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妃嫔齐聚的场合下,云琇向来是艳压群芳的那一个。
衣饰鲜亮,装扮精致,即使位分所限,比不过皇贵妃、贵妃的制式,她也会是众人的焦点。
不止康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就喜欢这样的宜妃,常常夸她精神好看,别人只有妒忌艳羡的份儿。
但今日,她梳了简简单单的小两把头,戴了素净的翡翠银簪,配上一身杏白,与从前判若两人。
董嬷嬷神色不变,眼里闪过心疼,娘娘昨日定是被梦吓着了,装扮都没了心思。等回了翊坤宫,得好好地补一补眠。
……
隆冬已去,初春来临,三月依旧带着寒凉。
因为云琇怀着孕,她们不敢大意,从柜中捧出一件厚薄适中的披风,同样是暖白的颜色。
瑞珠让小厨房煨了一碗清粥来,垫完肚子,已过了小半个时辰。云琇瞧了瞧微亮的天色,微扬下颔:“走吧。”
“是。”
勒贵人已在前殿候着了,一见云琇便迎了上来,端端正正地行了礼,“见过宜妃娘娘。”
见云琇不施粉黛,一身杏白,眼下微微青黑,她顿了一顿,面上是毫不作伪的担忧:“昨儿夜里,姐姐是不是睡得不安稳?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我那儿还有剩余的沉香……”
正殿的动静大,迷糊间,她也听到了。
云琇心底一暖,握住她的手,“不碍事的,不过是个噩梦。”
勒贵人郭络罗氏是云琇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名唤云舒,从小与她亲近。
云琇一入宫,便从宜贵人升为宜嫔,极得康熙宠爱,却整整两年没有孕事,不知被人说了多少闲话。
当时的宜嫔独木难支,她阿玛三官保狠了狠心,说要从族里挑一个姑娘进宫帮衬。谁知云舒为了姐姐自愿入宫,说,若她生了皇子给姐姐抚养,就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云琇阻止不了,只能求了康熙,让云舒住在翊坤宫,姐妹俩好有个照应。
或许妹妹真的带了福运,云舒不过承宠一次便怀上了,云琇紧跟着有了喜讯。
云舒生了四公主伊尔哈,几个月后,云琇生了五阿哥胤祺,放在皇太后膝下抚养。
云琇知道,云舒是全心全意为了自己,更不在乎什么贵人之位。
她最亏欠的就是这个妹妹!
一想到梦中被自己连累的勒贵人,还有孤身远嫁喀尔喀蒙古,多年后以铁血手段闻名于世的‘海蚌公主’伊尔哈,云琇闭了闭眼,压住酸涩,柔声问:
“伊尔哈睡得可好?”
夜里有没有被她惊着?
勒贵人笑道:“姐姐宽心,那丫头睡得正香,不像大人一般浅眠……”
因为嫔位之下没有养育亲子的资格,当年伊尔哈一出生,便交由还是宜嫔的云琇抚养,被称为翊坤宫格格。
勒贵人也居于翊坤宫,故而母女俩日日见面,感情深厚,与寻常人家并没有区别。
哪像延禧宫那般,良贵人想见八阿哥一面,还需惠妃的首肯。五日能见上一回,都算惠妃仁慈了。
“那就好。”云琇弯了弯眉眼。
那扑面而来的艳色多了清绝的味道,让勒贵人震了一震,心下感叹了一番,把脑中的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她总觉得姐姐今日不对劲儿,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应是自己想多了。
***
翊坤宫除了宜妃与勒贵人,并无其余小主居住。
私下里,云舒唤云琇姐姐,到了人多的地儿,就规规矩矩地喊娘娘了。
三月初的气温果然带着凉意,云琇扶着董嬷嬷的手,稳步朝前走。到了前院,勒贵人讶异了一瞬,“娘娘不乘轿辇?”
出行之时,嫔位以上得以乘轿辇,贵人就没了这个资格,只能徒步请安。
云琇摸了摸小腹,望了眼四周的红墙碧瓦,“昨儿没睡好,走路清醒些。”
勒贵人了然,担忧地抿了抿唇,不再多问。
……
翊坤宫居于坤宁宫之西,承乾宫恰恰与之对称,它是皇贵妃佟佳氏的住处,亦是宫权的归属之地。
自孝昭皇后崩逝,佟佳氏由贵妃之尊代管后宫,后晋升皇贵妃,乃切切实实的第一人。
只是入宫以来,她一直无所出,喝了补药也无济于事。
自认没有做额娘的缘分,皇贵妃便从当年的乌雅贵人那儿抱养了四阿哥胤禛,细心抚育,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连康熙都称赞她的慈母之心。
谁知四阿哥五岁的时候,皇贵妃怀孕了!
到现在,她已有六月身孕,只等瓜熟蒂落,喜讯降临。
不仅后宫震动,前朝也掀起了一阵风云。
佟佳氏乃皇上的母族,皇贵妃是孝康章皇后的亲侄女,皇上的亲表妹……这一胎若是个阿哥,那可真是了不得!
