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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顾鹤轩进门时,大殿下还在咬着糖,另一只手拿着笔,正在纸上勾画着什么。

像是写字,又像是画画。

实在是山楂丸的味道不好散去,他便用这糖遮下。

见顾鹤轩来了,赵弘面不改色的把纸倒扣过来,而后道:“顾卿坐。”

顾鹤轩行了一礼,努力忽略掉自家殿下手里拿着的糖块,温声问道:“这两日感觉如何?”

“孤还好,只是瑶瑶她睡得有些多。”

虽然如今人多事多,可赵弘觉得,阮瑶连晚上带午觉加起来要睡上五六个时辰,也着实不寻常。

顾鹤轩温声回道:“听闻之前阮女官曾坠井,磕碰到了脑袋,因着太医院不诊宫人,故而她所服用的药物都是即成的方子。”

赵弘也知道宫中人生病了多是要自己扛过去,除非很有脸面,得了主子恩典后去瞧病,不然染病后多是听天由命。

只是之前太子并不知道,看起来康健的阮瑶竟也有疾。

他眉尖紧蹙,声音都沉了许多:“方子可靠吗?”

顾鹤轩能瞧出赵弘对阮瑶的重视,立刻回道:“微臣瞧过阮女官所用药方,里面有些凝神定气的药物,会使人睡多些,对休养身子还是有好处的。”

“因何坠井?”

“似乎与一个韦姓太监有关,其他的尚且不知。”

赵弘没言语,指尖在桌上点了点,过了会儿才道:“细细查,务必找到祸首,死生不论。”

顾鹤轩道:“是,微臣明白。”

而后赵弘看了看内殿的门,难得放轻声音道:“她着实辛劳。”

闻言,顾鹤轩便笑道:“阮女官辛苦了,大殿下……也辛苦了。”

赵弘神色淡淡的将关东糖放到一旁。

顾鹤轩想笑,可到底忍住了,坐得端正了些,道:“这两日皇后并未召见董家人,倒是又使人去挑选了些颜色鲜亮的宫女。”

此话一出,太子殿下便知道皇后打的是什么算盘。

无非是瞧着自己身边多了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好女子,就开始琢磨着把他往歧途上引。

却不知,瑶瑶心思单纯,绝非那些妖艳谄媚之人可比。

他们之间清如水明如镜,半点污糟都没有,只怕要让母后的愿望白白落空了。

在心里轻嗤一声,赵弘面上平静无波,只管道:“不妨事,随她吧。”

顾鹤轩应了一声,而后道:“昨儿顺子来过,似乎是送东西,阮女官拿进来了,殿下瞧瞧,是不是阮女官藏……”突然感觉到赵弘的视线瞥过来,顾太医立刻改口,“应该是阮女官妥帖的存放起来了。”

赵弘神色淡淡,在内室里环视一圈,很快就瞧见了架子上被布盖住的木匣。

他将木匣取下,打开来,就瞧见里面是薄薄的几张纸,上面所写都是养身顺气的方子。

这让大殿下的神色和缓了些。

张大人是太子太傅,虽有些迂腐,可待赵弘向来是好的,处处为他打算筹谋。

大殿下便将盒子小心合上,放回原位,嘴里道:“近来不便,过些日子,还是要请张大人入宫,孤有不少事情想与他商议。”

顾鹤轩应了一声,记在心里。

这时候,阮瑶快步进门。

顾鹤轩很有眼力见,立刻起身告辞。

待他走后,阮瑶便走过来扶着赵弘起身,而后帮他褪掉了外衫,另外拿了件给他换上。

赵弘伸开双臂,由她摆布,只是偶尔偏头的时候,硬挺的眉眼总会露出些许无奈。

之前喂饭喂汤就罢了,如今被她脱衣裳,自己都能心平气和。

习惯果然很可怕。

幸好他们清如水明如镜。

阮瑶却没抬头,只管拿过掸子帮他抚平衣衫,嘴里轻声道:“三公主和宿家姑娘郎君来了,殿下,不用怕,我听人说三公主最是温和,不妨事的。”

大殿下轻轻地“嗯”了一声,心里却是摇头。

温和?

