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
在“霜之王”事件后的那个夏天和冬天,我是和家人在阿拉巴马州度过的,回家的记忆是美好的。百花盛开,群芳吐艳,我的心情很愉快,把“霜之王”事件忘到了九霄云外。
地上铺满了秋天里深红色和金黄色的树叶,还有,花园尽头的凉亭上那芬芳甘甜的葡萄在阳光照耀下变成棕色。我就是在这样的时节开始写《我生活的故事》的初稿,距我写《霜之王》刚好一年。
我仍然对自己写的一切都小心翼翼。我所写的可能不完全是自己想的——这样的担忧老是来折磨我,只有我的老师知道我心里的这种畏惧。一种奇怪的敏感阻止我提到《霜之王》。而且,当一个念头在我们谈话的时候闪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常会在她的手上拼写道:“我不敢确信这是我自己的。”其他时候,在我的文章写了大半段时我会对自己说:“要是这些早就被某个人写过了那该怎么办啊?”一种魔咒般的恐惧让我下不了笔,那天我就再也写不出什么东西了。甚至现在,我有时候也还会有同样的感觉,焦躁不安,忧虑重重。莎莉文小姐想尽了办法来安慰和帮助我,但是我所经历的恐怖经历在我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持久的印象。这时我才知道它给了我怎样的影响。为了让我恢复自信,莎莉文小姐让我就我的生活给《青年之友》写篇短文,我那时候十二岁。当我回顾写那篇短文时不屈不挠的奋斗,好像自己早已预见了那次写作会取得成功,会为日后拓展一条道路,否则我可能会坚持不了,失败无疑。
我写作的时候有些胆怯、害怕,但是我的老师却很坚决,老在催促。她知道只要我坚持,我就能重建自信,尽情挥洒所具有的才智。在“霜之王”事件之前,我一直是个懵懵懂懂的孩童,现在我的思想转向了内省,我看到了一些无形的东西,从而渐渐地走出了那次经历的阴霾。反复的思考让我的头脑变得清晰,对生活有了更真实的认识。
一八九三年,我生活中重要的事情是在克利夫兰总统宣誓就职期间的华盛顿之行,以及参观尼亚加拉瀑布和世界博览会。这样的行程经常打断我的学习,而且通常一耽搁就是几个星期,我都无法计算出到底花费了多少时间。
我们是在一八九三年三月去的尼亚加拉。站在悬崖上可以俯瞰尼亚加拉大瀑布,当我在那里感觉到空气的振动和大地的颤抖时,一时间感慨万千,无法用语言描述当时的那种心情。
有很多人都会感到奇怪,我怎么会领略得到尼亚加拉瀑布的胜景。他们老是会问:“这么美丽的风景和那撼人心弦的乐章,在你那里是什么样的体验?你既看不到激起的浪花,也听不到瀑布的咆哮,它们对你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泛泛地说,它们意味着一切,就像我无法度量或者定义爱、信仰和善良一样,我也无法度量或者定义它们对我的意义。
在一八九三年的夏天,莎莉文小姐和我及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博士一起参观了世界博览会。回忆那些天的经历,还会让我兴奋不已。小孩子无数幼稚的想象居然都变成了美丽的现实,每一天我都在想象中周游了一回世界。我看到了世界上大多数地区的许多奇迹——发明的奇迹,工业和技术的财富,以及人类生活的所有活动在我指间真实地再现。
我很喜欢参观万国馆,那里真像是“天方夜谭”,到处充斥着新奇有趣的东西。印度馆里有我在书上读到的印度民俗风情展,在印度大街上可以看见湿婆神和各种大象神;埃及馆主要是开罗城池的模型,有金字塔、清真寺,还有浩浩荡荡的骆驼队;再过去是威尼斯礁湖,那里每天晚上灯火辉煌,还有喷泉,我们就在那儿泛舟;我还去了离威尼斯礁湖不远的海盗船。
我曾经在波士顿的一艘军舰上待过,但是我觉得最有趣的还是海盗船。因为在那里可以见识到真正的水手,看他们是怎样镇定自若地面对狂风巨浪,发出狂野的呼喊:“我们是海上之王!”用智慧和力量与大海展开搏斗,他们是那么自信,完全靠自己战胜凶险;而今天的水手们则不一样了,他们太多的依赖于不会思考的机器。我之所以这么喜欢海盗水手,可能是应了那句话:“人只是对人感兴趣”。
离海盗船不远就是“圣玛丽亚号”的模型,我也去仔细观察了一番。船长带我参观了哥伦布的船舱,在那里还可以看到放在桌上的计时沙漏。对这个小小的器械我最有印象了,因为它让我想象到英雄的航海家哥伦布独自静坐在沙漏前,注视着沙子一粒一粒往下漏,而此时他也心知肚明,他的手下将要铤而走险谋害他的性命,他当时的心境一定很疲惫,很凄凉无奈吧。
世界博览会的主席海根波特汉姆先生很友善,他允许我抚摸展览品。我好像皮扎罗得到秘鲁的珍宝一样,抱着一种永不满足的渴望,热切地用手指领会博览会的壮丽。这个西方的白色城市是一种真实的万花筒。每一件展品都让我着迷,法国的青铜像则更是让我痴迷了。它们是那么逼真,我想它们都是天使想象出来的,艺术家得到了这种灵感,并把它们在人间塑造出来。
在好望角展厅,我学到了许多关于开采钻矿的流程知识。只要有可能我都会摸一下运作中的机器,以便对开采流程有具体的认识,怎么称量钻石、怎么切割、怎么把它抛光。我伸手到洗矿的水里淘金,居然被我捞到一枚钻石,他们说这是唯一一粒在美国发现的真正的钻石。
贝尔博士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向我描述有趣的东西。在电子展厅,我们参观了电话、留声机和其他一些发明。他让我理解了怎样用电线将一条超越时空的信息发送出去,并且像普罗米修斯那样从天上取回火种。我们还参观了人类学馆。我对墨西哥文物很感兴趣,那些粗糙的石器往往是一个时代的唯一记录——大自然的未受过教育的孩子朴素的纪念碑(当我抚摸着的时候我这样想到),它们看起来还会长久地存在下去,而那些帝王和智者的纪念碑将会化作尘土。我对埃及的木乃伊也很感兴趣,那是我碰也不敢碰的。我从这些文物中学到的关于人类进步的知识比我曾经听到的和读到的更多。
所有这些经历给我的词典增添了大量的新词语。在参观博览会的这三个星期里,我的兴趣产生了一次飞跃,从小孩子的对童话故事和玩具的兴趣,跳到了对平凡世界中真实和严肃事物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