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的鞋!”
青雁弯腰去捡,船身晃动。湖水泼进小船儿里。青雁望着看不见底的湖面,惊得赶忙双手抓住小船,紧紧攥着,不敢再乱动,生怕跌落水中。
原本卡住了的小船从玉石粉荷枝叶间滑出来,缓慢地移动。她的鞋袜越来越远。雪白的绫袜软趴趴地浮在水面。两只雪青色的小鞋子在湖面飘着,像船儿似的随着水波轻晃。鞋侧绣着的祥云湿了,成了阴云。
脚心一痒,青雁身子一僵,抿着唇回头望向段无错。
——段无错握着她的脚踝还未松开。
他垂眼,视线落在掌中的小脚上。美人足小巧秀气,纤纤玉笋含香箨。是与男人的大长脚完全不同的。段无错将掌心贴在青雁的脚底,她的脚和他的手掌一样长,刚好贴合。
他修长干净的白指滑过青雁的脚,认真比量。青雁脚心酥酥痒痒,继而是一种诡异的酥麻感一下子从脚心升起,火焰般迅速攀升,然后在青雁的脑子里一下子炸开。
“无耻!”青雁使出全力去踹他。
船身晃,激起的水滴溅落在她绯红的腮上两滴。
段无错握着青雁脚踝的手被青雁挣开,他倒也未收手,由着掌心擦过她细软光洁的小腿。
青雁的小脚踹在段无错的怀中,丁香色的裙摆滑上去,露出一小节皙白的小腿。层层叠叠的裙摆堆着,如花儿一样绽着,白蕊探出。
段无错没有躲,含笑看着她。
他一直都是那样儒雅温和的浅笑,好似并不觉得自己正在做混蛋事。
青雁却早已红了双颊,气得胸脯起伏。
“你、你无耻!”青雁结结巴巴重复了一遍,有些慌乱地缩回自己的脚,推自己的裙子,将一双玉足和小腿遮得严严实实。
她蒙着一层淡紫的杏眼瞪着段无错,又羞又恼又惧。青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人都说湛王好容貌,不知多少痴女千辛万苦为见他一面。甚至乡野间有传言——若得湛王含笑相望,便是终身不嫁也值得。
青雁却觉得眼前的段无错分明是披了一张人—皮面具,撕下这层好皮囊,不知是怎样凶神恶煞丑陋妖魔相!
青雁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露怯,她不是青雁,她是陶国尊贵的花朝公主施令芜!更何况,苏弘方随时都能将文和帝骗过来,若是让文和帝看见她与段无错挤在一叶扁舟上,且她遗了鞋袜,她必然不能再入后宫。
她以涟涟水面为镜,强自镇定。然后勇敢地直视段无错,略抬下巴,含怒开口:“还请湛王速速将我带回,本宫便不再计较你的莽撞无礼。否则……”
“否则如何?”
青雁咬咬牙:“否则别怪本宫不留情面,喊人过来见识湛王的无耻恶行!”
青雁悄悄将发抖的手背到身后。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当着湛王的面骂他。她人在小船儿上飘着,命也在湛王手里飘着了。
段无错轻笑一声,道:“公主此言差矣。喊人过来于公主而言弊大于利。”
“湛王又想要挟本宫。可本宫没有做错,错的是你。羞于见人的应当是品行不端做错事的你,不是无辜受害的本宫!”
无辜受害?段无错笑了。他看着青雁红扑扑的脸蛋儿,温声说道:“贫僧无意刁难,更无意困缚。公主想去哪里都可。”
——这话可真是无赖!
言罢,段无错枕着双臂仰躺在船尾,眯着眼睛望着湛蓝的天际。清风吹佛,今日的白云脚步也欢快了些。
段无错在佛面清风中,闭上了眼。
“你……”
青雁咬了咬唇,去拿船桨。
不就是划船吗?有什么难的。青雁樱口抿着、眉头揪着,一双小手使劲儿握着船桨,在小船儿两侧扑腾着。只是她显然不懂划船的方法和力度,累得双臂发麻,水花四溅,小船儿也没有前进多少,只是在湖心转着圈儿。
飞溅的水花落在段无错的脸上,他撩起眼皮睁开一只眼睛睥着她认真又笨拙的样子。
段无错不紧不慢地说:“顺水而流,船总会靠岸。岸边隔着月曦宫观景廊,今日的宾客在那里参宴。”
青雁觉得自己把牙都咬疼了,不解地瞪着段无错。
他想让宾客都看见她与他私会?甚至想到岸时,将没有鞋袜的她抱下船?
——那可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不可能入宫过冷宫悠闲小日子了。
青雁忽然用船桨用力敲了一下小船一侧。轻轻的小船立刻朝那一侧略微倾斜,溅起大捧的水,落在段无错的脸上。
段无错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略收了笑,看向青雁。
青雁硬着头皮对上他的目光,甚至眼中含着怒意和挑衅。其实青雁心慌得不行,可她时刻记着自己是个公主。尊贵的公主们都是有脾气的!