这词儿跟三皇妹素来扯不上关联。

因着自小娇惯,三公主赵令容是所有公主里最刁蛮的,天下间就没几个能让她怕的人。

好在,太子殿下就是这几人中的一个。

年幼时,只要赵弘一冷脸,小小的三公主就能吓得哭出来。

这大抵为数不多的能让她不堪回首的往事。

这会儿赵弘自然不担心三公主瞧出什么,可是阮瑶心里颇为忐忑。

她早早守在门口,嘴唇微微抿紧。

一旁的来喜见状,以为阮瑶是见贵主前来有些不安,便轻声道:“三公主不是个刁难下人的,宿大姑娘虽与众不同,可也是个和善人,阮姐姐不必担心。”

阮瑶闻言,微微定神,在三公主驾临时,阮瑶端正行礼,动作标准舒展,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处。

本以为三公主会直接去找太子,没想到她在阮瑶面前站定了。

而后,就是个颇为轻快的声音传来:“你瞧着面生。”

阮瑶规矩回道:“奴婢刚被调来不久。”

结果,三公主竟直接偏头看她,而后嘴角扬起一抹笑:“声音好听,果然模样也好看,皇兄真是好福气。”

阮瑶闻言微微一愣,倒是一旁的宿大姑娘见怪不怪。

三公主是刁蛮性子,她母妃又受宠,自是无人敢惹,多是千方百计想要讨好。

可她向来我行我素,莫说是寻常贵女了,就连那些郡主县主在她面前也鲜少能讨了好。

偏偏三公主就与宿大姑娘交好。

谁人都说,三公主是因着母妃与宿候夫人陈氏是嫡亲姐妹,这才对宿大姑娘另眼相看。

可宿大姑娘自己知道,令容公主乐意与她玩,只是因为她生了好看,三公主瞧得顺眼,这才格外有好感。

如今她对这阮女官好,多半也是瞧上了人家的芙蓉样貌。

不过三公主并未多做停留,很快就迈步朝着内殿而去。

阮瑶本想跟着,可是三公主转身就把门合上了,阮瑶也不好推门跟去,便留在了外面,定了定神,转头去看宿大姑娘与宿四郎君。

之前远远瞧见过,这会儿近前观瞧,阮瑶不由得暗暗赞一声好模样。

宿大姑娘面目秀丽,气质温婉,难得的是生了双笑眼,瞧着就让人心生好感。

不过这会儿阮瑶才看到,宿大姑娘的发髻不似寻常姑娘,而是配了冠,穿的素雅,腰间坠了块刻有忍冬纹的玉佩。

在大齐,这是不婚不嫁的女子才会带的物件,虽未受戒,可日后不是入佛,便是入道。

阮瑶认得,是因为当初被选入宫之时,自家爹娘担心她不好过,曾想着让自家女儿也去道观里求个来带,宁可在家守一辈子也好。

只是能得了当时皇命难违,加上要捐的钱财不菲,到底没能成行。

如今竟真的见到了。

阮瑶颇为惊讶,是觉得宿大姑娘果真如来喜所说的与众不同。

而宿韫虽年纪小,可也是眉目疏朗,已能瞧出长大以后的清雅俊秀。

阮瑶不着痕迹的往小家伙的手脚瞧,似乎想看出来这胖嘟嘟的小家伙是如何能练成射石饮羽的好本事。

不过她面上分毫不显,只管与宿大姑娘见礼后引着他们去偏殿安坐。

之后,就没什么动静了。

宿大姑娘似乎是个安静性子,说是安坐就真的安静坐着。

偶尔对上阮瑶的视线,宿大姑娘便莞尔浅笑,看上去颇为温和。

都说宰相门前三品官,其实这宫中,明面上都叫奴婢,可阮瑶这般能坐稳内殿管事的已经算有了品级。

与人为善总是无错的。

宿韫倒是活泼,但也就是左看右看,同样没有开口的意思。

阮瑶只管立于一旁,神色安然的瞧着煮水用的红泥小火炉。

过了会儿,安静的殿内响起了一道童音:“阿姊,我想吃。”

