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四姑姑带我去三里庄。
西城门里,遇见一个男人。细高个,黄面皮,站槐树下卖烟叶。他看四姑姑几眼,笑着问我:“木松,来客了?”
这是黑鱼爸。
四姑姑朝他笑笑,没说话。
“嗯,我四姑姑,从济南府来的!”我大声说。四姑姑长得好看,又有学问,还在济南府见过大世面,我巴不得人家问。
“去哪儿玩呀?”错身的时候,黑鱼爸又问。
“三里庄!”我扭头回一句,被四姑姑牵紧手往前走。
走出一段路,四姑姑说:“木松,你大了,以后生人问什么,不用说这么清楚。”
“他是黑鱼爸,邻居!”我说。
“你跟他熟吗?知道他脾性不?”
这个可真没法说。我只知道他是黑鱼爸,卖烟叶,其他的啥都不知道。
“我打个比方。刚才他问你的话,你要是说‘来客了’‘城外面’,你琢磨下行不行?”
木松,来客了?
来客了。
去哪儿玩呀?
城外面。
我在心里自己问自己答一遍,觉得四姑姑说得好——好像回答了,没失礼;琢磨一下,跟没说一样!
久大爷教过我们保守秘密的方法,有一条就是要会回答大人的问话。四槐说这是动心眼,不实诚。久大爷说,我们动心眼不是去做坏事,是保守秘密,是为了做大事好事,保护自己人!
唉,才来乐安城几天,我就忘了!
三里庄的围子墙是青砖,该叫城墙。里面很多房子也是青砖房。
“四姑姑,他们怎么都这么有钱啊!”我看着三里庄高高的粮库说。那里,正有一群人在翻晒好大一片玉米。就是说,人家的玉米打下来一年了,还有这么多!
“咱不刚遇见吃不上饭的?”四姑姑说吃不上饭的,是我俩出西城门遇见的那娘俩:穿得破破烂烂不说,饿得走路都打晃儿。四姑姑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给了那个娘。女人的手哆嗦得不成样,拽着小姑娘给四姑姑下跪。
我见过很多没钱的。不说黄蒲台青蒲台,就是乐安城和石村镇也不少。石村码头上拉纤的,连条裤衩都舍不得穿啊!
我跟四姑姑说起石村码头光腚的男人,四姑姑牵住我的手,说:“木松,有钱人是有,可多的还是吃不上穿不上的穷人!”
“嗯,大爷们都说,天下穷人最苦。我长大了,要做有钱人,吃白面馍,还有荷叶鸭!”我觉得嘴里馋水要流出来,赶紧咽下去。
“有人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变成了有钱人,可很多人,是仗着用强用狠用黑心才变成了有钱人!”
“我靠本事做有钱人!”我攥着四姑姑的手用下力。
四姑姑又笑着问:“有了钱,除了吃好的,还想干点啥?”
我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说:“给俺爸买件羊皮袄,给俺娘买个棉坎肩……给良大爷买一桶煤油,让他家的夜校点上两个罩子灯……替咱村里卖木货的交税——三叔卖了一个板凳,钱都交税了,气得三婶哭……”
“这是为穷苦人做事,木松说得真好!”四姑姑站住,凑过来,亲亲我的脸。她还当我小孩呢,我都要十岁了!
我们说着走着,到了一个很气派的大门前,宽得走马车都行。旁边有小门,开着,四姑姑说她是黄蒲台的,看门人就弯腰请我们进去。
青砖铺成的街道真宽,两边是大槐树。一直走一直走,过了好几道门,右拐,从月亮门进了一个院子。良大爷、四姑父,还有吕老师在一片绿油油的树边站着说话。四姑姑和他们打招呼,我偷偷问良大爷这是什么树,他说是竹子。
对,是竹子。我在课本上见过的,忘了!
