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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绿野寻师踪

Finding a Coach in the Land of Oz

从哪里开始呢?12月某个阴沉沉的下午,我在电脑前展开求职的首次出击,这个经验无疑是令人畏怯的。这些日子以来,我快速浏览相关网站,已经有了一些心得:你不能只阅读招聘广告、提交简历,然后就被动地等着电话通知。求职即便不算是一门科学,也已成为一种技术,复杂到没有任何求职者可以期望只身一人就闯关成功。互联网上提供了五花八门的网站,让你可以投递简历,期望潜在的雇主能够注意到。另外,你也可以在网上直接应聘上千家公司。但你的简历够亮眼吗?或者,去参加无数较容易达到人际接触的“社交活动”,尝试面对面交流,会不会比较好?

很幸运地,大约有1万名所谓的“职业教练”(career coach)热切地想要协助我。根据求职辅导网站的说法,职业教练可帮助你觉察真正的职业“热情”,改装你的简历,并且扶持你走过艰辛的求职之路。这些教练的人数每三年就增加一倍,他们是从1990年代中期才开始成长的“转型产业”的核心,这或许是因应白领失业状况的必然现象吧! [1] 跟蓝领不一样,失业白领比较有本钱投资在求职上;此外,职场上的重挫往往使他们孤单又沮丧——换言之,这对任何能提供成功、恢复自尊的服务业来说,都是个完美的市场。有些教练受过正式训练,像是“职业辅导学院”(Career Coach Academy)的15周课程班;有的教练则完全是自吹自擂。你不需任何证明即可自称教练,也没有任何管理机构在旁监管——也就是说,对求职者而言,一切全凭运气了。 [2]

我在网上找到莫顿(Morton),他登记的身份是本地的职业教练,然而我很快就知道,多数教练都是以电话联系,所以根本没必要找邻近地区的人。直觉告诉我莫顿有过切身的经历,他给我的背景资料显示他曾做过国防相关的高阶工作,其中包括有点过时的“高级情报分析师暨分处主任,负责分析苏联军事研究”。他曾在卡内基梅隆大学(Carnegie Mellon University)开过研讨会,且常在同济会(Kiwanis)与扶轮社(Rotary)演讲。他一定能够指导我转型,使我成为理想中具市场性的中层专业工作者。此外,他向我保证,我们的首次辅导体验不必付费。

在巴瑞克路商场(Barracks Road Mall)的星巴克里,我很快就认出他了;照约定,他戴着JMU的棒球帽,这个约定暗号促使我穿着发皱的灰色休闲裤和运动鞋赴约,上半身则好一点——黑色套头毛衣、花呢休闲外套、珍珠耳环,我希望这样能称得上是“商务休闲”。我平日到商场的路线因施工封锁,所以迟到了5分钟,心慌之下,我在握手时有些结巴地说出我的新名字,不过他似乎没注意到。事实上,他好像不怎么注意这些自我介绍,也或许他已经对我感到失望了。

我们交换了圣诞节前在商场停车的感想之后,我把我的状况告诉他:我从事公关与活动策划,但一直都是自由工作者,现在想找一个稳定的公司职位,有固定收入和福利,工作地点不限。要怎么介绍自己?从哪里开始?我拿出周末完成的简历,滑过桌面递给他。我设想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会拿起简历,盘问我简历上的问题;而他抓着简历的样子,让我在偶尔瞄到他时,脑中一片空白。然而对于这份装订好的简历,他的热情恐怕只比面对一只桌面上朝他手臂飞来的苍蝇,多了一点点罢了。也许他不用读就知道,这份格式凌乱、缺乏重点的简历(就我现在了解的程度来看),根本不值得一位认真的教练的注意。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样东西——一张信纸尺寸的投影片,下面很细心地垫了一张白纸,使我可以读出上面的字:“核心能力与技能”。照他的说法这代表“四能”:“创新激励”“人事管理”“沟通”“自我管理”。这一定是我需要的——介绍塑造企业精神、简洁而有条理的概念。我飞快地抄笔记,但他向我保证会留一份副本给我,所以我就放松地专注在内容上。

下一张投影片有一幅马车比赛的选手及赛马的图片,还有文字说明:

清晰的心智,熟练的驾驭者。

强固的精神,强壮的赛马。

强壮的身体,强固的马车。

心智、身体、精神合而为一……

胜利之路历历在望。

这语法有点让人困扰,尤其都是片段式的词语,给人一种外国人说英语的感觉。但假如现代的管理者能够从佛教或成吉思汗推导出管理原则——就像书店的商业书区所呈现的——他们当然也可以想象自己是马车比赛的选手。莫顿告诉我,赛马、选手和马车分别象征头脑、心与胆,但我忘了哪个是哪个了。这可比我预期的难多了,“四能”已经逐渐从我脑海中溢散,“创新激励”应该很明显地象征头脑吧,还是胆?

