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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

乐安城

第二天一大早,我想出去玩,跟着我哥出了门。天闷得很,黑鱼穿条小裤衩站胡同口,看见我,问:“木松,今天西关大集,去不?”

当然去!

走在大街上,仰头望见围子墙上一个大人背着个小孩在走动。我叫起来:“哎哎哎,小孩上围子墙啊!”

黑鱼捅我一下,凑我脸前小声说:“黄土垒的才叫围子墙。咱这是青砖垒的,叫城墙。”黑鱼这话够朋友!来前大节就嘱咐我:“木松,城里人老爱看不起人,你说话做事长点心眼!”

我哥也跟着,他说从城墙上也能去成文堂。

我一蹿一跳跑上去。我哥在后面慢悠悠走。他穿着过膝盖的长褂,往上走的时候,右手得撩着褂子襟,真费劲!娘说我哥是斯文样,我是皮孩样。我知道娘喜欢我哥的样子,我也觉得长褂气派,可走起路来,做起事来,别别扭扭,费劲!

我哥说城墙三丈高,让我量一量宽。我们黄蒲台是“木匠窝”,从来不缺木尺子,我和吉祥他们动不动就量一大步有多长。来乐安城前一天我还用良大爷的尺子量了,一步整整两尺。我迈开大步子,正好六大步,就是说城墙十二尺宽!黄蒲台的围子墙,才两尺宽!

“能跑骡子车吗?”我问。城墙上平平展展,比我们黄蒲台最好的路都平整。要是良大爷把骡子车拉上来,围着乐安城转一圈,多带劲儿!

黑鱼说大前年济南府一个官来视察,让人把汽车抬上了城墙,县长还陪着转了一圈。汽车在城墙上颠颠簸簸地跑,比牛车还慢。久大爷给我们童子团上课的时候说过,济南府的汽车跑起来跟刮风一样,一支烟的工夫就没了影!跟大风一样快的汽车,来城墙上学牛车跑,那官可真是个大傻瓜!

黑鱼说:“莫先生说,咱这乐安城两千多年了,谁来也想到城墙上转一圈!”黑鱼一脸显摆样,好像乐安城是他家的。

“城墙也两千年?这么结实?”我用手使劲拍拍墙砖,硌得生疼。

我哥说:“也塌过,又修好了。咱站的这块儿,就是前年修好的。看脚底下,青砖格外新,路也格外平整。”

走出一段路,脚下果然就不那么平展了。不少青砖有裂缝,这里凸出一块,那里凹下一块,是有些年头了。

黑鱼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莫先生说,两千多年前这里是乐安国!要是还有乐安国,咱们就是在京城!你看城四角,东北,西北,东南,西南,都有一个老大的水湾。对,就是城墙拐弯处那水湾。莫先生说,乐安城是个大龟驮着,大龟在水里才活得自在,它的四只脚,就在四个大湾里伸展着呢。”

我这是来到了大乌龟背上了?可它也不颤也不晃,看起来比黄蒲台还稳当啊!

站在西城墙上往外望,远处稀稀拉拉几个村子,房子又矮又小,好像盛不下个人。村外有树,树也又矮又小。我知道,不是房子小,也不是树矮,是城墙太高啦!

西城门外好大一片房子,高高低低的,人不少。黑鱼说这是赶西关大集的地方。西北方向,一片整整齐齐的房子格外显眼,外面也有一道围子墙,还有几个高高的门楼,气派得很!黑鱼说那是三里庄,也是乐安城最富的村子,村里的吕家把生意做到了青州府济南府。

从西城墙拐到南城墙,我哥指着远处说:“木松,你看那条弯弯曲曲的,带子样的!”我哥手指的方向,隐隐约约一条青绿带子弯弯绕绕,从西往东甩过去,隐没在浮动的热气里。

我叫起来:“是,是阳河?”

我哥笑起来,说:“阳河,咱村后面的阳河!”