宿四郎君如今不过四五岁的年纪,看着胖墩墩的,一瞧就知道被养的很好。

而他乌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桌上的粽子糖瞧。

碟子里头的粽子糖是阮瑶连着之前的关东糖一起带来的,实在是药味颇苦,她便想着拿糖压一压。

而这粽子糖瞧着晶莹剔透,琥珀一般,能瞧见里面裹着的松子仁,颇为好看。

宿韫从进屋就盯着,一直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小肉脸蛋出声讨要。

阮瑶觉得这也寻常。

小孩子本就爱吃,而且这娃娃可不是普通孩童,将来可是要上天入地的角色。

既如此,早点贿赂……不,是早点哄得宿韫亲近些也有好处。

不过不等阮瑶动作,宿大姑娘便把小胖墩抱起来,撂到腿上,伸手戳了戳他的脑门:“四儿,之前姐姐怎么叮嘱你的,都忘了?”

宿韫奶声奶气地回道:“没忘,姐姐说要听话,要乖,不能乱吃。”

宿大姑娘没说话,只是抬抬眉尖。

就听宿韫接着道:“可在姨母那里,四儿吃了的。”

他很有自己的道理。

在陈贵妃那里能吃,那在这里也能。

宿大姑娘一时语塞。

其实不让乱吃,是为了自家小弟好,毕竟宫中不比家里,处处都要小心谨慎。

并非是担心被人陷害,而是宫中礼仪多,规矩大,人多眼杂,还是规行矩步来的稳妥。

只是昨日在陈贵妃处没太在意,到底是自家姨母,素来亲近,她给小家伙塞根关东糖也不好推辞。

可这里是东明宫,太子殿下又素来是个严肃端方的,这会儿宿大姑娘自然不好纵着小弟。

尤其是宿大姑娘知道弟弟的脾气,有初一就有十五,这会儿点头给了糖,等下没准儿就要去要屋上瓦。

偏偏阮瑶就在旁边,有些话不能明着说,宿大姑娘虽立志要做不在五行中之人,可如今到底还未受戒超脱,所思所想皆有顾虑,只能含糊道:“这是人家的东西。”

宿韫眨了眨眼睛,小手一拍:“我写条子。”

宿大姑娘一愣:“什么?”

宿韫虽小,可说起话来倒是一套一套的:“二哥把玉佩拿走,就写条子。”

宿大姑娘一听,脸色微变,赶忙伸手在他身上摸了摸,果然不见玉佩踪影。

她有些着急:“那可是爹爹送你的,很是紧要,二哥怎么能随便拿走?你……”对上一脸稚嫩的小弟,宿大姑娘便知道是老二欺他年幼,眉头紧皱,“你身边的嬷嬷居然没拦着,要她们何用。”

还想说什么,可宿大姑娘很快意识到这是不是在自己家,她立刻顿住了声音,扭头看向阮瑶。

阮女官在宿大姑娘说起玉佩时便知道这是他们的家中事,只做不知,扭头去斟茶。

见宿大姑娘欲言又止,阮瑶便笑道:“今日天凉,姑娘和郎君喝些茶暖身吧。”而后,阮瑶温声道,“这粽子糖是殿下让奴婢为公主和姑娘郎君准备的,就着茶最好不过。”

她说的和善,宿大姑娘也不再提玉佩之事,笑容温润的接过茶盏。

一扭头,就看到胖墩墩的小宿韫已经从她腿上爬下来,从怀里摸出了寻常他写写画画的小册子和铅椠,把册子放在椅子上,垫着脚尖,一脸严肃的写写画画。

宿大姑娘本想伸手把小家伙拎回腿上,就听阮瑶轻声道:“宿四郎君小小年纪就如此有担当,字也写得好,果然是宿候教导有方,小郎君日后定然是有大人才的。”

这声赞让宿大姑娘把手收了回来,看向阮瑶,温声细语道:“借阮女官吉言。”