轮到下一张投影片,情况开始变得很可笑。它的标题是“三大智能中心”,上面画了《绿野仙踪》( The Wizard of Oz )里的人物:稻草人,代表“心智”;锡人,代表“感情”;还有狮子,代表“直觉”。莫顿解释说,当他教授“灵性与商业”这门课时,都用布偶当道具。这是他太太的主意,她说:“你一定要用布偶!”然后她替他找来那些布偶。我假装对《绿野仙踪》不太熟,于是莫顿离题扯到锡人的故事背景,试着回忆他的硬“壳”是怎么来的。我很庆幸他没有把布偶带来,因为星巴克的人越来越多,我不想让人以为我正在接受某种独特的布偶治疗。

当我还在努力地把锡人同感情以及其他东西连结起来时,我们已经从《绿野仙踪》转移到九型人格(Enneagram)上了,投影片上写着定义:

· 一种对性格类别的描述

· 基于个人激励的古老知识

· 图表容易学习与应用

· 提供线索,走向平衡

图片是几个互相联结的三角形被一个圆形圈住。我感到一阵昏眩,不是因为早餐补充的血糖已经消耗完,而是我想不出任何问题,来弄清楚我面前这个越来越复杂的概念。九型人格以某种方式导出了“九种类型”,同时也代表“九种基本欲望或热情”。莫顿可能感觉到我的困惑,他告诉我,在他的课程中,要花相当久的时间才能理解九型人格。“这多少有点像在数据转储(data dump)。”

我皱起眉点点头。在我们所处的星巴克,松饼与金钱在主客双方同意下交换,商业世界仍旧以规律而无意识的、忙碌和理性的方式持续运行着。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企业的稳定运行不见得是理所当然的事,尤其当你听到运作的基础原则源自《绿野仙踪》里的奥兹国的时候。

九型人格的高等数学终于退场,投影片又回到熟悉的《绿野仙踪》,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现在看到的是一系列标示着“感情主导型”“心智主导型”和“直觉主导型”的格子。每一格的左边有五个条目,最有意思的一项是“扭曲的热情”,莫顿描述这是一种“坏的热情”,你必须认清它并加以克服。例如,狮子有一种“我要体验并控制全世界”的生之欲求,而稻草人则可能背负着“我不愿别人知我所知,以免被人视为无能”的贪婪。我打岔问他为什么“不愿别人知我所知”叫作贪婪,他平静地回答:“因为那是将某件事物据为己有。”接着我又注意到扭曲的热情中有一项是“贪食”,指的是“我有再多经历也不够”的意念。在桃乐丝的奥兹国之旅与九型人格的“古老知识”之间,莫顿——或者说九型人格的创始人——已编造出人的七宗罪。

最后的结论是,我必须做一份测验,也就是瓦格纳九型人格类型量表(Wagner Enneagram Personality Style Scales,简称WEPSS),这会显示我的人格类型,告诉我应该找什么样的工作。我早就告诉莫顿我要找哪种工作,但显然我的话和他咬文嚼字的抽象哲学是两种不同的语言。我得在家把测验完成,寄给他,然后再见面讨论评估结果。这套服务要价60美元。

为了能够提升求职技巧,我仍在继续寻找职业教练。我注册了教练联合网站(CoachLink),收到三封电子邮件和一通电话。我决定找打电话来的金伯莉(Kimberly),因为她的行为展现出积极主动,她在网站上的简介写的是“职业与再就业顾问、教练和作家”。我们同意进行每周半小时的电话咨询,收费400美元/月,或者200美元/小时。首次咨询要交出的“作业”,就是要我“想象”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工作。拥有这份理想工作,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这份作业还不算差。每个人都应该找时间做做乌托邦式的幻想,还有什么时候比你无所事事时更适合呢?所以我幻想在一间位处林木之间的中小型公司工作,从办公室可以眺望山谷和起伏的山丘。每天上午和下午都有咖啡车巡回;公司有一间健身房,鼓励我们每天至少运动一次;自助餐厅则供应价格合宜的新式料理。然而,这些全都不在我写下的想象中,我写的主要是“小组”里浓厚的同事情谊,以及能让我文思泉涌的独立办公室,“情谊”和“独立”这两者要能获得平衡。当然,我的办公室一定要有门,不接受隔板。在想象中,我是小组的管理者,行使一种互动的、“授权”的领导模式。我将完全沉迷于工作中,管它是什么工作,且经常忙到深夜。

在我们第一次电话咨询开头,金伯莉表示,她对我的简历感到“兴奋”、对我的幻想感到“兴奋”,也对我们的合作大致感到“兴奋”。这份想象的作业我得了高分:“你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很多客户过了好几个月都还达不到这个阶段呢!我觉得你会学得很快!”这种兴奋程度已经开始让我吃不消了。刺激之下,我想象她顶着淡金色短发,穿着节日主题的毛衣,从农舍里向外观望满是麋鹿或精灵的草地。

她自认:“我经历过一些品牌建立的过程,我个人的品牌特色是极度乐观、富于同理心,而且特别能即兴发挥。”所以我也要以同样的方式来看自己——以“品牌”,或至少是以某种产品来看待自己。

“你之前的公关工作都做些什么?”

