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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

黄蒲台

我和娘坐在良大爷的骡子车上,扭头望着身后。

前几天一场大雨,阳河宽了好多,河水哗啦啦的声音也格外响。青青的芦苇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候,把阳河染成了青绿色。阳河南岸,黄土垒的围子墙高高的。黄蒲台高高低低的房子,宽宽窄窄的大街小巷,还有各家院里大大小小的麦秸垛,都围在里面,只能看见屋顶尖。

娘眼圈红红的。我不知道她是舍不得黄蒲台,还是不放心融姨。

我和娘要去乐安城。乐安城在黄蒲台北十二里处,从娘嫁来黄蒲台,爸就去了乐安城的得月楼做伙计。前一阵子,爸在乐安城买了两间房。长到这么大,我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黄蒲台东面五里外的青蒲台。

娶亲安家都讲究个吉利,娘也请村里的灵婆黄娘娘看了日子。我笑娘,说夜校里久大爷讲这是迷信。娘说:“这么大的事,求个心安不是!”从黄蒲台搬到乐安城,我和娘跟爸和哥就能天天在一块儿,是个大事!

娘说今天吃过早饭就走,可一早她把我捅醒,让我做饭,她要去融姨家。

融姨跟娘都是青蒲台人,从小玩大的。她俩十八岁一起嫁到黄蒲台,融姨嫁的那家跟村里最富的解老爷一族,有五亩地五间房,日子过得好。春上融姨夫死了,融姨性子软,在族里遭挤对受气,只能夜里来我家哭。昨晚融姨最后一个离开,也是哭了一阵。

我应一声,爬起来穿衣服。在铁锅里添上水,馏上俩地瓜面窝头。一会儿水呼啦啦开了,窝头也热了,我把半勺地瓜面搅拌成糊糊倒进铁锅,等铁锅里咕嘟嘟再沸起来,赶紧停火。

娘还没回,我拿笤帚扫地。娘说了,乱糟糟的屋子不像过日子的人家,就是再穷,家里也得收拾干净。

刚扫完,吉祥的叫声传进屋:“木松,木松——”

我拿着笤帚跑出去,吉祥半个身子搭在西院墙,急赤白脸地说:“木松,我爹让咱童子团把农会的都叫到承宗家!老规矩!”

老规矩就是我去北街喊人,吉祥去南街喊人。我扔了笤帚跑出门,一口气跑到北街,一边跑一边喊:“童子团,童子团,集合,集合!”

我的喊声扬出去,伙伴们从各家的胡同里跑出来,跟着我跑,跟着我喊:“童子团,童子团,集合,集合!”

等我沿着北街从村西跑到村东,北街的童子团都上了街,跟着我往吉祥家场院集合。童子团成立两年多,大家早知道规矩。

南街上的也都跑来了。团长大节下令站队,点人数——三十五个,只少一个承宗——融姨的儿子。

大节高声说:“解家要把婶子和燕撵回青蒲台,昨夜里就没让她俩进屋!承宗是咱童子团的人,咱得帮他!大人都下地了,一小队村南,二小队村西,三小队村北,四小队村东,把农会的喊回来,来夜校教室开会!木松,承宗跟你要好,你去他家!”

我呼哧呼哧跑到承宗家。院里不少人,地上家什衣服这里一件那里一堆。融姨揽着燕,坐一堆麦秸上捂着脸哭,娘坐她身边陪着抹眼泪。还有几个婶子大娘围着,你一句我一句,有的劝,有的骂。

屋门锁着,解家的两个家丁歪歪斜斜坐门口。屋里的承宗弓腰蜷腿横躺在窗台上。窗棂上糊的毛头纸全没了,只有直棱棱的窗棂。

我把手伸进窗棂,戳戳承宗胳膊,小声叫:“承宗,承宗……”

承宗打个激灵,迷迷瞪瞪抬起头,看是我,又红又肿的眼睛冒出泪,鼻涕也流出来。

我把脑瓜子靠上窗棂,说:“别哭!大爷跟农会的一会儿就来!”

承宗支起身子:“真的?”

“童子团刚去地里喊农会的人,骗你小狗!”

承宗眼一亮,又一噘嘴:“娘不是农会的!”

农会成立的时候,承宗爹还活着。融姨想加入农会,承宗爹去问解家的族长解老爷。解老爷把他骂了一顿,说农会是泥腿子们结伙瞎闹,他家要是入会,就从解家族里滚出去。承宗家就没入会。

我想起大节的话,说:“你是咱童子团的,农会跟童子团一家,保准替你出头!”

