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我最早是在《草堂》上读到的,读到以后第一个感觉是,赵晓梦胆子太大了,整这个玩意儿。我当时第一个想法“可能死定了”,读到后边我觉得赵晓梦自称“梦大侠”,还是有一点道行在里面,能够把历史和石头关联起来。所以我非常有兴趣来听听各位专家的意见,同时来参加这个会前又把有关评论读了,昨天一上午又把这个书重读一遍,非常有感触。
赵晓梦作为一个诗人对自己家乡最值得骄傲的历史文化,用自己的心血去书写,叫作长诗也好、大诗也好,献上一个纪念碑式的东西,如果这样的东西,就像刚才侯书记说的一样,不是引进一个项目或者是投资一个建筑,而是为家乡的文化献上一个结结实实的东西,无论人们对它的看法怎样,都不可能绕过去。赵晓梦的《钓鱼城》是用诗歌为这段历史作出他自己的一种发言。为自己家乡做这件事情确实要有赤子之心,要有对家乡刻骨的热爱,才能下这样的功夫去完成这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另外,前段时间赵晓梦把他这几年的短诗编成诗集《时间的爬虫》,请我作序,我看了也写了,对他这几年的创作有一个大概的了解。我觉得赵晓梦作为一个诗人,除了对家乡做出贡献以外,就像今天吉狄马加讲的一样,他对当今诗坛扔下一个很大的石头,让大家思考新时代长诗写作的精神向度。当然今天的诗坛比以前确实有了很大的发展,人人都在手机上发表诗歌、人人都评论诗歌,写诗和不写诗的人都在当评论家。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诗坛确实是空前的繁荣,也空前的热闹。同时,诗歌也有非常多的泡沫、非常扁平,让我们感觉到一片雾霾的状态。我觉得赵晓梦这首诗,一下扔下这个石头,让我们感觉到诗歌确实还有大道,写诗确实还要守正,要守住诗歌的本原和每一个写作者自己的初心,这种大道守正的心,才对得起我们千年诗歌大国的传统。
所以他这两个奉献,对诗歌也好、对他的家乡也好,都是非常有意义的。同时,赵晓梦通过写《钓鱼城》这个诗,罗列了他自己的语言,对他自己的写作也是极有难度的,也是一次冒险,这首诗的出现对我们来作研讨是非常有意义的。这是我想讲的第一个方面。
第二个方面,我想讲他这首诗的成功和值得我关注的地方。当时我觉得他冒险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钓鱼城,尽管今天大家觉得它是一个有定论的事件,尽管大家讲钓鱼城改变了世界的历史,但是钓鱼城这场战役作为实证的东西确实不多。今天我去看了才让我原来的一个疑问得到了解决,他们都讲钓鱼城坚守了三十几年,我想这么小一个地方怎么坚守三十几年,进攻这一方实在太傻了,围着不打就把他们困在里面饿死了?今天看了以后才发现,我们钓鱼城的概念实际是被缩小、误导了,它其实是一个很完整的防御体系。写这样一个历史,赵晓梦没有去澄清或者说明,他并没有解惑的意思,没有去讲故事。另外,他也不是在评价这段历史,评价这段历史是很困难的,比如今天早上考古专家说了这是宋元之间的战争,这样的战争评价是很困难的。钓鱼城前半段叫坚持精神,后半段叫维护统一、顾全大局,因为朝代已经变为元朝了,你还为一个消失的王朝固守,这个东西很麻烦的,前半段和后半段不一样的,这些东西都很难讲的。但是,钓鱼城精神是毋庸置疑的。在这种情况下赵晓梦没有去评说,我觉得他太聪明了,他到底是搞媒体的,知道哪个地方有地雷,他不去踩,尽管踩了很英勇,但他不踩地雷。
