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火车很安静,大多数人都在空调风里盖紧外套,伴着列车与铁轨的相触声,进入不算安稳的梦乡,
陆嘉音一直在做手机里的电子题库,心里越乱题做得越快,可惜现在的交通太发达,仅仅三个小时,火车将停报站:“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上谷市,请收拾好行李物品有序下车,祝您旅途愉快,再见。”
乘客纷纷转醒,提上自己的行李,只有陆嘉音两手空空,平静地看向窗外。
天蒙蒙亮,这座城市她已经有一年没回来过了。
熟悉老旧的火车站,还有同样熟悉又老旧的街道,连冷空气里略带干燥的尘埃都是记忆里的味道。
陆嘉音慢慢走过火车站外的长街,越过那些招揽客人拼车的出租车师傅的吆喝。
她在拖延时间,拖到天光逐渐大亮,陆嘉音随便找了一家小店吃过早餐,走进一家刚开门的花店里选了一束开得正盛的白菊,徒步走向墓园。
到底是比帝都市偏北方一些,树叶已经显露出即将干枯的秋象。
墓园里气氛沉寂,黑白照片上的人还是那么英俊,鼻梁挺拔,眉眼硬朗。
“爸,生日快乐。”
陆嘉音把白菊放在墓碑旁。
秋风萧萧树叶沙沙,像是在回应她的话。
过了不知道多久,陆嘉音问:“我选择离开她,你会怪我吗?”
回到所谓的家时已经是中午,阳光烤化了空气里的微凉。
家里没人,乱得像是被人打劫过,地上厚厚的尘埃里积着脚印,厨房里堆满了已经发霉的外卖盒和空饮料瓶。
唯一算得上整齐的就是她妈妈韩露的那一堆包,几乎云集了所有的国际大牌子。
韩露的卧室门敞开着,床上堆着一件又一件裙装,沙的,真丝的,蕾丝的……地上8—12cm的系带高跟鞋像是在摆摊,哪怕上谷市的10月已经秋风萧瑟,这栋房子的主人也像是在过夏天。
床头上摆着韩露的照片,每一张都笑得摄人心魄。
韩露很美,她的美是妖媚的。
有人说越美的女人越幸运,如果韩露有能匹敌自己美貌的智商,她确实会变得幸运。
但她没有,因此糜烂且寥寥。
一夜未眠的陆嘉音太疲惫,回到自己曾经的卧室休息,不顾床上的灰尘和淡淡的酶味倒了上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卧室门突然被推开,韩露尖刻的声音响起来:“你还知道回来?”
卧室没有开灯,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黑了下来,窗外华灯初上,陆嘉音坐起来,看向韩露,淡淡叫了一声:“妈。”
“回来是不是想通了?妈妈让你签那个也是为了我们好,你不努力咱们怎么过得上好生活?”韩露脸色缓了缓,打开灯,“大学有奖学金吧?有没有带钱回来?”
灯光刺得陆嘉音眼睛一闭,她感觉韩露坐到了她身边。
“嘉音啊,不是妈妈非要跟你吵,妈妈都是为你好,你看我,跟着那些臭男人得到什么了?”韩露语速很快,随着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扩散到空气里。
“我什么都没得到,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学习,数学系很好的,妈妈都打听过了,学好了能进航天系统,也能去做金融,工资不会少拿的,你赚了钱才能养妈妈啊,不然妈妈怎么办?”
陆嘉音抬眸,平静地看向韩露:“你其实可以去找一份工作。”
“找什么工作?你让我找工作?!”
韩露一下子站起来,镶钻的美甲指着陆嘉音:“我一辈子都没工作过!你现在让我找工作?我凭什么找工作?我如果自己会工作我养你干什么?”
这句话陆嘉音听过很多很多次。
别人家的家长,哪怕再望子成龙也顶多会说“现在好好学习以后就能做人上人,就能出人头地”。
韩露不一样,看见陆嘉音的成绩单时韩露确实开心,但她不是为陆嘉音开心,而是为自己开心:“我们嘉音真棒,成绩这么好以后妈妈想要的包包啊鞋子啊嘉音一定都能买得起。”
加油啊嘉音,长大给妈妈换车。
加油啊嘉音,妈妈想买的衣服都很贵的。
加油啊嘉音,澳洲很适合移民的,等你赚了钱咱们也去。
甚至在陆嘉音收到大学通知书的那天,韩露拿出一张合同让陆嘉音签:“嘉音啊,你终于上大学了,来,你跟妈妈保证,四年以后每年最少给妈妈10万块,这算是你补偿妈妈的,如果不是你,妈妈早就跟你姜叔叔结婚了。”
陆嘉音的所有隐忍就是在那天爆发的,她跟韩露大吵了一架,之后的三年几乎都没回来过。
“你怎么这么不孝?我当时就应该把你扔了,要不是因为带着你这个累赘,我早跟姜致群结婚当阔太太去了!都是因为你!”韩露眼眶通红,歇斯底里喊着。
提到姜致群,陆嘉音眸子里仅剩的不忍也冷了下来。
14岁那年盛夏如坠冰窟的感觉卷土重来。
是时候了,是时候结束了。
韩露有生育能力,但她没有母性。
陆嘉音不知道自己对于她来说算是什么。
就像她5岁那年,站在奶奶家别墅外面,韩露威胁她说,如果你不进去要钱,我就不要你了。
那天韩露真的走了,警察局找上门时,韩露大声跟民警争吵:“谁有钱谁养着好了!我自己都不够吃穿我养什么孩子!我没有孩子!我不要孩子!”
