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的道人自树上翻身滚落,却像一片没有重量的枯叶,道袍翻飞中,翩跹落地。
左玟眼一花,灰影闪过,身前就多了个人影。
她自己身长近七尺,在这个时代的男人中也不算矮。可眼前的青年比她还要高一个头。修长的身形似一堵墙,挡住了她的去路。
见其人,布衣麻履,穿着甚是朴素。一根木簪松松在头顶挽了个道髻。
他站姿端正,气质却显得懒散。五官细看应是不错,肤色白皙,眉眼的形状也好看,可却给人一种平平无奇记不住的感觉。整个人仿佛笼着一重看不见的雾,让人下意识想要忽略。
左玟看了他几眼,心里嘀咕这人还不如他头发上的木簪有存在感。
道人垂着眼看左玟,带着些大梦初醒的困顿,慢悠悠问,“是你拽我下来的?”
话语内容应是责问,可口吻随意平淡的很,仿佛是闲话家常。
左玟眼光微闪,对着眼前这个被自己扯下来的道人,莫名地有种发自灵魂的亲近。
克制不住那股亲近感,连态度都与面对旁人不同。
无辜地抿了抿唇,道,“我不是故意的。”
道人垂着头,一捋腰间缀的丝绦,语声含笑,温和道,“嗯,贫道相信。”
风吹的槐叶纷纷扬扬,日暮的阳光透过枝桠的间隙溢出几缕,漫洒在那人身上,恬然静好。
左玟看了两眼,忽然笑起来。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示意道人也去摸摸,提醒道,“这儿,有片叶子。”
想是刚刚落下的。
道人跟着她的动作,抬手摘下发间叶片,瞥了一眼。
随即看向左玟,目光清凌,语声淡淡含着丝笑意道,“你瞧瞧,是不是有点绿。”
他一边说,一边拈着那叶片随手抛出。
明明风也不是这个方向吹的,可那片“有点绿”的叶子偏偏就转到左玟眼前划了个半圆,让她看个清楚。
左玟困惑地皱着脸,不明所以答,“是有些绿。”
也就一点点而已。
这话说出口,她忍不住又看了眼道人摘下叶片的发顶,觉得这言语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小叶子飘飘荡荡地落了地,没人再去管它。
左玟对那懒散淡漠的道人拱了拱手,道,“在下左玟,是往金华府丽泽书院求学的秀才。敢问道长如何称呼?”
“称呼……”
那道长听了她的话,轻轻摇头,没有回答。而是侧过身,抬手指了指西边的天空,悠然问道,“你看那是什么?”
左玟仰头望去,见天日暮,太阳落下的地方渲染着大片红霞。霞光云氤,色彩妍丽,万般变幻,令人心醉。
看了半晌,除了美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遂回头困惑地询问,“是赤霞?”
道人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是天色。”
“什么天色?”
左玟没意会过来,满面困惑。
道人微笑作答,“是天色不早,该回去睡觉的天色。”
左玟:……
被,被耍了?
见她桃花眼睁大,一脸懵逼。原是俊秀的少年面孔,难得有一丝女儿情态。
他不免轻笑了声。往前一步,再次抬手,却是贴到左玟耳边。
清淡的药香随着他的动作拢近,是一种草木凝炼后的味道,又比草木多一些厚重,煞是好闻。
左玟怔怔看着那道人拿开手,指尖夹着一片泛黄的槐叶。
“人的眼,总是看得清别人,看不清自己。”
他说着,将叶片攥入掌心,收回了手。
“你的同伴在找你,快些回去吧。”
话音落,左玟只觉眼前一晃。灰影消失。她喊了声“道长”,四下去寻看。
慵懒的嗓音便从上方,飘飘忽忽传到左玟耳中。却是一句叮嘱,
“夜间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不要开门。”
左玟仰起头,见那道人又回了树上。本来就是不显眼的人,而今几乎要跟树融为一体。这一回,丝绦也没再垂下来。
她对着树上人道,“相逢一场,道长莫非连个名号都不愿告知吗?”
