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封城,全法禁足。
晚上八点,法国总统马克龙宣布“戒严令”时,满脸严肃,像愤怒的恺撒。他连用了五个以“我们正处于战争之中”为开头的排比句。他说,我们正处于战争之中,我们的对手不是一支军队,不是一个国家,可是敌人就在那里。它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它每一天都在前进。在此情况下,我们必须全国动员。所有的政府机构都将转向疫情的战斗,其他一切都不能分散我们的注意力。
前一天晚上,封城的消息就已传遍了巴黎。邻居们第一次聚集在公寓的门厅里。葡萄牙女门房总是消息最灵通的那个人。住客们都在向她打探消息。她倚在自家门框上,手里拿着一只刚剥开的橘子:“明天就会宵禁。所有大街都有军队巡逻,装甲车已经进城了。”
“我们买菜怎么办?”住在零楼的美国妇人最为张皇,“冰箱里放不了多少。”
“超市会开的,在巴黎不可能饿死人。”房东冷冷地说。房东是犹太人,和她母亲住在公寓的三楼。她的母亲已经病了很久,每天来照顾的那个年轻护工就站在我旁边。
“可怜的夫人。”护工嘟囔着,脸上仍然挂着那种带点傻气的笑。她曾经好几次向我抱怨过这家人,只是因为这是政府委派的工作,她不能拒绝。巴黎即将封城,她终于有了离开的理由。
门房的丈夫没有卷入这个紧张的聚会,他用消毒液认真地擦拭着走廊里的门窗、扶手。不过所有人都认为他在作秀。唯一对他友善的是我对门的工程师。他搬到我们这幢楼不久,对谁都还不了解。在回到法国之前,他在沙特阿拉伯工作了许多年。我们都喊他钢琴师。他每天都会弹奏几曲。据门房说,他那架钢琴价值连城。
住在对面一楼的一对年轻夫妇,也走了过来。他们担心婴儿车里孩子的健康,一直站在人群的最外面。我们很少在公寓楼里见到,反而常常在附近的巴蒂尼奥勒公园里遇见。他们总是带着几个月大的小婴儿在那里晒太阳。我经常去那里兜圈子快步走。每次我们都相互问好,不过从来没有攀谈过。巴黎即将封城的消息,让他们相当焦虑。
神态最轻松的是住在我楼上的一对情侣。他们手挽手贴墙站着,不时地悄声耳语。男孩是房产公司的销售员,我刚搬来的时候,他就给我送过传单。他们睡觉很晚。有一天凌晨两点,我听到女孩坐在窗口哭泣,哭了很久。
沉重的聚会没有持续多久,所有的消息都是坏消息。新闻里不断地预告晚上八点总统有重要讲话。大家决定先去超市购物。
我担心马克龙讲话之后,会立即限制出门,于是赶紧上街看上一眼。春天转瞬即逝。
只有很少的店铺开着,其中一半还是违规营业。有人说,我才不理菲利普,除非有人找我,我是不会关的。菲利普总理蓄着斑白的络腮胡子,总是一副被人欺负后无可奈何的表情。一周前他就在呼吁商家尽可能关门,民众尽量留在家中。很少有人理他。大家同情他,却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可是脚步变得有些匆忙。行人当中,已经零星看到有人戴上口罩。甚至有人用围巾包上了口鼻。原先我们对法国人不戴口罩的猜测,显然不对。他们是真的买不到。政府今天声称,口罩很快就会送到药店。不过先供应医护人员。普通民众除非有医生的处方,不可以购买。
所有公园都已经关闭了。杜乐丽花园的入口也拉上了铁栅栏。里面空旷无比,透着一种清冷之美。一对情侣无处可去,只能坐在路边的草地上。男孩认真地给女孩弹着吉他,女孩笑得深情而妩媚。他们一定也已经知道,到了明天,就不能出来了。甚至见一面都变得非常困难。据说有十万警察和宪兵将上街巡逻。明天的巴黎,将是怎样的巴黎呢?