他写的什么呢?他写了诗人最能表达的:人的命运和人的灵魂,这就是他的长处。他写了九个人,这九个人中间又分为三组,进攻方、固守方,最后一个退守或者叫妥协方、和平方。而且把进攻方表述在了前面,我觉得这也是有道理的。当然这场战争我不评价,是两个朝代的换代。在这个时候我们在这场战争中客观来讲看到的是一种对人性的绞杀,包括进攻者他们的人性,他们中间的苦恼,赵晓梦在这上面发扬了他的长处。这就是开掘人性,写出人性的复杂、悲凉,甚至命运的不确定性,最厉害的、最强大帝国的蒙哥汗(皇帝),就那么一块石头解决了。钓鱼城的一块石头就把这个历史转过去了,真是不得了的事情,具有不可预测性。我们诗人就是去探讨我们的内心、我们的灵魂所不可预测的命运,这是非常聪明的切口。这个切口很难切的,这样一个重大的事件中,这刀怎么切下去、怎么去组织?赵晓梦切了,切成九块,而且还很均匀,进攻方他写了三个,固守方的三个,然后求和的三个,他们各自的命运,这样就把一盘棋摆了上去,结构就形成了。而他把一个诗人的所长表达出来了,诗人就是探索人的命运。考古学家也不能说赵晓梦的考古是不行的,他没有这样想过。所以我觉得他的切入点很好,在这样重大的事件中,他选择了三方关键人物内心最值得去探讨和想象的,一个诗人的想象空间就在这里展开了。
另外,在赵晓梦的诗歌中有一种内在的探索,同时也有最强烈的时间观念,这种时间线索在他对时间和灵魂的拷问中不断交错进行。这九个人通过时间串联了起来,串成了进攻、固守、求和的过程,同时在他们的命运中间,他们的命运最后是有时间的,这条线索把毫不相关,甚至有复杂背景的九个人用时间串联起来了。
再有,这首诗可能会被很多人高度评价,也可能会被很多人质疑,因为它作为一种长诗结构上确实有很大的不同。一个普通的读者读下去,中间有很多岔道,没有指路、没有路标,这个人直接跳到那个人的想法,读者肯定会有一些阅读困难。但成功的是赵晓梦在写这些的时候,他的语言上确实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警示,比如诗人的语言应该具有张力,应该具有磁性,并且富于想象,所以今后这些语言的沉淀都会成为整个长诗中间让我们记住的重要的引路路标。比如他写的一些内容都是他自己内心的语言,非常抽象、非常具象,又让人思考。“这是鹰和石头的对峙,需要时间发现对方的软肋”,“用山的形状做成鱼钩”,就是在这种叙事中,他不叫议论,同时他又不是白话的表达,他在叙事中打磨了自己的语言,让这些语言非常有张力、有磁性,提供读者想象的空间。
赵晓梦的诗歌语言如果认真研究的话,会给很多诗者提供给写诗的基本方向。我们有许多需要反思的,我们既要继承传统,同时在创新的时候,我们怎么把活泼的语言变成诗歌的语言,而不要把诗歌的语言变成口号标语,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思考。在这个时候我觉得非常成功的有很多,我记了一个关键词,叫作命运,他用命运来解惑这个大的历史事件,用时间把这个事件推进,然后中间又用实际的语言、有张力的语言,把他的文字像一块一块的石头砌成了属于赵晓梦的《钓鱼城》。
即席发言,2020年6月5日改定
叶延滨,当代著名作家、诗人,正高二级专家,首批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获得者,现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名誉委员。1978年由西昌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大学期间被吸收为中国作协会员。曾先后担任《星星》诗刊主编、北京广播学院文学艺术系主任、《诗刊》主编。历任中国作家协会第六、七、八届全国委员会委员。已出版个人文学专著五十多部,作品自1980年以来先后被收入了国内外五百余种选集以及大学、中学课本,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俄、意、德、日、韩、罗马尼亚、波兰、马其顿文字。代表诗作《干妈》获中国作协优秀中青年诗人诗歌奖(1979—1980),诗集《二重奏》获中国作协第三届新诗集奖(1985—1986),有诗歌、散文、杂文获四川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青年文学奖等五十余种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