亲缘摆在这儿,比起太子胤礽,也差不了多少了。
皇贵妃欣喜若狂,视腹中的孩子为珍宝,甚至分出了宫权给钮钴禄贵妃协理,得了太皇太后好一番称赞。
这一怀,更是盖过了其余妃嫔的光芒,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让云琇得以安安心心地养胎,躲去了许多妒忌与针对。
但平静之下,涌动着不平静的暗潮,有了风雨欲来的征兆。
云琇能够稳稳地位列四妃之一,除却康熙的宠爱,手段、眼界皆是不差的。
皇贵妃怀孕后,云琇生怕那股不平静的暗潮波及到翊坤宫,波及到胤祺,算得上深居简出,平日的张扬收敛了许多;私底下还琢磨着,若佟佳氏生了皇子,夺去了皇上的关注,她又该如何应对。
要知道,皇贵妃生产之后,就轮到她云琇了!
可现在——
云琇半点不在乎了。
梦境中,最为明晰的就是她和几个孩子的未来,至于他人的命运,一笔带过而已。
她只知道皇贵妃生的是公主,至于小公主何时夭折,皇贵妃何时病逝,她都不大清楚。
云琇也没了探究的欲望。
她漫无目的地想,被追封为孝懿皇后的佟佳氏能够陪葬皇陵,她最多就是个妃陵罢了。
……到底有着羡慕。
不过,她与孝懿皇后,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又有什么差别?
忆起这段时日的小心谨慎,她只觉分外好笑。
云琇思绪一空,眼眸含了些许笑意,扶着腰,施施然地进了承乾宫。
她和勒贵人来的稍晚了些。正殿里,皇贵妃已高居上座,唯有贵妃的绣墩空着,其余三妃来了个齐全。
云琇余光一扫,娘娘们穿着各有千秋。
占据一宫主位的安嫔、端嫔、僖嫔、敬嫔,还有领嫔位份例的赫舍里庶妃、博尔济吉特庶妃,打扮得十分妥帖,反倒是自己,意外的素雅。
皇贵妃一袭宽大的香色旗袍,发鬓上的凤钗振翅欲飞,雍容秀丽,面上扬着淡淡的笑容。
细心些就能发现,她的身躯有些臃肿,气色也不比以往,想必是用薄薄的脂粉遮掩了一番。
她的双手一直搁在小腹上,呈保护的姿态,片刻不离。
待云琇福身的时候,正殿蓦然一静。
皇贵妃一怔,嘴角的笑平了平,便很快恢复了原样,温声道:“免礼,快坐。”
惠妃穿了浅蓝的宫装,样貌只称得上清秀,见到云琇,诧异一闪而过,随即亲切地笑着,叫了声宜妃妹妹。
云琇同三妃行了平礼,坐在了惠妃的下首,德妃的上首。
荣妃与惠妃同龄,二十八九岁的模样,比惠妃好看了许多,却无端彰显了老态和疲惫——早年连殇四子,只活下来了三阿哥和二公主,对她的打击甚大,近些年来,她渐渐地没了宠爱,一心一意扑在了子嗣身上。
她看了眼一身杏白的云琇,表情奇异,罕见地露出笑来,偏头朝德妃道:“这倒是巧了,德妃妹妹与宜妃妹妹心有灵犀,都着了杏白,连纹路都是一样的。”
宫中的辈分不按年龄排,而是位次。四妃册封的顺序为惠宜德荣,荣妃最末,本该称宜妃和德妃为姐姐,但她从来都喊妹妹。
云琇在乎的是宠爱,不和荣妃计较这些虚的,而德妃出身包衣,在辈分方面向来没有底气,荣妃喊她妹妹,她也从没辩驳过。
听闻荣妃的话,德妃笑容一僵。
后宫里人人皆知,德妃喜好淡雅,宜妃喜好华美,可就在今天,两人撞了衫。
德妃今儿也是一身杏白,温和带笑,但因为上一胎的小格格早夭,她又立即怀孕的缘故,她的容貌,远远比不上从前那样清丽。
德妃扑了厚厚的一层粉,与素面示人的宜妃一比……
竟还是宜妃更胜一筹!
不,不止一筹,简直是比到了尘埃里。
众人知道宜妃长得好,却不知她穿得素雅、不施粉黛,也别有一番风情。
艳色与清冷交织在一起,因为睡意,扑面而来一股慵懒,直让人看呆了去。
明明怀孕快五个月,她没有长斑,也没有发胖……
眼下一点青黑,轻微的憔悴,无伤大雅。
此时,她们却顾不得嫉妒了。
隐晦的眼神在云琇和德妃之间来回巡梭,皇贵妃以手掩唇,惠妃差些笑出了声。
宜妃莫不是故意的?
……
天知道,云琇真不是有意的。
因为梦境的冲击,她心中存了事,不欲与众妃争艳,随手指了件衣裳,谁能想,恰恰和德妃撞了衫?
不等云琇说话,德妃温婉地笑了笑,轻声细语道:“什么心有灵犀?宜妃姐姐昨晚应是魇着了,没什么打扮的心思。不若请萨满进宫祈福,这样一来,方能安睡……”
昨儿翊坤宫半夜点灯,消息灵通的妃嫔全都知晓了。知晓归知晓,谁都没有当一回事,宫妃怀孕之时,身躯抽搐,半夜惊醒的例子多了去了。
德妃竟把这事摊到了明面上,还说要请萨满祈福。
什么祈福?她是暗指宜妃被邪祟魇着了,要请人驱邪呢。
但她明面上是为了宜妃好,处处关怀,挑不出一丝错来。
德妃一开口,皇贵妃扬起的唇角就落了下去。
佟佳氏抬了抬手,正欲岔过这个话题,云琇眉梢一挑,直直地睨向德妃,露出一个冷笑:
“不甘愿被本宫比下去,直说便好。扯什么祈福的借口?也不嫌累的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