四目相对半晌,青雁实在是扛不住了,她怕她一个忍不住就要哭出来。她梗着脖子,转过头,将船桨放在一旁,不再白费力气。然后她抱膝而坐,扭头不再看段无错一眼。
裙角忽然一紧,青雁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去看,看见段无错坐起来抓起她的裙角。青雁下意识地去抢自己的裙子,可还是慢了一步。柔软的布料被段无错握住手中,他弯腰,用她的裙子慢条斯理地擦脸上的水。
凉风吹在青雁的小腿上,也带来段无错身上的檀香。
段无错松了手,然后枕着手臂又躺下来。
青雁低着头,五官拧巴在一起。
小船儿缓慢地飘着,瓯荷湖上的时光亦走得那么缓慢,青雁已在心里数完三万只烤全羊。
耳边隐隐约约听见说笑声,青雁双肩一僵。她知道观景廊快要到了。这个距离,又有山景遮挡,观景廊的宾客看不见这里,但是若她发出什么大的响动,那边是能听见的。
在青雁抬头看向段无错的时候,段无错同时睁开眼睛看她。
下一刻,“砰——”,青雁纵身一跃,翻过小船,跳进湖中。
段无错猛地坐起,伸手去拉,青雁丁香色的衣角温柔拂过他的指尖。段无错脸色微变,刚要动作,一道人影闪过,跟着跳入水中,去救青雁。
段无错微怔之后,顿时了然。他望着水下迅速划过的身影,不由失笑。
“什么人!”
水声果真惊扰了观景廊那边的人,侍卫正在往这边赶。还有些好奇的宾客也往这边来,绕过山石景台张望。
青雁已经被闻溪救到岸边,湿透了的她身量更显得纤细娇小,她被闻溪拉着往岸边的山石林跑去。湿漉漉的裙子黏在细腿上,她弯腰抱裙,脚步轻盈地踩在石砖上,印下一个个小脚印。
待侍卫追来时,她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湛王?”赶来的侍卫十分惊讶。举着的刀剑弓—弩也急忙放下。有宾客听见侍卫的声音,惊奇不已——湛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家姐妹本就格外关注,得了消息,各有思量。
“怎么会这样……”苏如清惊讶地说。
苏如澈装出惊讶的样子来,悄悄握了握姐姐的手,小声说:“姐姐莫让旁人生疑,我们快去看看。”
段无错闲然倚靠在小舟上。待小舟慢悠悠地靠岸,他起身,捡起船上已经湿透的僧衣挂在臂弯,跨到岸上。
“湛王万安。”众人齐声。
段无错没有理会,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没有看见青雁,苏如澈有些惊讶,苏如清却是松了口气,低声说了句“还好”,握紧妹妹的手。苏如澈尴尬地笑了一下。
观景廊宾客众多,许多名媛偷偷去看他,又生怕被人发现,偷看一眼便匆匆收回视线,将头低得更深。
八公主奶声奶气地问六公主:“六姐姐,刚刚的水声是什么呀?是九皇叔掉到水里了吗?”
段无错停下来,看向站在一旁的几位小公主。
“别乱说话。”六公主低声警告。
八公主才四岁,她用小手指着段无错臂弯里滴着水的僧衣,揪着小眉头,懵懂地说:“九皇叔衣服都湿了哩。唔,九皇叔好厉害都不用别人捞,自己爬上来了哩!”
黑压压的人群谁也不敢出声,静悄悄的。
段无错的视线落在八公主的身上。小姑娘长得珠圆玉润,脸儿圆圆,就算不笑,嘴角也有两个小坑坑。
段无错忽然就笑了,被气笑的。当然了,不是因为八公主,而是因为那个同样酒窝深深的野公主。
六公主快急哭了,使劲儿捂住八公主的嘴,恭敬告罪:“童言无忌,小八不懂事。九皇叔莫怪……”
她还没有说完,段无错已经继续往前走了,眉宇之间疏离冷漠。
其实段无错早知道闻溪跟在岸边,只是没太当回事。主要还是因为青雁主动跳水的举动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且还偏偏在快到观景廊的时候再跳,青雁是觉得这个时候段无错会放松警惕,可在段无错眼里偏又多了几分泼脏水的用意。
有趣。
段无错忽然就笑了。
被称作野公主的青雁,正躲在木阁里打喷嚏。冬日还未过去,瓯荷湖的水还很凉。青雁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闻溪正在给她擦湿发。
这木阁也在月曦宫,只是因为月曦宫没有主人,平日闲置着。
计谋虽是苏如澈提出的,可青雁又不会完全被动接受。瓯荷湖周围环境事先已查过,闻溪也不是真的离开。青雁主动跳水,闻溪顿时猜到了她的用意,立刻去救。
“别人都知道今日你来参宴,总要露一面,然后再找借口离开。”闻溪说。
青雁胡乱点头,有点走神。她双手贴在脸颊,还是觉得滚烫滚烫的。
青雁的头发差不多干了,闻溪为她重新梳妆后,两个人偷偷溜出木阁,然后绕了一条僻静小路,故意迎面遇见一行宫女,借观景迷路之由,让宫女带着她们回到宴席。
青雁端着公主的架子,施施然穿过人群,由着京中贵女们的细瞧打量。
苏家姐妹当着旁人与她客套,然后寻了个借口,将她请到暗处。苏家姐妹还没开口,青雁先皱眉,不悦道:“文和帝怎么没来?”
苏如清还一肚子疑问呢,竟被青雁先用不满的语气指责了。
“弘方那里出岔子了吧。”苏如清说。
苏如清迟疑了一下,询问:“刚刚湛王……”
“文和帝没来,倒是见湛王在,本宫便走了。”青雁轻哼了一声,“你们确定说清楚,没让小世子请错人?”
这话,苏如澈不爱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