卢浮宫早已关闭。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守着一个缺口,甚至牵着一条警犬。不过神情倒还安详,偶尔有人经过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是满面笑容地回应。他们仍然没有戴口罩。我在街上遇到的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也没人戴口罩。难道,只有到明天才统一给他们发口罩?
大街上的救护车不时呼啸而过,比平常要多出好多倍。新闻上说,医护工作者已经连续十五天在超负荷工作。马克龙也说,医护工作者正在全力以赴。政府将租用宾馆和出租车为他们保障住宿与出行。许多医学院的学生、退休医生、自由医务工作者,正在咨询如何加入,一些已经加入。与中国一样,医护人员开始悲壮地冲向第一线。
巴黎已经开始出现谣言和慌乱。政府不断地辟谣:国家不会让任何一个企业面临倒闭的风险;国家不会让任何个人面临没有生活来源的风险;困难企业的水电气费用及房租将立即暂停;一切的信息都会透明,不会出现虚假信息。这是一个多少有些傲慢的国家,对它的制度充满自信,它的人民心底里估计也是,虽然表面看上去牢骚满腹。因此,美丽的花都近几个月每个周末都在这两个情形间转换:周六是对现实不满、游行示威、与警察“激战”的“黄马甲”,周日则是或坐或卧享受阳光的慵懒的人儿。前一天满目狼藉,第二天竟能立现浪漫祥和。看上去实在匪夷所思,却正是巴黎的日常。
我从卢浮宫沿着香榭丽舍大街,一直走到凯旋门,然后又沿着塞纳河岸往回走。我在新桥上翻看流浪汉丢在石椅上的小说,又特意走到巴黎圣母院前去看已经烧塌的屋顶。过了小桥,在莎士比亚书店前用手接着华莱士喷泉的水,水是凉的,甚至有一丝甜的味道。我怀着一种贪婪的心态,饥渴地享受着这即将失去的自由。
天黑了,路灯亮起来,路上的行人像被风吹散了,忽然变得冷清。最为热闹的“老佛爷”和“巴黎春天”铁栅栏锁门,只有附近一条给流浪者分发免费晚餐的小街上,还聚集着面容仓皇的人群。
拐角处有家大超市,我走了进去,虽然并不知道要储备一些什么。我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平日里满满的货架像被洗劫过,空出一多半。地上洒落着番茄酱,显然是因为争抢摔碎了瓶子。各种口味的意大利面已经被扫荡一空,同时消失的还有各种罐头,以及卫生纸。整个欧洲都在抢购卫生纸,实在不明所以。在公众场合一向显得彬彬有礼、雍容揖让的法国人,留下这样的现场,很是让人震惊。巴黎的气氛的确变得紧张而惊惶了。此时超市里的人已经很少,人人在有些惨淡的灯光下,随手拿些东西胡乱地扔进购物车。这里既没有我要的大米,也没有我要的面粉,更没有我吃惯的蔬菜。
我居住的公寓楼里,每家的灯都亮了起来,这与平日大不一样。我早早地坐在电视机前,邻居们大概也和我一样,个个神经紧张,像在等待一场战争的爆发。八点整,马克龙准时出现在屏幕上:“巴黎封城。法国已经处于战争之中。”事实上,关乎每个人的这场战争,早在数月前就已经爆发。
在法国宣布禁足的同时,欧盟、申根区的边境随即关闭。也许是怕突如其来的禁令,会引起海外法国人的担心与愤怒,马克龙宣布,所有在外的法国人,如果愿意,都可以无条件回到法国。在野的共和党表示,全力支持马克龙的一切举措。据说,马克龙在发表讲话之前,与萨科齐、奥朗德两位前总统通了电话。他需要所有人的支持。那么,总跟他拗着来的法国人,会因为病毒放弃自由吗?
2020.0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