除了窗边的竹子,院里还有十几棵开花的树。
吕老师招呼大家进屋,屋子里和外面一样亮堂!我扭头朝窗户看过去,没有糊窗纸,外面的竹子看得一清二楚。四姑姑把我拉到窗户边,我的手碰到了凉凉的硬硬的东西。四姑姑说这是玻璃,挡风挡雨不挡光。我走到外面,凑到窗户边往里看:吕老师正给良大爷递茶水,四姑姑布衫上影影绰绰的灰线都清清楚楚!
哎呀,有这么好的东西啊!要是家里糊上玻璃,我哥在屋里看书写大字,我娘在屋里纳鞋底,多亮堂!
大人喝茶说话,我吃吕老师拿给我的糖果。糖果用彩纸包着,一剥唰啦啦响,好看好听又好吃!我含嘴里一颗,慢慢吮。
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子跑进来,叫声“四姑姑”,四姑姑叫他“春雨”。吕老师抓两把糖果放我和春雨兜里,让他带我去玩。
三里庄南北大街三条,东西大街也三条。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胡同更不少,不见一个讨饭的。
“我们三里庄,都是祖爷爷的后代!”原来,三里庄的老祖宗两百年前就来到这里做生意。家业越来越大,人口也越来越多,就建起了三里庄。平时各家过各家日子,到年底,生意做得最好的几家,得拿出些钱财放公账里,帮贴日子最差的人家。
解老爷家里有百十亩地,解管家整天牛哄哄的,走在大街上,恨不得把黄蒲台的地皮跺得颤几颤。等我回黄蒲台,解管家再拿眼角看人,再用鼻孔哼哼,我就跟他说说三里庄的好办法!
唉,其实我知道,这只是脑瓜子里过过瘾,解管家眼皮也不夹我一下!前年,村东老于头地里歉收,为了把粮食省下给孙子儿子吃,跳河死了。要是解老爷答应借他一斗地瓜干,老于头就不用跳河。
转悠一阵,我们回到吕老师的院子。隔着玻璃,看见屋里来了好多人,英叔、三叔、五叔、老侯也来了!好像在开会。
“吱吱吱!”我没来得及扭头,后背一紧,一个东西跳上肩膀——一只猴!
还有两只猴跳上窗台,一左一右袒着白肚皮,伸长胳膊去挡玻璃,龇牙咧嘴冲我吱吱发凶!
老侯的三只猴!
春雨笑嘻嘻把猴子从我身上拉下去,放到了他背上。这猴搂住春雨脖子,冲我吱吱吱叫。
春雨抓着它的爪子,笑嘻嘻说:“侯叔的猴。它们不咬人,你摸摸它。这是猴三。”
我试探着伸出手,猴三伸爪子挠我。春雨拉住它的爪子,说:“小三,这是木松,木——松——,你要记住它,他是我朋友!知道了?知道了点点头,笑笑!”
咦,猴三爪子不动了,龇着牙冲我一个劲儿点头!
春雨拉我手去摸猴三爪子,猴三接着我的手,摇几下。
“老大,小二,来跟木松见见面!”两只猴听见春雨的话,跳下来,冲我伸出爪子。老大一脸严肃,小二有点害羞。
我跟它们握了手,春雨笑嘻嘻说:“你看侯叔像不像大爷啊?我认错好几回!”
院门口有人叫春雨,春雨走了。四姑姑走出来,掩上门,跟我说:“他们还没忙完正事,咱在院里看看花。”
四姑姑拉我走到一棵树边,笑眯眯捧住我的脸,小声说:“木松,大好事!从今天起,咱乐安县也有党组织了!”
“咱黄蒲台青蒲台不早有了?”我奇怪四姑姑咋这么欢喜。
“那是村里的,这可是全县的,不一样!等将来全中国都有了党组织,大家就能过上好日子啦!”
“我回家告诉娘,她一准儿高兴!”
“木松,你可是童子团团员!”她弯腰看着我的眼睛,“记住,这是秘密,秘密!保守秘密是咱们的纪律!”
这话很熟悉。以前良大爷开会,我问他们开的啥会,良大爷说开让穷人过上好日子的会。再问,他也会说:“这是秘密,秘密!保守秘密是咱们的纪律!”