阮瑶却知道自己不是随口客气,她的这句话确实是发自真心。

就在这时,宿韫把铅椠撂到一旁,“唰”一下将写好的条子从小册子上撕了下来,伸手递给宿大姑娘。

而宿大姑娘刚刚听了阮瑶一句赞,便觉得阮女官着实是个和善人,有心哄自家弟弟玩儿,她也就没再端着,只管将纸条接过,阮瑶也凑过去瞧了一眼。

便看到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一句话——

‘四兒昔唐一固,定睘。’

八个字,错四个,也是难得。

宿大姑娘面上一红,看向阮瑶。

没想到阮瑶不仅没笑,还颇为惊叹。

想想这孩子的年纪,能写出这么多字已经不易,阮瑶立刻拿了颗粽子糖,温声道:“小郎君言而有信,奴婢佩服。”

宿大姑娘见状,只觉得阮瑶当真是个妙人,跟着笑起来。

见自家四弟还眼巴巴的瞧她,宿大姑娘便有模有样的将纸条递给了阮瑶。

阮瑶伸手接过,而后就把粽子糖放到了宿韫的小胖手上。

宿四郎君心愿得偿,自然格外高兴,开开心心的把糖块放进嘴里。

见他安分下来,宿大姑娘不由得松了口气,将小弟抱起来放到椅子上坐好,而后与阮瑶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话。

大多都是没什么深意的客套话,不过宿大姑娘无意中提起的一件事让阮瑶留了心。

“论人才,殿下素来文武双全,每逢太后娘娘寿辰,都会写万寿图以表孝心,无愧人中龙凤。”

阮瑶面上笑着应着,心里则是微微一紧。

宫中人,除了宫规外,都要熟背各宫主子的名姓忌讳,以及年岁生辰。

太后娘娘的生辰阮瑶也是背过的,腊月十八,正是冷的时候。

约莫还有三个月便到了。

不过很快,阮瑶便稳住心神。

太子养病阖宫皆知,加上身份尊贵,纵然到时候需要出席,只要少说少动些,也不妨事。

没准儿那时太子的病就好了也未可知。

这时候,三公主推门而出。

她看起来神色正常,并无异样,阮瑶不由得松了口气,心想着殿下没有露馅便好。

而三公主与宿家姐弟离开后,阮瑶就端着粽子糖进了屋,脸上笑盈盈的。

赵弘见状,神色也舒缓不少,就连说起话来都比平常多了几分暖意:“瑶瑶遇到高兴事儿了。”

阮瑶立刻点头。

是啊,她是有了喜事。

便是怀里揣着的那个条子。

虽然如今宿韫还只是孩童,可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

这条子有用没用都要留着,万一以后有个龃龉,这起码是……

嗯,一糖之恩?

听起来有些不着边际,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用关东糖都能把反派太子钓起来,怎么就不能用粽子糖把还软乎乎的正派也钓出来?

这份欢喜让阮瑶一直到转过天来都笑的比平常多了些,已换成小太子的赵弘便盘腿坐在床上,嘴里含着粽子糖,瞧着阮瑶端着盆走过来,拿着壶走过去,他没问,只是跟着笑。

瑶瑶开心,他就开心。

小太子的快乐来的总是如此简单。

而后,小太子就发现阮瑶正垫着脚,想要把纸条放到架上的匣子里去。

他用舌头顶了顶嘴里的糖,模模糊糊道:“瑶瑶,那是什么呀?”

阮瑶闻言,便顿住了动作,觉得也该给他瞧瞧,就坐到了床边的杌子上,双手将纸条递给赵弘看:“这是奴婢用粽子糖换来的。”

其实阮女官是猜过自家单纯的小殿下会有什么反应的。

可能会因为错字多而笑出声,也可能会拽着自己问什么时候能让宿韫还糖。

只是阮瑶万万没想到,小太子盯着纸条看了两眼,而后一脸茫然的瞧着她:“我看不懂。”

阮瑶:……??

这一刻,阮女官才惊觉——

别人口中文武双全、再过些日子就要给太后献上万寿图的殿下,现在,还不认字呢…… SILuaJxhgHrt5YN98/Vwct6+cSu5dYbMkQ+H4IaAjifVP+1Ieqr1eYN54iRkLu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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