“哪个是咱黄蒲台?”我睁大眼睛使劲望,影影绰绰趴着几个村子,看不出哪个是黄蒲台。我哥指给我看,阳河南边那两个挨得近的,西边是黄蒲台,东边是青蒲台!

我哥让我跟他去成文堂看看,我不去。

成文堂是做毛笔卖毛笔的铺子,做的毛笔叫齐笔,两千多年前就出名了。成文堂的于师父九岁拜师学艺,十五岁就能自个儿做毛笔,提个箱子跑乐安城卖。他二十五岁那年,用自己挣的钱在县城买了房子,前面店铺卖毛笔,后院做笔也收徒教手艺。于师父做的毛笔本地人买,外地人买,还有济南府的人坐船来买回去摆在有名的萃卖场。在乐安城,成文堂是和广仁堂、得月楼一样响当当的大招牌。

于师父是青蒲台人,跟我姥姥家一条大街。我哥自从跟着莫先生写大字,毛笔都去成文堂买。于师父问他大字学什么体,帮着他选毛笔,有一次小年集,还送我哥一支狼毫。我哥练字时舍不得用这支笔,写作业写对联才用。他说,这是好笔,用起来随着心走。

爸问哥愿不愿意跟着于师父学做毛笔。我哥想上县城的中学,可他知道家里没钱。要是不能上学,还是做毛笔好,我哥就拜于师父学做笔。

做笔先要练功。

第一功是两脚盘到屁股下边练盘腿。开始是坐一袋烟的工夫,后来是两袋烟的工夫,能坐半天就是练成了。练盘腿的时候正是大冷天,我哥坐不多久就满头大汗,走路都歪歪扭扭。我哥喜欢上城墙,可那几个月里,他一次也没上。

练盘腿的时候,手也不闲着,要在放了石灰水的陶盆里梳毛帖子。这就是练的第二功——盘手。盘手时左手压紧兔子毛,右手握住桃木梳,一点一点用匀力气梳。那么小的毛帖子,梳子要梳到根,我哥的手被桃木梳插得一直流血,再泡石灰水里,疼得直哆嗦。要是不小心把有用的毛梳下来,一边的师哥就用竹片打手背,我哥的手背就常青紫。

这两手基本功,我哥练了大半年。回家过年,我哥手背上一个个裂开的口子渗着血,看得我头皮发紧。

就是吃不上饭,我也不学做毛笔!

南城墙里侧有个缺口,长满了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的树棵子。黑鱼带我钻进去,找到一条细蛇样的小道。黑鱼说,去年城里的大户朱老爷家被偷了,县衙门全城搜一整天也没搜到人,只找到北城墙上一根绳子垂下去,猜那贼该是夜里从城墙出溜下去的。就有人说那人是个飞贼,要不夜里咋能爬上城墙?

黑鱼说:“那个人也许从这里上的城墙!”

我说:“你告诉别人了?”

黑鱼一撇嘴:“我才不!朱老爷坏得很,我盼着那个人再来偷他家呢!如今你知道了,可别告诉别人!”我痛快地答应。

我俩沿着小道溜下去,腿上胳膊上磨了好几道血印子,下到了湾边。黑鱼带着我绕来绕去,走了几条胡同,上了十字大街。

十字大街西南角有个修自行车的铺子。自行车可不是牛车马车,人骑上面,一踩脚踏板,车快得像一溜烟。修车的外号叫“小济南”,年纪不大,穿着马甲,留着油头,跟自行车一样洋气,动不动就说济南府怎么样。小济南两手油乎乎的,不小心抹脸上,惹得我们笑半天。趁小济南不注意,黑鱼把自行车铃铛摁得丁零零响,气得小济南扔了手里的零件追着骂。

修车铺斜对面就是县衙门。大门口有拿枪的警察站岗。黑鱼说,犯事的先要在衙门里过堂,要是不重,交钱回家;要重些,得扒层皮才能出来;最重的,拉到沙子台砍脑瓜子。如今砍脑瓜子的少了,改成了吃枪子。我问沙子台在哪里,黑鱼说在东城门外,以后带我去。