“保守秘密!”我把拳头举起来,跟四姑姑保证。我们童子团下保证的时候就是这样举拳头。这是童子团成立的时候大节想出来的,久大爷说我们举拳头的样子很带劲儿!
四姑姑侧脸去闻旁边树上一朵粉红的花。除了窗外的竹子,院子里都是这种花树,大大小小十几棵。四姑姑说这是木鸡树。说完,就笑起来。
在黄蒲台,木鸡就是傻乎乎的意思,跟戏词里唱的呆头鹅一样。这么好看的花叫这么难听的名字,是笑人!
可四姑姑笑的是另外的事。吕老师在济南府当学生的时候,有时候很呆,四姑姑就给他起了个外号“木鸡”。有一次他们出去春游,看到了这种花。听说这花叫木鸡,吕老师就讨了一棵木鸡树苗,带回了三里庄。这几年,在院里培育了不少。
“我咋看不出他呆?”我说。
四姑姑又捧住我的脸,笑嘻嘻说:“他有时候呆呀!”唉,要不是她刚回来我还没亲热够,才不让她捧我脸——我快十岁啦!
娘喜欢花。木鸡花很好看,我求四姑姑跟吕老师讨一棵。
屋门开了,里面的人走出来。老侯呢?他的猴也不见了!
我觉得四姑姑说大好事是真的,我从来没见他们这么高兴!
我招呼英叔、三叔、五叔,还有我表哥大贞哥,他们嘱咐我过些日子回黄蒲台青蒲台看看。
他们走了,我们进了屋。良大爷说:“这形势,还是快点走吧。明天午后三益栈有趟送货的船去济南府,你俩坐这趟?”
四姑姑看四姑父,四姑父看着她,说:“这趟?”
“行……就是……就是……没见我娘……”四姑姑红了眼圈,趴椅子扶手上,抽搭起来。
“四姑父,你们不回老家?”三奶奶老念叨四姑姑,想得哭了多少回,她怎么不回家看看就走?
“我们要去烟台……”四姑父冲我使个眼色。
我凑过去拽住四姑姑的衣袖。四姑姑用手绢擦一下眼,拉着我出了门,走到一棵木鸡花树下。
“烟台六七百里……还不知啥时候回……”四姑姑把我拉进她怀里,又抽搭起来。
烟台?我没听说过这地方,一定很远很远吧。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四姑姑不难受,就举起手,给四姑姑抹流到下巴的眼泪。抹着抹着,我抱住四姑姑的腰抽搭起来。
四姑姑抽搭着说:“你四姑父……总说我……像个小孩……”
四姑姑和我在外面待了好一会儿,进去时,吕老师正把一个东西往四姑父手里塞——一把手枪!
“不要推辞了,带上!我这里比你们安全,再说庄上刚买了新枪,我用不着!”吕老师说。
四姑父推给吕老师:“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好容易才弄到……”
“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小雨!”吕老师说完,看四姑姑一眼。
四姑父也看四姑姑一眼,接住手枪,撩起长袍,把枪掖腰里。
四姑姑没忘了我的事,跟吕老师讨一棵木鸡树苗。吕老师给我刨了一棵小树苗,说小的容易活。
四姑父和良大爷还有事跟吕老师商量,继续留在三里庄。我和四姑姑走到三里庄大门的时候,春雨呼哧呼哧喘着从后面追上来,把一个荷叶包递给四姑姑,说:“四姑姑,叔让给你的荷叶鸭!”
得月楼的荷叶鸭是招牌菜。我爸老说啥时候带回一只荷叶鸭让我们解馋虫,说了几年,我也没吃着鸭子毛。吕老师送一整只,可真大方!
回了家,娘问四姑姑啥时候回黄蒲台。四姑姑红了眼圈,我告诉娘四姑姑要去烟台的事。
娘眼圈就红了,说:“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了难处,可咋办?让他四姑父去闯,你留家里行不?”
四姑姑说:“哪能!当初,我可是举手宣誓的!”