含糊的声音传下,似乎树上的人又睡过去了,半梦半醒之间悠悠答曰,
“时机……未到……”
问个名字,还需要时机?
左玟不相信,还待再问,却听见后方禅房那边有人喊,“表少爷——”
回过头,就见李磬的书童正礼在南禅房门口冲她招手。一边招手往这边小跑过来。
迟疑一瞬,左玟自己轻轻道了声,“罢了”。
人家不想与她接触,她何必上赶着叨扰。
便转身走来,迎上跑来的正礼。
“什么事?”
“房间收拾好了,少爷请表少爷回去吃干粮。”
左玟嘴角一抽,“吃个干粮哪需要你来请?磬哥现在这情况还有心思吃……肯定是别的事了……”
一主一仆说着话回了南边禅房,院中又重新恢复宁静。
却有那槐树中间传来细语。
“说不干预,谈何容易。”
卧着树干的道人轻叹着,捋了捋腰间的丝绦。
忽而想起某人控制不住看到绳子就想拽的行为,不由得唇边含笑,透出些许宠溺。
敲了敲槐树树干,道人呢喃自语道,“猫儿一样,这习惯还是没变呐……”
……
正如道人所言,天色不早。回了房间没多久,天边赤霞散去,被泼墨般的夜幕覆盖。黑云垂卷,连星月也遮蔽了去。
大约一更时分,漆黑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一个浑身闪着乌光的东西不知从哪里爬了出来。
黑暗中,一双雷电般的眼睛大若铜铃,赤红的长舌垂着,口水粘稠,连线的往下滴。
“吧嗒——吧嗒——”
伴着这滴水的声音,缓缓靠近最偏南的禅房。
赶了一天路,左玟早早地陷入沉睡,全不知外面的动静。
却有她放在桌上的花盆和装着小金鱼的陶盆同时震了一震。
顷刻间,房中就多了一大一小两个女子。
软萌声音的小萝莉厉喝一声,“谁?”
语声娇媚的女子声音就轻了许多,“你小点声,别吵醒了左郎。”
小七放轻了声音,走到门边,“……我出去看看,你在里面等着。”
“好。”
院外,槐树上有男声低叹,“我就知道,还是选了她……罢了,且先看看你们的本事吧……”
身下的槐树轻轻抖动枝桠,发出沙沙的声响,好似个瑟瑟发抖的人。
……
再说禅房内,小七轻轻推门而出,带了好门。
夜色漆黑,暗不见五指。秋夜的凉风呼呼的吹,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安静得让人打怵。
龙女的眼瞳变成了金色,似两点星子,在黑暗中也能视物。
她走下了石阶,站在院中环顾四方。见得蓬蒿丛丛摇曳,槐树叶随风簌簌而落,池塘里水面微起涟漪。好像没什么不对劲。
“奇怪……”
方困惑了一声,忽听得耳后有疾风而过。小七下意识翻身躲避,金瞳所见,一团闪着乌光的影却不是攻向她,而是朝着禅房扑了过去。
“不好!”
小萝莉腾跃而起,赶在那怪物进房前,扯住了它的后腿。
那怪物没够着禅房,大怒。发出一声极难听的咆哮,回身咬向小七。
乌云慢慢挪开,隙出一丝月光。
一股恶臭夹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见那怪物,生得极为丑陋,全身乌黑有鳞片坑坑洼洼。眼如铜铃闪雷光,口水几乎要滴到她脸上。
看着就恶心,直吓得人头皮发麻。
“罗……罗刹鬼……”
小七虽然总说找人比试,但都是和同族的玩闹。且在龙族中她还是未成年,遇到最可怕的事就是被真君变成鲤鱼,差点被人捉去吃。可如此吓人的东西,如此紧张的的实战还是头一次应对。
她一时惊惧,懈了力。直愣愣在原处,连躲开都不会了。
眼看着那罗刹鬼就要一口咬上小七肩头,槐树间蓦然传来一声低叹。
小七身周被淡灰的薄雾挡住。分明是一团雾气,罗刹鬼咬上却如钢石一般坚硬,尖锐的兽齿压根咬不下去。
有一清越男声悠悠道,“还不醒来吗?”
