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过去的经验中,用诗歌抒写历史题材,作者是很难写明白的,往往通过描述一下历史事件,然后再来点比较生硬的“升华”,这就不可能有让人感兴趣的东西在里面。但是,我读了晓梦的长诗《钓鱼城》,确实受到了震撼,写得真是不一般。
我想,《钓鱼城》中是不是有这么几个方面问题可以进一步探讨:
第一,关于文学和历史的关系怎么理解。晓梦在写《钓鱼城》之前做了那么多功课,搞了那么多研究,除了因为他是合川人,对家乡有深厚的感情之外,还有很多属于学术上的研究,而做完这些研究之后,他采取的方式是舍弃或者说放弃了很多东西。他并不是被这些历史事件纠缠不休,然后迷失在里面,找不到自己解决写作问题的方向,他不是这样。他是很坚定地找到了他自己写作需要的一个独特东西之后,把有可能干扰他写作的部分果断抛弃掉了。我是觉得文学和历史在这个文本里又有一次全新的汇合,按当代历史学家的一些新的理念,他们也把文学作为史料的一个组成部分。
美国的一位学者写过一本书《历史学家的三堂小说课》,其中有个重要结论就是:在一个伟大的小说家手上,完美的虚构更能够创造出真实的历史。文学创作出历史,他认为是真实的。包括胡适的弟子唐德刚写《晚清七十年》,也是借鉴了文学的方式,他把自己称作历史的说书人,把历史当作一个文学描述的对象。历史的文本实际也是一种文学的文本,倒过来说也一样。当然,《史记》大家都知道,鲁迅称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我们也都知道,文学和历史在中国过去的各个朝代都是不分家的。现在,文学和历史这两个学科上,也是有一种互相致以敬意的方式,一些文学家对历史也是非常敬畏的。茨威格认为,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位作家都别想超过历史本身。我觉得晓梦的文学观、历史观在这些方面都非常合适、合理地把握了尺度,然后他在这么一个尺度下,来面对、认识钓鱼城这一段历史。这是我认为这首长诗能够成功的第一要素。
第二,《钓鱼城》这首长诗重点写的是人,不是执着于事件。而且每个人物内心中最纠结的部分是什么,诗人都找到了。蒙哥就不用说了,包括守城的人也不用说了,包括汪德臣这位攻城队伍中那样一员大将,有一句诗说:“我所谓的天赋就是鞭子给予的尺度。”在蒙哥的指挥下,你个人再有能力也没有办法,不可能由你来左右局面。所以把历史现场中,每个人内心最纠结、最悲凉、最困难的那些东西,都找到了,就把这些东西写出来,这个作品就完成了。
第三,晓梦对历史和人两方面都有深入思考。包括刚才谈到的钓和被钓的关系,包括人的命运,包括人和自然。有趣的是《钓鱼城》里面写到了战争与天气的关系。下雨、干旱都是和战争的结果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的。当然,更重要的是,人在自然面前,你能够左右和做到的东西是非常有限的,但有可能就是这部分有限的东西决定了历史的走向和命运。大家都知道的滑铁卢战役,格鲁希将军的三分钟决定了战役的胜负。《钓鱼城》中的人物蒙哥的决定,也决定了这段历史。
今天来讲,我们每个阅读这首长诗的人,在阅读过程中就不仅是阅读历史事件本身,而需要由此引发出对自己、对命运、对时代、对现实的新思考。如果不是着迷于这些思考的话,这个长诗就没有很好产生现实意义。我们还原历史干什么?不是为了还原而还原,“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肯定是为了我们对人、对命运、对现实有更深入的理解。
当然,《钓鱼城》是对历史的书写,同时它也是一次文学的创造,更可贵的是它还包孕了很多思考的种子。
即席发言,2020年6月2日改定
宗仁发,1960年11月出生,吉林辽源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吉林省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长春市作家协会主席,《作家》主编、编审。著有文学评论集《寻找“希望的言语”》《陶罐·路灯·纪念碑》,诗集《追踪夸父》,随笔集《思想与拉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