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赵晓梦的长诗《钓鱼城》,各位评论家和诗人们就其结构、体式、语言和风格已经有了非常具体的全面的评说,我就从一个读者和一个较多涉及同类题材的诗歌同道的角度,谈几点我的看法。
首先,这部作品给我很大的内心冲击,这种冲击来自一种文化气质和精神力量的充分彰显。作为一位诗人的心力之作,这部作品固然有着独特的个人色彩,同时在这种个性之中,又涵纳了丰富的历史文化与地域文化内容,包含着强烈的精神意味和心灵动力。我一直视川渝为一体,它的文化中有一种奇崛险峻、坚毅卓绝的特质,精神气象有特别磊落的一面、爽朗开敞的一面,又有不辞勤苦与牺牲、勇于承担的一面。有一句话叫作“川人自古不负国”,正道出了那种忠诚豪壮、血性昂扬的性格特点,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川渝之人为何能征善战,人杰辈出。远的不说,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十大元帅中就有四位出自川渝——朱德、刘伯承、陈毅和聂荣臻,而且都是文武兼备,武略指挥若定,文韬章句咸通,有一种奇异的奔放和人生的瑰丽。而读《钓鱼城》这首长诗,我就清晰地、强烈地感受到这种脉传和发扬,被这种热烈、激奋和瑰丽深深打动。
其次,这部长诗写的是一次影响中国乃至世界历史进程的旷日持久的战争,从题材上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军事文学作品,但它富有智慧地很好地处理了题材,在开辟此类诗歌的写作空间上做出了卓有成效的努力。战争是人类一种特殊的社会状态,是历史发展的基本动力之一,在历史书写上占有绝对重要的地位,但战争又是非常残酷的,无数财富毁于一旦,众多生灵涂炭。所以在以具体战事作为文学创作对象时,通常便会浓墨重彩于对这种残酷和毁灭的渲染,写战事双方的排兵布阵,写黄昏日暮中前途渺茫的时空感受,写将领与士兵血肉纷飞的阵前生死,而且大多还要更具体地写到兵器、战术、搏斗与战斗的细节——这几乎成为军事题材写作必不可少的征象。如果没有战场经验和对军事的研究与理解,便容易写得空疏荒诞,事实上许多战争文学作品,涉及这部分内容的也多是凭空想象,看起来热闹丰富,实际上虚假空泛。而赵晓梦在作品里避开了这个套路,很好地把这个问题放下了,非常聪明地直接突破了军事题材的坚硬外壳,而进入历史与战争的人性层面——实际上,战争最深的根源与最激烈的活动,存在于人的生命的本体。这个作品虽然超越了具体的战争细节,超越了具体的流血牺牲,超越了胜负,超越了这个题材,但它仍然确凿无疑是一部军事文学作品,我在阅读中仍能见到金汤之城池、玄铁之利器,视野里仍有战云笼罩,仍有矛盾互现,杀伐相交。
再次,这个作品给当代汉语长诗写作提供了一个可资参照的例证。应当说,所有的诗歌写作者都有写作长诗的野心,但真正能写成长诗的并不多。常见的,或者是许多首短诗的集合,其实只是组诗,或者是篇幅很长其实只是拉长的短诗。之所以说写作长诗是一种“野心”,主要在于长诗的难度较短诗写作是几何倍增的。像音乐一样,它不是许多单曲的排列堆叠,而是结构复杂、体量宏大、体式完备的交响曲;像建设一样,它不是一条路的延伸和几栋楼宇的建筑,而是许多交叉的道路和众多亭台楼阁的整体呈现。赵晓梦这首作品诗稿是一千三百行,确实是一首真正的长诗,我阅读的感受是结构很完整,而气息又非常贯通,诗思纵横漫流,心目之间,意气干云。他当然有自己的办法处理结构,但是这种表达的强度,所要维持的那种写作的力量,在我,就是觉得太难了,让人惊讶。
晓梦本人肯定有许多感受,也肯定有他具体的方法,但我认为最根本的还是,作者本人有史有见,胸中风云鼓荡,才有那种持续标榜、辞气俱爽的状态。这也印证了大家提到的作者在作品中所表现出的特质,所谓:赤子情怀,历史眼界,诗人胸襟。
即席发言,2020年6月9日改定
姜念光,山东金乡人,先后毕业于某军校军事指挥专业、北京大学艺术学专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诗歌写作,作品见于各种文学报刊与图书。2000年参加《诗刊》第十六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白马》《我们的暴雨星辰》等,另有散文随笔、批评文章及学术文章若干。曾获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现任《解放军文艺》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