我的心跳了一下,不确定这是否是在试探我的真实身份,结果这是她惯常的谈话模式——提出一个揶揄的问题,接着再给你一个绚丽而有见解的答案:“过去你推销东西,现在你要开始推销自己了!”

我低头看着我的运动裤和赤脚,这些金伯莉当然都看不到。我喃喃地说着缺乏自信啦、求职市场竞争激烈啦,以及年龄这个明显的“污点”。这最后的缺点引发了强烈的建议:“你要很小心那些评价自己的负面字眼。你得成为那个掌控自己的你!”

接下来就进入了理论部分。她要我想象两个重叠的圆圈,一个圆圈是我,另一个圆圈是职场,重叠的部分则是“我的理想职位”。“你需要的是自信,”金伯莉说,“你要把玻璃杯看成半满,而不是半空。”她一边说我一边画这重叠的圆圈,然后重画一次,使它们几乎完全重叠,仿佛这么做就能大大扩展我就业的希望。

我们的半小时咨询终于接近尾声,我松了一口气。她认为我还需要3个月的辅导,也就是说她还需要1200美元。她说我会很辛苦,因为她使用的是“共创式辅导”,是“非常需要协力合作的”。她说:“我要你把我设计成你的最佳教练。”她可能忘了她不只已被设计完成,同时还被定好“品牌”了。假如我要“设计”她,我会替她注射大量的血清素拮抗剂(serotonin antagonist)来缓和她的热情活跃,或许到了适当的时机,我会婉转地建议她冷却下来。这堂课使我精疲力竭,而她却更兴奋了,最后她承诺:“我们要一起共舞!”

我感觉我和莫顿之间的事情还没有了结。我至少应该做一下测验,让他赚那60美元,或许我还可以补救一下耗在他身上的时间。九型人格测验有200个问题,每个问题以一个词语或一句话的形式,让我照自己的情况从A到E评等排名,例如:枯燥、享乐、有能力、调节者,以及复仇心重。我坐在餐桌前,原想在10分钟内快快结束测验,结果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我“特别”吗?从谁的观点来看?那么“看起来不错”呢?这当然要视你为之付出了多少努力而定。或者“差别为何”——这句话怎么能用来描述一个人?大多数的词语都是形容词,如“批判的”;但也有不少名词,例如“幻想”;甚至还夹杂着动词,例如“抗争”。我能够描述自己是“几乎没有”“偶尔”或“总是”抗争吗?我是“有时”“从未”或“总是”说“哇”或“没什么大不了”吗?

即便语法没有冒犯到身为作家的我(或者,现在应该说身为“沟通专家”的我) [3] ,我也不确定要如何回答这些问题。例如“和谐的”,有时候吧,但这也要视与何人何事而定。“避免冲突”?尽可能做到,但有时我会自找冲突,而且还蛮喜欢的,再没有比拍桌痛辩更痛快的事了。那么“有活力的”或“快乐的”呢?我发现,我不是那种会说自己“不是那种……的人”的人。光是人格这个概念(也就是我们此处试图了解的),对我来说,能够派上用场的情况似乎很有限,很可能对其他人而言也是如此。“自我”则是另一个模棱两可的概念,因为当我谨慎检视“我”时,我的喜好、习性、记忆和偏好并没有几项能明确归类,例如贫困无依或独立自主,勇敢或怯懦。我决定,最佳策略就是克服“犹豫”“忧虑”与“不知变通”,用看来正确或最让人赞赏的答案来回答。我在“遵守纪律”“高度理想化”“独立自主”和“谨守原则”等栏勾了“几乎总是”,而严正摒除“懒惰”“烦人”“拖延”和“懒散”。

一周后,莫顿有时间为我的人格做了“评分”,我们在他家碰面看结果。那是一间朴素的平房,位于一个我没去过的住宅区内,我看出那里的布置风格属于中产阶级的天主教徒,大约是1970年盖的房子:19世纪的田园风景照片、儿童摇椅上放着一只泰迪熊、一尊圣母像俯视着衣柜。换句话说,平凡无比——至少在我们走到餐桌前是如此。餐桌上放着三个高约1米的玩偶——稻草人、锡人、狮子,还有一个塑料的猫王玩偶——这是什么电影里的?