小七骤然惊醒,来不及感激,先是恼羞成怒,“该死的罗刹鬼!”
她堂堂龙女,险些被个罗刹鬼咬伤,岂不丢人。
头生双角的小萝莉在半空腾跃而起,化身为一条三米长的金龙。
角似鹿,颈似蛇,片片金鳞紧密排列,爪下生云,好不威风。
金龙张开嘴,发出沉闷的吼声。一道电光雷霆轰隆劈向石阶下的罗刹恶鬼。
轰隆——
雷鸣响动,地面仿佛都跟着晃了晃。
一个修长的人影从槐树上飘然落地。几乎在雷鸣声响的同时,挥手划出一道无形屏障覆于禅房外,隔绝了院中的动静。
沉睡的人族都没有听到任何响动,独有牡丹妙真感觉到了地面的晃动。透过窗,看到外面闪耀的电光,心中焦虑不安。
金龙的第一道雷霆劈到了罗刹鬼的背上,炸得它一声怒吼,却是要往寺庙外逃跑。
未免麻烦,跳下槐树的道人以手为笔,虚空一点。道了声,“定。”
已经攀上墙头的罗刹鬼顿时僵住,不能动弹。
小七遂又连着劈了七八道雷,至罗刹鬼变成一团焦黑的碳才停下。
金龙重新变回玉雪可爱的小萝莉,走到槐树下,冲着那看不清面貌的道人深深一礼。
“多谢道长出手相帮。”
道人微微含笑,见小七脸色发白,身体轻晃,明显是法力快耗尽的虚弱之态。不由得摇了摇头。摘下腰间的紫金葫芦,取出一枚拇指大,混元的褐色丹药,扔给小七。
道,“服下,可恢复法力。”
看着小七毫不迟疑吃了丹药,面色重新红润。
道人轻轻颔首,又言,“你的雷法全靠龙族天赋来催动,太费力,打的也不精准。贫道传你一道雷法口诀,你好生习之。日后就不会闹这么大的动静了。”
说罢,他抬手虚空一点小七的眉心。
片刻后,小七悟得道法,从定中醒来。大喜过望,“是五雷正法!”
连忙感激道,“多谢仙长传法。”
称呼已经从道长变成了仙长。
道人“嗯”了一声,微笑颔首。随后迈步走向左玟所在的禅房。
小七看着,欲言又止。她倒是想阻拦,可这道人看似温和,身上隐隐透出的威仪和看不清的面貌却极为神秘莫测,让她不敢多言。只好跟在道人身后,进了房间。
方一进入,便对上一脸警惕扫来花枝的妙真。
道人随手打回了花枝,瞥一眼那花盆里才长了几寸的牡丹苗。指着那花苗,淡淡道,
“以白蔹碎末掺些硫磺再兑上水,每日浇一杯,两月后即可补足缺损。”
妙真闻言一时愣怔,不明所以。小七走过来,拉了她一下,示意她别说话。
床榻上的少年嘤咛一声,房中三个非人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待发现她只是翻了个甚继续睡以后,道人发出一声轻笑。转身对两妖精做了个请她们出去等候的动作。
妙真皱起峨眉,不愿听从。
小七却知道这道人的厉害,若真要对左玟不利,她们两个加起来也不够人家随手处置的。便强拉着妙真往外走,对她做口型道,“出去再说。”
待二女离开了房间,道人打出一道灵光禁制,附之于门上。而后走到床边,手掌虚空在左玟发间一抓。
下一刻,他手中多了条素色发带。而床上的少年,则肉眼可见变成了一位身段婀娜的少女。
道人手中闪动柔柔白光,沁入发带中,便从神识传来一雌雄莫辨的声音,
“睡得好饱……唔,老主人?”
道人眼眸低垂,注视着床上的少女,仅在神识中传音道,
“让你跟着她,你便真把自己当条普通发带了?”
“哈?十六年已经到了吗!老子居然睡了这么久!”
道人:……所托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