县衙西面不远就是春秋楼。紫红的木楼,屋檐四角翘起来,像一只大鸟展着翅膀蹲在一大片绿油油的树木上,又好看又气派。我哥说春秋楼是乐安城最了不起的学堂,来这里读书的,都是家里有钱也最聪明的学生。老师都是县长点名请的,大都在济南府上过学,学问大得很。我哥还说好几个县长请莫先生到春秋楼当老师教新学,莫先生拧着不去。

西关集跟黄蒲台集一样,哪一片买卖什么都是早定好的。大人都是直奔自己要去的地方,小孩大都跟我和黑鱼一样,漫天瞎逛过瘾。

出西门就是银市,左右是窑货市、木货市、布市。继续往西走,左右排开着粮市、棉花市、鱼市、花鸟市、柴草市、菜市、牲畜市。

一路逛过去,黑鱼带我去五大院。五大院是乐安城最大的车马行分店,车马比城里老店的还多。几十辆明瓦车一字排开,气派得很。很多店铺进货出货,都来五大院租车。

五大院有很大很大的院子,外面还有一大片空场,就成了耍把式人最喜欢来的地方。黑鱼带我来看猴。他说,耍猴的姓侯,大人就“老侯老侯”地叫。三只猴都猴精猴精的,大哭、生气、难受、装死……都会。

五大院空场围着好几圈人,黑鱼拉我去人最多的那圈,挤进去。猴子刚耍完,正讨钱呢。场子中站着老侯,黑衣黑裤。看见他第一眼我就觉得眼熟:那个头儿,那脸面,真像良大爷。只是他嗓音粗,良大爷嗓音亮。

老侯喊“作揖”,猴三就扭扭捏捏作揖,像个害羞的小媳妇;老侯喊“磕头”,猴二趴地上,脑瓜子一下一下磕,看着很用力,没一次碰到地上,还一副龇牙咧嘴的疼样;老侯喊“敬礼”,猴大猛地向前一跳,两只前爪高举将身子挺起来,右手往眼睛前面一抹,又一抹,嘴里吱吱配着声音。

更好玩的是,三只猴看人要钱。有穿戴齐整的人不往场子里扔铜子,它们一个上前扯人家的裤脚拽来拽去撒娇,另一个龇牙咧嘴跳起来掏人衣兜。那人只好笑骂几句,掏了铜子扔过去,惹得周围人笑一阵。

天突然变了,集上的手忙脚乱收拾摊子。我俩刚跑到十字大街,雨下起来了,黑鱼拉着我站到一家铺子屋檐下。大雨点往街上砸,地上起了一个个小土窝,腾起满满的土腥气。很快,小土窝不见了,雨哗啦啦响,雨水在街面上哗啦啦流。

“木松,你看,看——”黑鱼指着满街淌的雨水喊。

十字街口的雨水,顺着大街往四面流,街口不见一点积水!

“水都流大湾里了!”黑鱼大声说。

也许,乐安城真是一只乌龟驮着呢!哎呀,这乌龟该多大啊!

中午回家,大虎跟他爹来了。

大虎爹跟我爸早就认识,也投脾气。只要进城,他都会找我爸说几句话,有时也喝点酒。今天他带大虎来给我家送窑货。

送来的窑货真不少,有装粮的斗罐,有盛水的瓮子,有和面的盆,还有腌鸡蛋的坛子。大虎爹和爸喝酒,小饭桌上摆了个新东西,像个蛤蟆。大虎说是冬天喝酒用来燎酒的,他爹特意给我爸做的。

大虎送我一个陶瓷小鸟,凑嘴上吹,真吹出了鸟叫声! HeAOU8jwUdKY7T2geLdU7RwJ031hHTIFVV3bJaUahu0jHg9ZTm7L35Uwyc4JS2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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