我决定一见面就先批评这份测验,因为如果我在测验结果出来后才批评,他可能会认为我是借此扭转他分析里对我的评断。我问他,我怎么能说“营销”(测验用语之一)是否适用于我?这是个名词。虽然我或许“擅于营销”,但即使想象力再怎么丰富,我可不是“营销”。我告诉他,这种草率的做法是不可原谅的,然而我发现这么说之后,可能无意间就泄露了我严厉、无情的人格。

莫顿丝毫不为所困,他拿起了猫王玩偶,猫王的双脚从箱子里垂直弹出,活像可怕的僵尸。他告诉我,他要借这个玩偶论证自己的观点:“它和真的猫王之间有着相似之处,就如你和你的人格类型也有相似之处一样。”我想提出抗议,说这个玩偶确实还蛮像猫王本人不幸变胖前的年轻模样,至少任何人都可看出这不是一个芭芭拉玩偶。但我真正想提出的问题是:假如这份测验没有意义,那么我在这里做什么?而且这和我找工作到底有何关系?何况他现在把猫王放到旁边的茶几上,只剩下我们和这些《绿野仙踪》的角色了。

我们继续进行测验结果分析,结论是我的分数“几乎可适用于所有的人格类型”。我在“原创”和“成效”上得到最高分,如果在人格分析表上画曲线,我的对角线联结到“好”与“爱”。他抚摸着相对应的玩偶说,这代表我是锡人再加上一点点狮子。接着,他从旁边的文件夹中拿出令人困惑的投影片。我决定这一次要追根究底问个清楚,但当他晃动印着重叠的几何图案、标示“九型人格象征”的投影片时,我只能问出:“这个圆圈是干吗的?”他向我解释,这用来使“图案协调”——意思是他只是单纯喜欢这图案的外观而已吗?——同时也可显示“我们讲的是一个完整的人”。我已经心灰意冷了,又问他:“那个大三角形呢?”“那是智慧的三大中心。”

结果,我的这些“原创”“成效”“好”与“爱”等特点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要去了解我“非智谋”的一面,这似乎是我坏的一面,也是我需要改进的缺点。莫顿说,有些人会对着餐厅窗外枯黄萧瑟的草坪讲话,拒听缺点分析,甚至有一位女教师在听完她的缺点后就哭了起来。以我的情形来说,非智谋的一面包括过度敏感、易感忧郁和嫉妒,更别提当我在画从“爱”到“成效”的对角线时所显现的不良特点了。实际一点来说,这所导出的结论就是,以我的高度情绪化和艺术型人格(这是怎么得来的?)来看,我可能“不是很擅长写作”,依我的情况,“建议的行动”会是“密集日记写作班”,以提高我的写作技巧。

除了咕哝着道谢,实在没什么事可做了,我赶紧付了钱,然后离开。我想起我的父亲,他的人格特点包括性急无礼、愤世嫉俗、爱唱高调、惹人讨厌、充满魅力、仁慈善良以及酗酒成性,但他还是能够从布特市(Butte)的铜矿区崛起,爬到企业尖端,最后成为一家跨国公司的研究副总裁。他做过人格分析测验吗?或是受过高阶管理人训练吗?还是时代不同了,1950、1960年代比较强调“实际能力”?对于莫顿、玩偶以及九型人格的古老知识,他会做何感想呢?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父亲大笑的低沉嗓音一路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莫顿确实提供了一点有用的消息:假如我需要简历方面的帮助,可以去找乔安妮(Joanne),他会把她的电子邮箱地址发给我。乔安妮和金伯莉的收费一样,她和我在离家仅10分钟的一家咖啡馆见面。这不是一个很理想的地点,因为我去过那家咖啡馆,有可能会遇到认识我的人。我预期的乔安妮是一位穿着打扮无可挑剔的南方女士,而不是眼前这位跟我打招呼的女性——不修边幅、50岁开外。乔安妮告诉我,她曾在非营利组织做过“开发”的工作,但已经改行做管理人教练(她没提换工作的原因),而且刚从“百事可乐的一场战略规划会议”上过来。我立刻就认同她了,她不是金伯莉那型人,她不具侵略性,而且实事求是。虽然我不确定她们的工作是否有重叠之处,但我决定最好还是不要跟乔安妮提到金伯莉,或是跟金伯莉提到乔安妮。