承宗腮上还挂着泪,咧嘴笑了:“多亏我进了童子团!”

久大爷从济南府回来成立童子团的时候,我们是排着队在松门下举手宣誓的。村里有啥大喜事,都兴搭松门:在空场上埋两根粗木头,上面横一根木头,三根木头上绑上松枝,松枝上搭上红布条,就是松门了。当时村里报名参加童子团的,只有承宗一个没到。成立大会完成,我们正从松门上往下扯松枝,承宗一瘸一拐跑了来,站在松门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原来他被他爹关屋里,把窗户弄开才跑来,跳窗的时候还崴了脚。

久大爷说:“承宗,你报名了,人也来了,你是第三十六名童子团团员!”

后来,童子团上课和做任务,承宗被他爹关家里出不来,就连童子团团歌,也是我学会了教他。

承宗爹出殡那天,承宗穿着孝服哭,我替承宗难受。承宗爹才死了几个月,解家就要把融姨和燕撵走,承宗多倒霉!

兰婶子来了。她说英叔带农会的去了解老爷家,良大爷已经套好了骡子车,让娘和我放心去乐安城。

兰婶子是吉祥娘,良大爷是吉祥爹。良大爷可是黄蒲台的能人,干庄稼活做买卖都是好手;黄蒲台成立农会和童子团,办夜校,也都是他操办。有人夸他,他哈哈哈笑几声,说都是久大爷带得好!

久大爷是吉祥的堂大爷。他十来岁就去济南府读书,有了大学问又留济南府做事。他读书多,见识广,每回回家,良大爷都追着他整宿整宿地拉呱。

前年春天,从济南府回家的久大爷和四姑姑他们,跟良大爷做了一件更大的事——成立了黄蒲台党支部!

成立大会是夜里在吉祥家开的,久大爷、四姑姑、英叔、三叔、五叔,还有青蒲台的真舅舅他们。良大爷派我和吉祥、大节站岗,大节在南胡同口,吉祥在北胡同口,我在吉祥家院门口。要有生人来,他俩报信给我,我再给屋里的人提醒。

那夜里天冷,却满天星。七颗星排成的勺子星,一眼就找到。四姑姑说它叫北斗星,很多迷路的人靠它找方向。吉祥找我站岗的时候我问他党是啥,他说:“久大爷说,党大名叫中国共产党,就是天上的勺子星,穷人跟着它走不迷糊!”

吉祥说得好像很明白,可我还是听得迷糊。

我往胡同北头看看,有吉祥影影绰绰的影子;往胡同南头看看,有大节影影绰绰的影子。竖起耳朵细听,屋子里有低低的说话声。

我把院门里一捆秫秸拿出来倚到院门边,猫腰朝窗户蹭过去,把耳朵贴窗棂上。四姑姑在说话,说我们黄蒲台党支部要好好发展,带领穷人过好日子。

我用舌头把窗户纸舔破,右眼凑近了看:屋里十几个人,围坐在良大爷、久大爷身边。四姑姑说完,良大爷猛地站起来,吓得我一缩脖子,一退身,哎呀呀,把窗户边的秫秸弄倒了!

五叔急乎乎跑出来,见是我,笑起来:“大人的会你不懂,赶紧去院门守着吧。”我跑回院门口,大节还在胡同南头守着,吉祥也在胡同北头守着。仰头看看满天的星,它们一闪一闪,冲我眨着眼做鬼脸呢!

这以后,黄蒲台又成立了农会、木货协会、童子团。晚上也有了夜校,农活不忙的时候,都在良大爷家偏房上课。良大爷讲的课明明白白,就连我娘也喜欢听。久大爷和四姑姑过年回来,也给大家上课。

四姑姑年后一次也没回,我盼着她从济南府回来给我们上课。可如今我要跟娘去乐安城了,她还没回。

出了北大门,上了大路,良大爷把鞭子甩到半空,打两个旋圈,又猛地拉回来,打出几个“啪啪啪”又脆亮又带劲儿的鞭花,扭头跟我娘说:“放心吧,保准让融一家安安稳稳的。”

我挪到良大爷身边坐下,他揽住我肩膀说:“木松,到了城里,得常回咱黄蒲台。可别像你爸,一走就半年,好像乐安城才是家。”

我爸真把乐安城当家。他做了得月楼伙计,一年也就回黄蒲台两次,过年一次,中秋节一次。我哥慧文七岁那年,爸把他带去了乐安城,跟着莫先生学写大字;四年后,爸又送他去成文堂当学徒,如今也快两年了。我哥也成了乐安城人。

我六岁的时候,爸想让我也跟着莫先生写大字。写大字就是写毛笔字。我哥说写大字得端端正正坐着,得笔直笔直挺着,得“令掌心虚如握卵”……我照他说的一做,咦,庙里的泥胎样啊!