娘就不说啥了。她进里屋把白面袋子拿出来,和面,要给四姑姑包饺子。院子里爸种的茴香还不够个儿,娘全割了。
“嫂子,你这破费,是要给我过年呢!”四姑姑笑着说话,眼圈却红红的。
“等过年,还不知你能不能回……多远啊……”娘揉着面,抬胳膊擦眼泪。
我心里像堵上一团乱糟糟的棉花,难受。
和好面,娘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提块肉。从过了年,这是我家第一次买肉。
四姑姑帮我在门边种上木鸡树,说:“木松,别难受。等它长到屋檐高,我一准儿回家!”
第二天吃过午饭,良大爷赶着车,和四姑父、吕老师来接四姑姑。
莫先生、黑鱼爸和黑鱼也在胡同里。吕老师跟莫先生行大礼,莫先生板着脸,鼻子里哼一声——这莫先生,人家行大礼,他就这样啊!
四姑姑偷偷跟我说,吕老师当过莫先生的学生。当过人家先生就能鼻孔朝天吗?也奇怪,每次我哥给他行礼,他都笑着点头,有时还和气地嘱咐我哥几句。
黑鱼爸看看良大爷,看看四姑父,笑着说:“家里来这么多客啊。”
不等我娘回话,良大爷说:“送妹妹妹夫出门做生意。”
到了胡同口,四姑姑不让娘送。娘抱着四姑姑好一阵才松手,红着眼圈看着她上车。
青骡子慢腾腾走着,良大爷跟四姑父、吕老师小声说着话。
四姑父瘦高个,带着斯文样。四姑姑总叫他“倔牛”。倔牛就是一条道跑到黑的牛,认准的事情一条路直戳戳走下去,遇到沟沟坎坎也不回头。四姑父家是姥姥西邻,他的事我早知道。四姑父在济南府读完书,他跑生意的爹要在乐安城给他开间铺子,四姑父不答应。他娘哭,他说:“你们不看看这啥世道?中国要完了,外国人叫咱狗,咋有心思挣钱!”
四姑姑呆呆坐车上。以前她跟三爷爷闹别扭,我逗她,她就笑。可如今我想了好一阵,也想不出逗四姑姑笑的话。我也难受着!
石村镇很热闹,码头也很热闹。前一天,这些多让我高兴啊,可今天,我提不起一点心思。四姑姑要坐的船正在装船,我们站在码头上等。
上游来了一条大船,拉纤的除了两个年纪大的穿条裤衩,其他的照样光着腚。有几个小孩大声朝他们喊:“光腚猴,趴墙头,号子喊的声很高,拉的绳子不直溜……”
船老大吆喝开船,良大爷带着四姑父跳上船跟船主说话。四姑姑抱住我,把下巴搁我脑瓜子上:“木松,在家好好听你娘的话。好好读书啊,没有学问,可没法建设我们的国家!”
久大爷教我们唱童子团团歌,也这么说过。我们长大了,不是种地,就是做小买卖,好些的做笔匠、木匠,这就是建设国家吗?久大爷说,将来开飞机,建铁路啊,那样国家才能发展起来。可我想破脑瓜子,也想不出我开飞机建铁路的样子。
船开了。四姑姑和四姑父站在船头,向我们使劲摆手。
良大爷站在码头上摆手,我和吕老师跟着船跑。
四姑姑又哭了吧?她扭转身用衣袖擦眼睛,四姑父揽着她肩膀。
“仁真,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小雨!”船越来越远,吕老师冲着远去的船大声喊。他平时说话挺和气,可这声喊劲儿真足!他踩进烂泥里,鞋子全没进去,还朝远去的船使劲儿摆着手。
船开远了。在那么多船里,我再也找不见四姑姑的船。
好久好久以后,我哥偷偷告诉我:四姑父上了济南府衙门抓人的名单,他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回来和大家成立了乐安县党支部。他们不能回黄蒲台青蒲台,也不能留在乐安城,只能去远处继续干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