目前为止,乔安妮是三个教练中第一个让我真正觉得有希望的人。她在我写的第一份薄弱简历中,看到“撰写讲稿”这个埋在段落里的字眼,告诉我要把它提升为一项可推销的技能,然后我才了解:对,这正是我真正可以做的工作。我轻视莫顿和金伯莉的心理学术语,但又很矛盾地一直深感焦虑,担心我可能真的一无是处,在这个广大的金钱驱动的企业界中一无所长。毕竟,我的公关和活动策划经验都是来自比较悠闲自在的非营利业界,而且可能无法全然应用在企业环境。但撰写讲稿就是撰写讲稿,从开场的笑话或趣闻,到列举事实、规劝激励的结语等,我已经做十几年了。他们不用知道的是,所有我写过的讲稿都是由我本人发表的。

乔安妮还给我其他有用的建议:拿掉简历中的“我”和“我的”(如“我的责任包括……”)我开始了解到,简历里的“我”会产生一种古怪、空洞的语调,好像某个隐形的“他人”在过着我的生活。她也建议我,把做过的每一件事拆成好几个小项目,举例来说,如此一来我就不只是“策划”活动,而是“开董事会议以建立目标”,并继续进行该工作的其他阶段,以“推动活动后的评估”。我能怎么说呢?这确实把空白都填满了。接着她提出了最独创的提示:去职业协会的网站上找到我所想象的职业,抓出那份职业的热门行话或术语。假设她不知道我完全是在作假(我觉得她也没理由怀疑我),那么她实在是太清楚该怎么做了。这可能也就是撰写简历的重点所在。

当然,我并未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教练身上。首先,我已经为我的新身份注入了血肉:为芭芭拉·亚历山大开了一个银行账户、为她办了一张信用卡、在金考快印(Kinko's)为她做好了名片。当然,她已经拥有了一个电子邮箱。至于服装,她就得和我共用,而此时我仍毫无头绪,不知我在大学校园讲课时所穿的服装是否能够通过企业界的检阅。我把电话留言里的“艾伦瑞克”从座机和手机中删掉;我买了新的眼镜框,颜色特别深的那种,只因要与我原先普通暗淡的镜架不同。我开始逛巴诺书店(Barnes & Noble)的商业图书区。

此外,我从金伯莉那里也学到了“先发制人”及“主动出击”的必要。我的简历还在大刀阔斧地删改,暂时还不敢发到像Monster和HotJobs这样的大型求职网站。但互联网世界里还有数不清的事情可做,我到活动策划的职业协会网站,看看有没有活动策划的专门术语可偷来填满我的简历。除了活动策划,我还延伸到“现场管理”和“投资评估”等领域。

为了寻求指点(如果能找到同伴更好),我用谷歌搜索了所有与“失业”“白领”“职业”及“工作”有关的关键词组合。我发现,这些词汇并不是最佳选择。首先,无业白领人士并非“失业”,他们是“身处过渡阶段”或可能“致力于求职”。只有底层——蓝领与女性工作者——才会真正承认“失业”。其次,除非精心修饰过,避免输入工作(job)这个词,否则将会找出无数以手(hand job,手淫)或吹(blow job,口交)开头的网站。

花在网络上的时间让我有种阴湿和幽闭恐惧的感觉。来回浏览了数个网站后,我忘了最初的目的,而且迷失在充满建议、互助小组、线上活动、职业辅导(针对不同薪级)的网页间。我花了150美元加入了一个名为ExecuNet的网站,并且决定“管理人”就是我的身份。我输入“管理人”这个关键词,再次开始搜索,找出更多的互助小组、线上活动等。就求职而言,这算不算全然浪费时间?我感觉像是拿着一把面包刀,而非一把大砍刀,试图在浓密的林间灌木丛中砍出一条路来一样。

我和乔安妮通过电话进行第二次辅导时,芭芭拉·亚历山大开始赢得我的尊敬。刚开始我把她想成是一位不需要为钱工作的家庭主妇,公关和活动策划只当成兴趣涉猎一下,有点像是她忙碌的社交生活的扩展而已。她的丈夫一定相当有钱,而且我怀疑她的客户大多来自他的社交渠道。离婚使她必须面对经济压力,她对开展事业毫无准备。但现在乔安妮问我,与其他公关和活动策划人员的工作相较,我的工作有何独特之处?我思索着答案,然后回答:“我对任何我在进行的话题或主题都有彻底的研究……我的目标是要完全精通工作领域内的主要议题与趋势,直到我能够参与实质的决策,例如选择一位主讲嘉宾。”

“精通!”乔安妮以一种罕见的热情大声惊呼,“我喜欢这个字眼!我们要把它用在简历或求职信上。”所以芭芭拉·亚历山大一点都不是个没大脑的人,而是活动策划领域的杰出知识分子。

