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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

莫先生

这天,良大爷又赶着骡子车进城了。他要去石村码头接四姑姑。他来我家打个拐,告诉我娘说农会替融姨要回了五间房三亩地,让我们放心。我爬上良大爷的骡子车,跟他去接四姑姑。

四姑姑是黄蒲台三爷爷家的姑娘。她前面三个姐姐,都长天花没活下来。四姑姑一出生,三爷爷三奶奶把她当眼珠子养着。在黄蒲台,姑娘长到六七岁就得裹脚,拖到四姑姑九岁,三奶奶才狠下心。可她裹一下四姑姑哎哟哟叫三声,三爷爷听不下去,说:“不裹了不裹了!没人要,咱养着!”大脚找婆家都难,有人笑话四姑姑的大脚,四姑姑笑嘻嘻说:“久哥早说了,在济南府,裹脚才丢人!”

我们黄蒲台青蒲台读书读得好的人,都喜欢去济南府上学。黄蒲台的久大爷他们,青蒲台的真舅舅他们,都去了。四姑姑最喜欢听久大爷说济南府的事,她说:“我得好好念书,将来也考去济南府!”十九岁那年,她果然考上了济南府的学校。

三爷爷说大姑娘哪有跑那么远上学的,不让四姑姑去。四姑姑不吃不喝,三爷爷狠下心,也不吃不喝跟她熬。

第三天,四姑姑起来吃了一顿饭。三爷爷以为她回心转意了,脱鞋上炕,高兴地让三奶奶给他倒一盅酒喝。没承想一口酒还在嘴里含着呢,四姑姑一抹嘴,说:“我吃饱了,得上路了!”三爷爷正要骂她,她一撇嘴,红着眼圈说:“爹,你放心,我不去上学。可我觉着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我去黄泉路!”说完,她就出家门,直奔村北。

三爷爷还愣着呢,三奶奶号天哭地地喊,要是四姑姑有个好歹,她也跳河。

三爷爷这才明白过来,四姑姑上不成学,这是去跳阳河!他一口酒呛得咳起来,一边咳一边光着脚撵。四姑姑聋了一样,不搭腔不扭头,出了北门奔阳河边。

三爷爷在后面喘着粗气大声喊:“四闺女四闺女,你这是要你爹命啊!我答应,我答应还不行嘛!”

四姑姑半个身子泡进河里,才扭头问三爷爷:“爹,你答应啥?”

“还能答应啥?你想去哪里上学都行,都随你!”

四姑姑就笑眯眯去了济南府,成了黄蒲台青蒲台第一个去外面读书的大姑娘!

良大爷卖木货回来,听我和吉祥跟他学说这事,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就怕不要命的!啥事只要铁了心,拼上命,没有办不成的!”

爸逼我跟莫先生学大字,我想起了这话,就跳河吓唬爸!

四姑姑每次从济南府回来,只要小清河没结冰,都是从济南府的黄台码头坐船到石村码头,再搭顺路的牛马车回黄蒲台。

骡子车出城往北,车马多起来,尤其是明瓦车,时不时遇见一辆。良大爷说,明瓦车上不是从东面海边过来的鱼虾海盐芦草,就是从济南府过来的洋火洋油洋面洋布。

路上,我跟良大爷说起老侯。良大爷甩个鞭花笑起来:“不熟悉的人,常把我俩认错。有一次老侯夜里去我家,吉祥差一点叫了他爹!”

良大爷认识老侯,这事吉祥咋没跟我说?一定是怕我笑话他!

石村码头密密麻麻停着大大小小的船。有人从船上卸货,有人往船上装货,还有人在船上大声吆喝着指挥。六七个男人挑着鱼筐,颤悠悠走下一条大船的搭板,边走边唱:

小清河

长又宽

河水流在五月天

岸边麦子黄了尖

芝麻叶子长得绿

春种谷子到腿腕

地瓜蔓子镰把长

达麻子 伸枝像把伞

…………

从下游来了一条大船,船上的人站在甲板上,对着岸边指指点点。十来个拉纤的人,穿着短短的黑裤衩,走在泥水里。他们弓着身,脑瓜子埋到膝盖,像要趴在黑泥里。

走近了,我看清这些人的黑裤衩,是抹上的黑泥!我叫着指给良大爷看,他叹口气:“穷,舍不得穿裤子!”

“木松!”

四姑姑站在一条刚停下的船上,细格子长衫,弯弯的亮闪闪的眼睛,朝我们招手呢。她身后站着真舅舅。四姑姑胆子真大,没用媒人,没跟家里人商量,就在济南府跟真舅舅结了婚。

下了船,四姑姑拉着我的手,狠劲摇一阵才放开。又在我头顶比画几下,说:“长高了一大截!”

