 ① 大义，彰示来世也。
昔扬子云 ① 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藩侯，犹庶几 ① 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
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 ① 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而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同好，非要之皓首，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
明早相迎，书不尽怀，植白。
①击辕：指敲打车辕中乐成声。辕，车前驾牲畜的两根直木。②揄扬：指宣扬，称引，赞扬。③扬子云：即杨雄，字子云。④庶几（jī）：指希望，但愿。⑤庶官：百官，多指一般官员。庶，众多。
现在送去我从小所写的文章并且全部相赠与你。民间的传说，一定有可以采纳的地方，拍着车辕所唱之歌，也一定有符合风雅的地方，普通人的情思和见解，不要轻易忽视。辞赋是小技艺，因此不足以用来阐明严正的道理，垂范后世。
从前杨雄是先朝的重臣，依然说壮士有不能做的事情。我虽然没什么德行，但是身为王侯，还是希望尽全力报效国家，造福百姓，建立永世的基业，留下流传后世不被泯灭的功绩，哪能仅仅以写文章为一生的功业呢？靠辞赋当上君子吗？
如果我的志向没有成功，我的方法没有被推行，我将采集史官的真实记录，辨别世间的得失，评定仁义之正，自成一家学说。虽然不能把我的文章藏在名山，但是要把他们传给志同道合的人。如果不是和你有多年的老交情，哪能对你发出像今天的这些议论。之所以敢大言不惭，是因为我知道您懂得我的心意。
明早迎接我，信不能抒发我心中的全部情怀和感受。曹植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