同时,我还有金伯莉布置的作业。首先我得填好她夹在“客户资料”里的问卷,其中有个问题是列出五个形容词来形容自己的优势,以及用五个形容词来形容劣势。在优势方面,我选择“精力充沛的”“专注的”“聪明的”“有同情心的”和“具创造力的”;至于劣势,我选择“焦虑的”“强迫性的”“杂乱无章的”“容易分心的”和“沮丧的”——大多时候这些都是真的,除了只是用来填埔空白的“容易分心的”。

我的三大恐惧是什么?我提到“年纪太大找不到工作”和“可能会贫穷老死”,但实在想不出第三个。唯一让我迟疑的问题是:“列出五件你在目前的生活中忍受的事(如杂乱无章的办公室、缺乏互动的人际关系、沟通不良等)。”对了,就是这个:“杂乱无章的办公室”。层层堆叠的纸张在我周围像海浪般起起伏伏,地板兼作文件归档区,空杯子、未缴的账单、待回的信件、该审阅的文稿通通挤在桌上。如果要谈谈“扭曲的热情”,莫顿就会这么说,从我家中的办公室看来,我的管理才能和一个12岁的男生实在相差无几。金伯莉在我们初次会谈时承诺过,我不仅会找到一份工作,还会以“全新的观点看待自己”。幸运的话,这个新观点将不会这么凌乱。

金伯莉给我的另一项作业是再做一份MBTI(Myers-Briggs Type Indicator,迈尔斯—布里格斯类型指标)性格测验,比起九型人格,这个测验巧妙多了。我不仅要选择适合我的特质,还要回答一些有点间接的问题,如:“你通常和(A)有想象力的人,或(B)实际的人,比较处得来?”同样地,唯一明智的办法就是随便选选。“我通常都(A)自由表达我的感情,还是(B)将感情内敛地隐藏?”嗯,这要视这些感情在社会上被接受的程度而定。假如那是一种想要对眼前某人做严重人身伤害的欲望——嗯,不可以。“当我要去某地一日游时,我会(A)预先计划做什么事、什么时候去,还是(B)说走就走?”同样地,去法院出庭和去一趟商场,多少都有点不同。我以疯狂的决心快速赶完测验,就像只猴子被交付了一台打字机,规定要打出莎士比亚全集,希望能出现某篇还算有条理的作品。

职业教练使用毫无根据的性格测验来提高辅导过程的科学可信度,或许是情有可原的。但这些测验不只在教练间,也在企业决策者间享有广泛的可信性。1993年,有300万美国人做过MBTI测验;《财富》( Fortune )百强企业中有89家使用该测验,帮助他们安插白领员工到合适的职位。 [4] 九型人格学院(Enneagram Institute)在网站上列出据称使用九型人格分析测验来挑选员工的公司,包括:阿莫科石油(Amoco)、美国电报电话公司(AT&T)、雅芳(Avon)、波音(Boeing)、杜邦(DuPont)、易趣(eBay)、通用磨坊(General Mills)、通用汽车(General Motors)、意大利航空(Alitalia Airlines)、荷兰航空(KLM Airlines)、惠普(Hewlett-Packard)、丰田(Toyota)、宝洁(Procter & Gamble)、慧俪轻体(International Weight Watchers)、锐步(Reebok Health Clubs)、摩托罗拉(Motorola)、保诚(Prudential Insurance)和索尼(Sony)。亚马逊(Amazon)网站上有许多有关九型人格的书籍,没有一本显得特别重要,这些书包括《爱情与事业中的九型人格分析》( The Enneagram in Love and Work )、《九型人格的灵性维度》( The Spiritual Dimension of the Enneagram )、《管理者的九型人格》( The Enneagram for Managers )。

的确,我是在一种如《绿野仙踪》般古怪的情形下,接触到九型人格分析,但我所做的测验却是货真价实的。网络搜索的结果显示,根据各种说法,九型人格分析源自伊斯兰苏非主义(Sufism)、佛教、耶稣会哲学(Jesuit philosophy)和凯尔特人(Celtic)的传说,再加上充分的命理学根基。20世纪初期的俄国神秘主义者葛吉夫(G. I. Gurdjieff)似乎是灵感之源,但九型人格理论的实际发展通常要归功于两个人——玻利维亚裔神秘主义者奥斯卡·伊察索(Oscar Ichazo)和精神病学家克劳迪奥·纳兰霍(Claudio Naranjo),后者在1960年代因将致幻药(Hallucinogenic drugs)用于心理治疗而闻名。无论九型人格测验意图表达的“古老知识”是什么,都不过是脆弱的新世纪(New Age)杂烩,渴望在人类经验的失序下,寻得一点神秘的和谐而已。