我可不做泥胎!

那年中秋节前一晚,爸带着我哥回了黄蒲台。第二天一早,爸拖着我出门,又拖着我出村,说就是绑也要把我绑到莫先生的案桌前。走到村后阳河桥上,我不再哭闹,爸就放开了手。我呢,一猫腰跳进了阳河!

娘骂我:“木松你个傻大胆!这么冷的水,你要腿抽筋,得淹死啊!你怎么就脑瓜子发热跳河呢?要真不想学,去了乐安城,啥时候不能偷着跑回来?”

我怎么就跳河?跟四姑姑学的啊!

没去乐安城,我在黄蒲台上了三年学。我学国文、算术,后来又加上《新文选》《红旗报》,认了不少字。怕我爸再逼我,我从不跟着娘去乐安城。

这次去乐安城,我可不跳河。娘去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良大爷和吉祥、承宗还有大节他们在黄蒲台,我也想着在阳河里折腾,就跟良大爷保证,一定常回黄蒲台。

良大爷又甩几个鞭花,说:“好!唱唱咱们的团歌,看你记牢没!”

童子团成立大会上,久大爷说:“童子团,就是要学知识、学本领,为好生活努力的团体!将来,你们是国家的主人,从现在就要做好准备啊!”久大爷的话我不太懂,但我喜欢听他讲济南府学生游行的事,也喜欢听他讲打仗的事。

久大爷学问好,写了童子团团歌,教我们唱。这歌很好听,我只要唱起来,就浑身有劲儿!

我扶着良大爷的宽肩膀站稳,大声唱起来:

十五年二月十五,

吾侪好快活。

想当年齐聚一堂,

言志明誓精神发。

到今朝各自觉悟,

霹雳一声结团体。

愿吾辈,

勿忘当年许多英杰曾流血,

笑指门前飘飘,

童子团旗帜!

唱完最后一句,我跟久大爷一样,右手握成拳,举起来用力摇一摇。

乐安城的围子墙真高真气派!南门外,我坐车上仰着脑瓜子望,脖子疼也舍不得低头。

黄蒲台也有围子墙,黄土垒起来,丈来高。乐安城的围子墙是大青砖,论高,黄蒲台的更没法比,我坐牛车上,觉得自己矬得像野地里的泥皮草!

护城河不如阳河宽,也没有芦苇和鹅鸭,可桥是石桥,比阳河上颤颤巍巍的木桥结实得多,气派得多!城门也宽,我们的骡子车进城,旁边还能走俩人!

街边槐树一棵接一棵,人也多,来来往往。我站车上,探着身子抻着脖子东望望西瞧瞧——要知道乐安城这么热闹,该早来!

我家在城西的莫家胡同。胡同里六户人家,一眼望过去,院墙里也是一色的大槐树。我家是胡同往里第四家。院里,一棵大槐树把半个院子笼在阴凉里。爸在得月楼里忙,哥和大虎在家等我们。大虎长得虎头虎脑,笑起来露俩虎牙,我也喜欢他。

大虎爹是乐安城北有名的窑匠。大虎还小的时候,他爹想买五亩好地。到收地的时候,才知道让荒地地契骗了。大虎爹气得吐了血,发誓送大虎上学识字,大虎就在乐安城小学上了四年。大虎爹不让大虎做窑匠,送他到成文堂学做笔。大虎跟我哥一起到的成文堂,成了好朋友。

我们的房子是青砖房,比黄蒲台的土房子气派。屋里除了一个土灶,一盘土炕和两床被褥,其他的啥也没有。我们一起动手,把拉来的家什摆上,铺上,空荡荡的屋子就有了家样。

一个小子跑进来,光头,光脊梁,只穿一条小裤衩,从脸到胸膛到小腿到脚丫都黑黑的。他咧嘴冲我笑:“你是木松?”

我愣一下,脑瓜子猛地开了窍,说:“你是黑鱼!”

我哥说过,西邻有个小子叫黑鱼,大我一个月。 ArEwACQYEgpNOT+cTuaz76vaCfkxhdM+9RAZZXEJSgOgX5ZOXQMyQRUOnQqJ/2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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