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巴黎的大街上,我有两次感到恐慌。一次是混在黑压压的“黄马甲”游行人群中,一枚催泪弹突然从天而降,落在脚边。一次是今天晚上出门散步。
带好出门单和身份证,我打算快步走上一小圈就回来。两天没出门,的确有些烦闷。一向熙熙攘攘的圣拉扎尔火车站前,空空荡荡,只有几个警察在巡逻,没有人戴口罩,他们没有口罩。这是晚上八点,原本正是最热闹喧嚣的时候,宽阔的奥斯曼大街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辆车。所有的店铺、咖啡馆、酒吧,全都闭门关灯,四周安静得能听到心跳。我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置身于人类末世的荒原。走到普鲁斯特故居的楼下,终于不敢继续向前。对面是赎罪礼拜堂,路易十六和玛丽王后上了断头台之后,遗体曾在这里存放多年。即便白天过来,这里也总是弥漫着阴森的气息。此刻它周围的一大片建筑树林,都沉在黑暗当中,像一个无言的深渊。我换了个方向往回走。
刚走几步,就看到两个流浪汉。一个仰面躺在大路边,一动不动。另一个蜷缩着坐在一家银行的门廊下,定定地望着我。这一天他们大概都没有吃饭。疫情渐重,原本给他们送饭的志愿者回家了。志愿者大多是退休老人,正是高风险人群。慈善组织呼吁年轻人站出来。有些失业在家的人响应呼吁,不过人手仍然远远不够。现在已经无法给无家可归者供应热饭,只能用塑料袋装一些面包、糕点、水果和饮用水,隔着栅栏分发。即便这样的饭食,也不是人人能领到。
流浪汉好像突然之间从大街上冒出了许多,到处都是。其实他们一直在那里。只是所有人都回家了,所有店都关了门,大街上只剩下他们,就显得很突兀。他们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很快,我就走回了我居住的伯尔尼街。这是一条窄窄的小街,刚够两辆车交错而过。街上除了一家日本料理店还开着门,所有的店铺全关了,整个小街显得昏暗冷清,甚至有些凄凉。亮灯的料理店为这条街添加了一丝暖意。店主是华人,姓马。我不常去,因为是同胞,也就比较熟悉。每次从他门口经过,他都会在里面朝我挥手致意。
店里的灯开着,却是大门紧闭。马克龙宣布封城后,所有饭店不允许堂食,只能外卖。我推门进去,想要一个号码,以备在断炊时能叫外卖。店里没有客人,也没有外卖的订单。老马看到我,格外高兴,一定要我坐一坐,说着从酒柜里拿出一瓶日本清酒。
老马陪我说话,他的妻子在厨房里收拾。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儿也在这里帮忙。现在无事可做,坐在柜台后面看电脑。
“房租太贵了,不敢停业,做一天是一天。”老马说。
妻子切了一盘生鱼片端过来:“天天忙,大年三十也没停,歇歇也好。”
“回不回国呢?”我问他们。
“好多年没回去,也想回老家看看。前段时间,国内疫情紧张,跑了几个药店,想买些口罩给老家那边寄回去,没买着。都被我们华人买回国了。我什么贡献都没做,现在这里紧张了,往回跑,不好。”老马笑笑。
“我们是中国人,回去有什么不对?”女儿在电脑后面,头也不抬。
“国家刚刚才好些,回去反而添乱。”孩子的妈妈尴尬地朝我笑笑。
二十多年前,老马就来法国了。那时他还年轻,柜台后面的那个漂亮女儿刚刚出生。他抛下妻子和几个月大的女儿,一个人来了法国。偷渡来的。
他先是到处打黑工,几年之后,才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安下身来。老马能吃苦,人又聪明,两年下来,从帮厨开始,竟然成了这家店里手艺最好的大厨。料理店里的各样菜,他做得比日本人还地道。老板于是跟他签了雇用合同。有了这张合同,老马终于拿到了合法的居留卡。一番辗转,老马把妻子女儿接来法国。离别多年,一家人终于团聚。老马更是没日没夜地干,他要给妻女一个好的未来。
老马是去年才买下伯尔尼街上这家小店的。说是买,其实只是从上一家手里买下经营权,叫“顶”费。房租、税费都还是自己交。
料理店刚开张,我就去吃过一顿。原先不起眼的一家小餐馆,被老马整修得焕然一新。一面长长的墙壁上,满满地画着一幅巨大的海涛汹涌的浮世绘。另一面墙上请人用毛笔写了一首松尾芭蕉的俳句。
巴黎有许多家日料店,不过有一大半是华人开的。据说萨科奇当总统时,曾经公开抨击中餐馆如何脏乱差,一时之间,许多中餐馆门可罗雀。没办法,一些中餐馆摇身一变,改成了日本料理、韩国料理、越南料理。这样的餐馆,自然谈不上什么味道正宗。不过老马不一样,他在日本人的店里打拼多年,已经是十足的内行,每个菜都做得像模像样。也许是有这个底气,他们一家人在服饰上倒没有做刻意的改变。除了老马在头上扎了一根白带之外,身上穿的就是寻常衣服。漂亮的女儿更是穿着巴黎正流行的时尚裙子。特别是他们脸上的笑是那样亲切自然,一看就知道是自己人。
老马手艺好,人又精明,妻子、女儿干得也卖力,生意一下子就火爆起来。我每天从他门口经过,里面都坐满了客人。偶尔去吃饭,老马总要送一份新菜品让我尝一尝,再忙也要跟我拉几句家常。老马说,这么多年的积蓄,都花在买店上了。再干上十年八年,挣一笔钱,就到乡下买个房子养老。
“我想要一个院子,几亩地。老了,有个自己的地方,挖个塘养养鱼,种种菜。法国都是海鱼,蔬菜也不合口。你看我虽说开了个日料店,平时我们家还是吃中餐。小时候养成的口味,改不了。”
“有没有想过回国养老呢?”
“也想过。”老马叹口气,“回不去了。家里什么也没了。一片瓦、一分地都没有。你说,人就是好玩,兜了一个圈子,到临了,还是想过从前那种日子,养鸡种地,安安宁宁的。”
在老马的店里坐了一个多小时,这次他说什么也不肯收我的钱:“都这样了,也不差一顿饭。”
女儿想回国。老马夫妇担心她,不想让她一个人回去。回去了,生活不习惯,环境不熟悉,工作不好找。一家人在一起,总好些。这次遇上新冠病毒,小店是不是能挺住,老马心里没数。周围十几家餐馆全关门了,不论是法餐馆还是中餐馆。若是小店关了,法国留不住,回又回不去,接下来怎么办?“我不能想,也不敢想。”老马说。
“我们冰箱大,里面有鱼有菜。你要是不方便去菜场,就给我们打电话,几步就给你送过来。千万不要客气,谁让我们是自己人呢。”出门时,老马的妻子叮嘱说。
“一定一定。”我朝他们挥挥手。一家三口站起身来送我,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打在后面的墙壁上,像是墙上那首俳句的插画。
俳句自然是日文的,名字叫《小虫》。我第一次来吃饭的时候就询问过意思。老马说是女儿选的。那天生意特别好,女儿一直在忙着收银。父亲喊她好几回,她才抽空翻译给我听。因为隔着柜台,离我有点距离,她放大了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唱:
“落叶作轻舟,
随波逐浪江湖去。
何时靠岸头?”
2020.0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