根据安妮·保罗(Annie Paul)著《性格崇拜》( The Cult of Personality )所言,即使在众多测验中看起来比较合理的MBTI测验,仍然没有一点科学可信度可言。MBTI始于1940年代初期,创立者是一名对心理学不甚了解的外行——实际上是一名家庭主妇。凯瑟琳·布里格斯(Katharine Briggs)发现女婿实事求是、注重细节的性格,和她自己平常仰赖直觉的行事作风大不相同,她对性格差异深感着迷。受到分析心理学家卡尔·荣格(Carl Jung)的“类型”概念启发(“类型”绝非天生的,并且是可能改变的),她设计了一项测验,把人性归纳成十六种独特的类型,所幸全部都是好的类型。(在布里格斯的世界里,没有那种有一天可能拿着自动武器出现在公司的心理变态者。)她始终感到挫败的是,这项测验从未赢得专业心理学界的尊重,不只是因为她缺乏专业的心理学背景,而是专业的心理学家从不相信人可以轻易地被归类成“类型”。

撇开“类型”的有效性不谈,即使是以MBTI的术语来说,它也没有任何预测价值。由MBTI的支持者所做的一项研究显示:测试者中只有47%第二次测试是同一种类型。另外一项研究显示:在数周或数年后再测,测试者中有39%至76%的人变成不同的“类型”。有些人的“类型”每次测试都有所变化。保罗总结道:“没有证据显示,(布里格斯的)十六种类型比十二星座更可信。” [5]

在我们看来,企业界应该很注重像“利润”这种实际的、可度量的成就评量,但为什么他们却如此喜爱这些无意义的人格测验呢?其中一个具吸引力的理由是这些测验在职位分配上提供了表面合理性。毕竟,没有人愿意雇用一名残酷冷血的人事主管,或是一名忧郁害羞的公关人员;况且,如果你工作表现不佳,被告知这只不过是不“契合”你的内在天性而已,或许你会被抚慰。正如保罗所写的:

施行人格测验常被视为企业善意的表现,是对员工独特性的一种宽容大度。打着这种尊重个人特质的旗帜,企业便可把员工满意度的责任推到“契合度”这只代罪羔羊身上。没有不好的员工,也没有不好的公司,唯一不好的是这两者无法完美契合。 [6]

当然,如果测验的作用真是一种意识形态——用来推动雇主和员工之间的“榫卯理论”——那么它们就没必要和工作表现或满意度挂钩。测验的功用比较类似企业礼仪的基础,使员工得以用不够“契合”的字眼,让被拒或解雇有合理化的解释。测验的结果让我们相信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位置——虽然我们可能在你的个案中找不到适合的企业位置。

虽然如此,我的工作就是要找到一个“契合”的位置,不管是多么不稳定的位置,只要有公司要我就行。当我心里想着这件简单的任务,人格测验就显得更神秘了。如果我是一名训练有素且经验丰富的公关人员,那么发现自己的个性比较适合当入殓师,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想必有外向的工程师,也有内向的房产中介,他们都会设法把工作做好。特别强调与经验和技能形成对比的“个性”,看起来就像挥舞一面红旗,我却无法知道它在警告我什么。

金伯莉的补课时间终于来临,这堂让我持续感到威胁的补课讨人厌地侵占我的时间。之所以会有这堂补课,是因为我死气沉沉、无法兴高采烈地装出和金伯莉成功互动,所以搞砸了先前约好的课时。我们一开始先看MBTI测验的结果,她向我宣布:“你是个ENTJ型(外向、直觉、思考、判断型)的人,我一看到结果就好兴奋!”

她考我:“记不记得那两个重叠的圆圈?”我承认还记得。一个是职场,一个是我。

“嗯,”她解释,“个性是你的一部分。”

“相对于职场而言?”

“对!每个字母都代表某样东西,合起来你就得到了一个水果沙拉拼盘!E——代表的是外向(extrovert)。你知道这个词吗?”

“嗯。”

“它的意思是你的精力是外导的。”她也是个E,而身为E,“在求职上是个好消息,因为内向者出去会有很大的麻烦。”

我想不出该如何回应,这似乎引起金伯莉难得一见的自我怀疑。她问:“你同意E这个部分吗?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感觉精力耗尽?还是精力旺盛?”

现在这种情况下,当然是精力耗尽,但我不愿失去我是E的好消息。她继续解释其他字母,中间停下来让我确认其准确性。“N代表直觉(intuitive),和S——一种注重细节的人,是相反的。对一个N型的人来说,其挑战性就在于他们有点杂乱无章。”啊,没错,那就是我。T代表“思考者,和感觉至上者相反”。这没错,虽然她自己的测验结果是属于感觉型的。J的意思是,我喜欢“终止事情”,其危险性在于我可能会“草率了事”,而她可以协助我稍微放慢步调。我怀疑她在趁机暗示,针对我最近坚持要定下我们辅导课程的期限,或至少预估一下我何时能成为有能力的求职者,踏入圈子闯荡——我的这个要求被她支吾推托避开了。

“现在,真正的好消息是,ENTJ型的人也被称为指挥官(commandant)。他们在公司里通常会升到最高职位。你是一位天生的领袖!”她告诉我。

“所以我应该应聘CEO的工作?”