我喊了“四姑姑”。刚要喊“舅舅”,四姑姑让我叫“四姑父”,我就叫声“四姑父”。四姑姑和四姑父都笑,良大爷和另一个人也笑。另一个人我不认识,四姑姑让我喊他“吕老师”。

四姑父穿的是长衫,良大爷穿的是庄稼人做活儿的短衣裤,都是黄蒲台和乐安城人常见的打扮。吕老师的打扮,我只在久大爷带回来的报纸上见过:白色的料子上衣,衣摆掖在黑裤子里,一条皮带扎腰,洋学生的打扮!他说去了趟济南府,就跟四姑姑他们结伴回来了。

四姑姑告诉我,吕老师是三里庄的大少爷。我问四姑姑吕老师怎么穿成那样,四姑姑说,在济南府,年轻的进步学生都这么穿。

可我来了乐安城好几天,游逛了好几天,没见一个人的穿戴跟吕老师一样。怪不得是三里庄的大少爷!

骡子车把我和四姑姑送回莫家胡同,他们几个去吕老师家。进了胡同,黑鱼和娘正在胡同最里面一家的门口站着。

四姑姑笑了,说:“木松,你娘去莫先生家,咱也去。”

原来胡同最里面就是莫先生一家,怪不得叫莫家胡同!

黑鱼跑进黑漆木门,一会儿,一个女人笑眯眯跟着黑鱼出来,把我们让进院里。女人穿黑衫黑裙,四姑姑说是莫师娘。

她们在院里树下坐着说话,黑鱼带我溜到西厢房北窗下,侧耳听一听,又慢慢起身往里看。

里面,五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子端端正正坐着,正在写大字。一个穿长袍的老先生在课桌间走动,时不时弯腰指点几句。

黑鱼扭头做个口型,我知道他说的是“莫先生”。

莫先生瘦瘦的身子撑不起青长衫,倒像一根竹竿挂着块青布。稀稀拉拉雪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却遮不住顶上光亮亮的头皮。他转身背向窗户的时候,脑瓜子后面垂着条怪模怪样的辫子。

我哥说,莫先生是乐安城的老秀才。祖上做过官,到他这一辈一根独苗。他年轻时白净英俊,辫子又粗又黑,娶了个老秀才的姑娘做媳妇,就是莫师娘。他除了学问好什么也不会,却见不得别人落难,总拿出钱财救济人。因为他仗义,就常常有人求他帮忙,还有人装成穷人病人来骗他。二十多年过去,祖上留下的家底没了,只得卖房子,也教小孩子读书写大字挣些钱。偏偏到了民国,县里兴新学办了小学初中,有钱人家都把孩子送去新学校上学,他的私塾只能收很少几个学生。这些学生还大都是穷人家的,他不催要学费,有人就赖着不给,学费也就收不了几个铜子。

我哥说,刚民国的时候,县衙里追着男人剪辫子,城里愿意不愿意的都剪了。只莫先生,跑到春秋楼顶,说要是逼着他剪辫子,他就从楼上跳下去。乐安城很多读书人是跟着莫先生上过学的,大人们也都尊敬他,哪会让他跳楼?莫先生这辫子,就成了全乐安城男人们的独一份。

我哥说,莫先生的字好,乐安城人都知道。县里来了官,都想求莫先生的大字。莫先生很少给人写字,老发牢骚:“啥都不懂的兵痞子,辱了斯文!”

给喜欢的店铺写招牌,莫先生也能挣些钱。可他改不了帮人的毛病,又时不时被人骗,也就一直穷。

我哥还说,喝了酒的莫先生,喜欢用左手写大字。他的左手字比右手字放肆张狂,好像一个人撩着长腿,让人看了想跑,想跳,想喊!

我哥也试着用左手写字。莫先生敲他手面,说:“还不会走就想跑!”可我哥到底学会了左手写大字,只是左手字不如右手字端正。

莫先生在一个学生身边停下来,弯腰把桌上写好的大字拿在手里。他眯眼端详一会儿,慢悠悠摇晃几下脑瓜子,说:“好!好哇——”第一个“好”字声音高,底气足;后面的“好哇”声音降下来,还拖着长声,像是唱戏的腔调,让我觉得接下去他会唱起来。

黑鱼趴到我耳朵边说:“莫先生的大字,是乐安城这个!”他挑起大拇哥,好像怕我不信,又加上一句,“春秋楼和得月楼的匾,都请莫先生写的!刚来的县长也求他的字呢!”

我正要点头,莫先生扭头朝窗户看过来,吓得我一猫腰,我的脑瓜子跟黑鱼脑瓜子硬生生碰上了。黑鱼哎哟一声,我猫腰往娘那里跑。

娘问我是不是看见了莫先生,我红着脸点点头,蹲她身边。

莫师娘去屋里拿出一个笸箩,掀开盖子,打开纸包,拿出一块点心给我。纸包上有“三义和”几个字,我知道这是乐安城最有名的点心铺子。看娘一眼,她看着我笑一笑,我就接着了。

一口下去,好大一股味。看看下嘴的地方,拉丝——这点心生虫了!