陆嘉音拿上手机:“爸留给你的钱呢?”
陆嘉音的亲生父亲去世时留了一笔钱,5百万还是7百万?足够富裕生活的。
但那些钱现在大概变成了包包或者衣服鞋子,也或者是昂贵的化妆品。
韩露大喊:“那是他应该给我的,谁让他命薄死得早!他如果不死我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吗!你们父女俩都是我的霉运!瘟神!”
陆嘉音不再说话,转身往门外走。
韩露追出来:“大学三年你一分钱都没给过我,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妈!陆嘉音我告诉你,你今天再走出去就不要回来了!我下个月要结婚了,当阔太太去,你不养我有的是男人想养我!”
“妈,我不会回来了。”
陆嘉音没有回头,她已经不想再回头了。
韩露可以自私,可以爱钱,也可以市侩无知,甚至愚蠢。
但陆嘉音14岁那年发生的事让她没办法再重新去爱韩露。
谁说血缘一定能维系爱与温暖。
这大概是那些不曾不幸过的人的偏见吧。
这是十一长假的第一天,上谷市的夜晚有些寒凉,哪怕是三线小城市也到处是欢乐的人群。
陆嘉音坐在肯德基窗口的位置,面前仍然是一杯热的柠檬红茶。
有些庆幸上谷市还不算太落后,起码有肯德基能够收容她。
—你不会又去肯德基坐一整夜吧?
昨天晚上顾亦问的话一语成谶,还真是又来了肯德基。
陆嘉音扬扬眉梢,顾亦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乌鸦嘴。
正想着,手机震动,顾亦发来了视频邀请。
这人不禁念叨,稍微想一想就要冒出来。
陆嘉音插着耳机,接起视频,顾亦张扬又热烈的笑脸出现在手机屏幕里:“我们Dawn的大模特在哪儿嗨呢?”
“模特的事情我还没答应。”陆嘉音提醒他。
被陆嘉音这样说,那边的顾亦也没觉得扫兴,仍然眼角带笑:“来,给你看看成品,今天刚做出来的项链,等你什么时候有空可以来试试......”
镜头切换,深蓝色宝石项链在手机里闪着璀璨的光。
陆嘉音还真被这条项链给惊艳了一下,真诚地开口:“很美。”
顾亦的声音却突然冷了下来:“陆嘉音,你在哪儿?”
镜头重新切换回来,顾亦眉骨微动,眉心皱起:“你为什么又在肯德基?”
陆嘉音的手机是三年前的款,电池不耐用,她没回答,只看见顾亦那张皱着眉的脸在屏幕上卡了一瞬,手机黑屏,自动关机。
没有数学题也没有手机。
陆嘉音闭上眼睛,用回忆题型的方式把韩露的叫喊从脑海里一点点挤出去。
夜渐深,食客陆续走光,陆嘉音没看时间,只觉得自己坐到腰都有些酸。
该去买火车张的,帝都市好歹还有个宿舍可以住。
但又实在是累,身心俱疲。
陆嘉音蹂了下僵硬的肩膀,推开红茶杯爬倒在桌上。
深宵沉沉,令人消极。
窗外突然闪过刺眼的车灯,随之响起尖锐的刹车声,陆嘉音无意识地掀起眼皮顺着声音抬眸看去,目光狠狠一顿。
一辆星空蓝跑车划开深夜猛地刹在肯德基的落地橱窗边。
她居然在上谷市看见了一辆星空蓝色的跑车?
车灯熄灭,光线的阻隔断了,不难看清驾驶位里的人的轮廓。
是顾亦。
顾亦自跑车里下来,迈着大步走进肯德基。
他拉开椅子坐在陆嘉音对面,风尘仆仆,面色有些疲惫,拿起桌上的茶杯,一口气喝光了杯里冷透了的红茶。
陆嘉音没来得及提醒他那是她喝过的。
其实也不用提醒,他一定是知道的。
陆嘉音仍然有些怔怔:“……你为什么会在这?”
“说说你,你为什么会在肯德基里?”顾亦的语气算不上好,眉心跟手机断电前的那个画面一样,紧皱着。
陆嘉音明显不想多说,粉饰太平地把事情说得家常化:“跟我妈吵了个架。”
顾亦手里的红茶杯重重落在桌面上,脱口而出:“你妈有病吧?”
陆嘉音眉梢微扬,忽地笑了笑。
她现在确实需要一点点偏袒。
“走,”顾亦起身,冲她招了招手,“回家。”
陆嘉音看着他,没动也没说话。
实际上她有些迷茫。
回家?哪个家?
顾亦确是突然叹了口气:“走吧祖宗,我开了200多公里,整整四个小时,找遍了你们上谷市的6家肯德基。”
他重新招手,“别让我白跑,走,回家睡觉,困死了。”