“哦不,但你可以告诉别人你具有相当强的领导特质。那样你会觉得自在吗?”

我非常委婉地告诉她我不确定,而且实在不明白重点何在。至于这个ENTJ版本的我,和莫顿的九型人格测验显示的那个情绪化、艺术性、忧郁、嫉妒心强和神经质的我,完全没有相似之处。这点就别在意了,在此我当然连提都不提。

“重点是,”她插嘴说,“它给你一些可以表达自己的语言!”她指示我打开之前连同测验一起寄给我的手册——《组织里的类型介绍》( Introduction to Type in Organizations )第二版。我在桌上那堆散乱的资料中翻找一阵子后,找到了这本手册,按照她的指示,翻到第31页。我发现一份列有ENTJ工作特质的清单,包括“接办迅速”“计划周详”和“尽心尽责”。我问:“所以呢?”

她回答:“你可以在简历上这么说!”我开始察觉到她对我有些微的不耐烦。

我告诉她,我不能只因为测验说我计划周详,就说自己计划周详。我们你来我往地争执了几分钟,她一再坚持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好吧,我不认为我可以来到一个新环境就宣称我可以接管,或说我是位天生的领袖。”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这听起来很自以为是。”

现在她再也克制不了气愤,只用一句嘲弄的“哈啰”来回应。

除非我可以假装家里有炸弹袭击,否则我们还有25分钟要继续,我可不愿把时间花在她胁迫我接受自己“具有”(这是她的用语)内在指挥官特质的说法。至今为止的数次辅导以来,我直觉感到她想要我变得更像她——乐观、开朗、“活在当下”,并且反应极端过度。我在网上碰巧看到过一些建议,如果我打算找到一份工作,就得变得像金伯莉那种人。其中有个叫“转型中的专业人士”(Professionals in Transition)的网站,上面有一篇文章特别写出如何培养“志在必得”的态度,建议如下:

你的态度会决定求职最终能否成功。如果你很不满你的前任雇主,或者表现出负面的态度,对方都看得出来。研究显示,雇用的过程90%以上都是情绪化的。换句话说,如果我喜欢你,我就可能雇用你。如果你被视为具有敌意、消极或非常情绪化,就会传达出一种混淆的信息,严重阻碍你为求职所做的努力。

雇用的决定有“90%是情绪化的”,这个说法实在让人气馁。那么技能与成就该当何处?但倘若志在必得的态度是我所需要的,我就决心要培养这种态度,于是我问金伯莉该怎么做。

她可能很难想象竟然有人没有这种态度吧,因为她立刻就询问我遇到什么障碍:“你在担心什么?”

“首先,我的年龄。”

“所以诀窍就是要让你的年龄不成问题。你希望自己几岁?”

我告诉她我对目前的年龄还能接受,但显然不合她的标准。她接着解释了“生理”年龄和“实际”年龄的不同,而且对于我安于现状的坚持毫不让步。“你不会说你觉得自己像37岁吗?”

事实上,我感觉比37岁时好多了,但我到底怎么了,竟然同意顺着她的意见,承认37岁是我的“生理年龄”。

“所以?你就是37岁!”她洋洋得意地宣布。

“但你从我的简历上可以算出我的年龄,上面列着我大学毕业的年份。”

“绝对不要把毕业时间放在简历上,”她建议,“而且要把所有工作经历都删掉。简历不应该回溯到10年以上,15年是最大限度。”

这简直让我不敢相信。她干脆让我从膝盖以下截肢算了。我为芭芭拉·亚历山大哀悼——如今她要被缩小成一个37岁的侏儒。然而,这件事还是得做,所有提到15年前的部分都要从简历中删去。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次辅导带给我的一大“收获”是:我并非求职界中唯一作假的人。我从金伯莉那里,以及某种程度上从冷静的乔安妮那里学到的,就是如何说谎——如何替一张不起眼的简历灌水,如何表现出我既不觉得、也不配感受到的一种自信。欺骗是游戏的一部分。和金伯莉和睦相处也是训练项目之一,这点我承认自己做得并不好。她有一次用“跳舞”这个隐喻来告诉我:“我们正在跳舞,但一直踩到彼此的脚趾。”这给我的启示是,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人,只要我表现得像是我相信这个信念。我已经准备好,或者该说是几乎准备好,要踏进现实世界了。 uMmnqYuWXwT7S++K8+KR6NneNlsu1zF1g+Sa7S4zUh3hTe1HUJGHSr5Gi6eQx14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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