我装模作样走到槐树边,偷偷吐到手里。看槐树裂一道,用身子挡着塞进去。手里的那块,再不敢下嘴。

下课了,莫先生迈着四方步走出来,后面学生鸟一样飞出来。四姑姑和娘迎上去跟莫先生打招呼,莫师娘对他说:“慧文娘来串门,还拿了大礼。”

娘摆着手说:“乡下没啥好东西,都是自己地里种的,不值钱。”

“这是……木松?”莫先生看着我问。

“是啊!木松,快给莫先生鞠躬。”娘说。

我赶紧鞠躬。在乡下,没鞠躬这一套,昨晚上娘让我哥教我的。

莫先生捋一下胡子,说:“虎头虎脑的,比慧文结实。刚来,多跟着黑鱼熟悉熟悉咱乐安城。”

学生们在墙根槐树下找知了龟皮,我跟着黑鱼凑过去。

在黄蒲台,我们常找知了龟。把这东西扔腌菜缸里腌几天,用玉米秸烧熟了吃,全是细瓣子肉,香得能把舌头咬下来。

一个叫“端午”的,发现了树杈上的一个。他踢开鞋子,往手上吐口唾沫,搂住树干往上爬。槐树粗,他爬树又笨乎乎的,刚爬到一人高就出溜下来,把肚皮磨得红通通一块。几个学生笑得捂肚子,端午嘟着嘴,眼里有了一包泪。

我噌噌噌几下爬上去,一手抓住树杈,一手拿下知了龟皮,朝下面的端午喊:“接着!”

端午伸出手,另外几个也伸出手。我拿着知了龟皮下了树,把它递给端午。

黑鱼凑过来说:“木松,你爬树这么厉害!找多了,卖给广仁堂!”

这东西能卖钱!要早知道,我们童子团一准把黄蒲台青蒲台的知了龟皮找得一个不剩,卖了钱买夜校缺的纸和笔。得找机会告诉吉祥他们!

黑鱼说,广仁堂是乐安城最大的药铺,坐堂的吉老先生了不得,哪一任县长生病都请他去,大家都叫他“吉御医”:御医是给皇帝看病的医生,县长是乐安城最大的官,吉老先生当然是“御医”!

黑鱼还说,以前平头百姓不能上城墙,只有当官的和当兵的才能上。十多年前,吉御医治好了县长的病,县长感激,说要替他了个心愿。吉御医说从小就想着能天天上城墙。县长就改了规矩,西关大集这天开放城墙。县长换了几个,乐安人能上城墙的规矩留了下来。

“出门饺子进门面。”为四姑姑回来,娘做了杂面面条。我哥从成文堂跑回家,四姑姑给他三本书,他乐得跳起来,抱着四姑姑的胳膊不撒手。

吃过午饭,四姑姑坐炕沿上,牵着我和我哥的手,说:“慧文,木松,今天我把你俩当大人,说的是很重要的事。”

四姑姑这么说我很高兴,一个劲儿点头。

“那本印着大胡子的书,你俩见过,是不?记住,千万别跟人说这书!就是有人问,也要说从没见过!”

“为啥啊?”我问。在黄蒲台,良大爷可常常拿着这本书,给大家讲大胡子的话。

“这么说吧,要让人知道有这本书,咱黄蒲台很多人要遭殃,你大爷会让衙门抓去,也许会……”四姑姑手上一下加了劲儿,眼圈红了。

我赶紧说:“我,我不说!”

我哥也使劲点头,说:“知道了,不说!”

四姑姑抿着嘴巴,把我们的手用劲儿摇几下:“我信你俩!”

第一次见四姑姑说的这书,是大年三十。

那晚吃过水饺,我和我哥去找吉祥放二踢脚。一进屋门,看见良大爷正坐饭桌边,四姑姑也在。桌上,放着一本书。封面上那人,一张脸让胡子占一半,不像平常人。

“大爷,这是啥人?”我凑过去问。

“大胡子嘛!”良大爷拿起书说。

“长得跟咱们不一样!”我盯着大胡子,继续问。

“外国的大胡子!”四姑姑接话。

“外国人?”我问。

“对,叫马格斯的外国人。”四姑姑说。

“共党产宣言。外国人写的中国书?”我听久大爷说过,外国人说外国话,他们的字像河沟里的蝌蚪,曲里拐弯儿。这书封面上端端正正写着五个中国字“共党产宣言”,我才这么问。

四姑姑笑了,说:“该是‘共产党宣言’。印书的人粗心,把字排错了。大胡子马格斯用外国字写了来,咱中国一个有学问的人翻译过来,就有了这书!”

我哥一直没说话,这时候插嘴:“这书写的啥呀?”

“写的是怎么才能让穷人有饭吃,有衣穿,过上好日子!”四姑姑用手支着下巴,煤油灯的光映在她眼里,亮亮的。

四姑姑说的,就是这本书。 OPZ1NQIedCSy8yS+I6GzQW8+eG99AzW0099UyBdpebvHznZl3tvjS9oQjoSvgr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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